黃丁如
1936年,一名科學愛好者如果翻開《科學世界》雜志七月號,也許會因首頁頗具宗教意味的蒙太奇影像震驚:照片中一名女子與她懷中的嬰孩皆戴著厚重的防毒面罩,她們的影像與一派安詳的油畫圣母圣嬰像拼貼在一處,姿態相仿,似乎是對母性超越時空的贊頌,又仿佛是前啟蒙時代的宗教意象在科學時代投下的詭異倒影,諷刺性地指涉西方現代性的“福音”及其變調回響。這幅題為《未來的圣母》的影像蒙太奇也是時空蒙太奇,包括想象中田園牧歌式的往日,現代毒氣戰初次登場的第一次世界大戰經驗,以及一觸即發的第二次世界大戰——標題下是一行小字說明:預示將來大戰中交戰國后方即剛出母胎之嬰兒亦須佩戴面罩以防毒氣之侵襲。“未來”既寄寓在今日可能性的種子里,也在舊日一再重演的噩夢之中。緊隨《未來的圣母》后的,是從工廠到戰場一系列形態性能各異的防毒面罩照片及說明文字。同期雜志還刊有一篇題為“毒氣戰爭的權威”的文章,介紹了毒氣戰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使用、影響,以及防御方法。相較于《未來的圣母》更富于末世詩意的視覺表達,這些平實文字所介紹的歷史沿革與科學原理似乎更符合一般人對科普雜志的想象。而看似突兀的未來圣母像卻為本文提出了幾個核心問題:在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毒氣戰如何被想象成政治、科學乃至文學事件?科普雜志如何建構并疏導了人們對毒氣戰的想象?如何借再次賦魅的圖像與文字重啟批判性的啟蒙想象?
德國哲學家彼得·斯勞特戴克(PeterSloterdijk)在《來自空氣的恐怖》(Terrorfrom the Air)中指出,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毒氣的使用標志著現代戰爭摧毀的對象從敵人的肉身轉向了敵人的環境,現代人也由危機重新重視環境中那些被視為理所當然的元素——土壤、水和空氣。第二次世界大戰前的中國同樣經歷了“來自空氣的恐怖”。在國際公約明令禁止的前提下,包括日本在內的侵略國發展化學武器的進程與中國化學工業的落后加劇了未知帶來的不安。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的毒氣戰留下的圖文資料為恐懼與不安提供了想象的基本形態。而這些圖文資料經過重新編排,也成了思考未來中國化學戰及其生態后果的有機組成部分。如《未來的圣母》一樣將毒氣納入對未來想象的視覺作品并不罕見。例如,同樣在1936年發行的《生活星期刊》就曾刊登一幅題為“毒氣罩改造了人類”的漫畫,描繪的是毒氣戰如何滲透日常生活:普通的三口之家在玄關迎客,主賓卻都戴著毒氣罩。就連墻上懸掛的全家福,一家人的真容也都隱藏在毒氣罩之后,為畫面更添詭異色彩。毒氣罩既是科學技術為人身安全提供的保障,也成為遮蔽個體身份的異化象征。同年,上海發行的《防空畫報》也登載了一輯宣傳毒氣戰威脅的照片集錦。其中最耐人尋味的兩張并非直接借自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新聞圖片,而是煙霧繚繞的秦淮河與白墻黑瓦的江南無人街道。前者的標題是“毒氣彌漫之秦淮河畔”,配文道:終有一天,敵軍的瓦斯彈要在六朝金粉的秦淮河畔爆發起來。圖片中詩情畫意的裊裊炊煙或渺渺晨霧在文字的暗示中化作傷人利器。而江南街道的配文則是:毒氣彌漫的繁華區域,豈能仍作公子哥兒們的娛樂場所嗎?空蕩的街道成了陰氣森森的現代舞臺,過去、當下與未來在此暗通款曲。戰爭的毒霧不僅侵入了日常的語境,腐蝕了往日的遺產,更將遮蔽未來的圖景。而圖中,毒氣虎視眈眈的威脅也成為對漠視國難者的指控。
登載《未來的圣母》的《科學世界》是中華自然科學社自1932年11月開始出版發行的科普雜志。雜志發行以來,毒氣戰及其可能產生的人文、社會、生態影響就是其重要觀點之一。首期的十篇文章里,兩篇與毒氣戰有關。其中一篇是李秀峰寫的《毒氣戰爭歷史的演進》。從此文中可以一窺中國科普創作中毒氣戰的信息來源。李秀峰不僅參考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以來關于毒氣戰的學術研究,還征引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幸存者的一手證詞。例如,他翻譯了英軍S.J.M.奧爾德(S.J.M.Auld)大尉筆下初遇毒氣的戰士的感官體驗與心理沖擊:“我們試著想象當時那種有色的敵隊攻來的感覺和境況吧。他們最初一無所知,只看見那黃綠色的氣體風起云涌地由地下升騰出來,又漸漸地下降,順著風平鋪遍地,鉆尋到每個地洞和巖穴。而且只要有這黃綠敵人的來臨,所有戰壕甚至槍孔都被占領了。他們最初只是驚訝,不久就有些害怕,待那最初如婦人額上梳的劉海一樣蜷伏的煙云包圍他們,使他們感覺到呼吸困難和作戰苦悶之后,他們就恐慌了。他們中凡是尚能行動的,都跑出陣線,竭力想逃出毒云的侵襲。而它呢,絕不表示絲毫的同情,一味地追蹤他們,而他們要逃脫這惡魔的靈掌的希望,終究失敗了!”值得注意的是,這段文字引自奧爾德大尉的《現代戰爭中的毒氣與烽火》(Gas and Flame inModem Warfare)。此書是他在美國為美軍進行毒氣戰防御培訓時寫的。經過李秀峰的譯介,這段文字的受眾從將赴法國戰場的美軍士兵擴展到可能將在本土迎來毒氣戰的中國讀者。李秀峰接著翻譯了“英國衛理公會紀要”(The Methodist RecoEder)上發表的一名隨軍牧師的證詞,描述了毒氣席卷一切的破壞力:“一種綠灰色的云頭橫掃到他們身上,而且這種煙云彌漫到地上的時候頃刻變為黃色,凡它接觸過的東西,都被摧殘,連植物也枯萎了,任何勇武的英雄也不敢冒這種危險。”類似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報道也為后來科學小說的作者想象毒氣戰爭造成的生態破壞提供了素材。
當然,科普作家幫助讀者理解毒氣戰的方法并不限于譯介相關文獻。《科學世界》雜志后來在“科學小說”欄目連載了李秀峰的《防空演習》。小說圍繞一次防空演習中男孩國仇同其父母與姐姐的對話展開。雖被稱為小說,卻并無多少敘事元素,而是借國仇父母之口,以通俗易懂的語言介紹防空軍事常識,尤其是防御毒氣戰的方法與中國國防的現況。小說中除避難室與毒氣罩內部構造的圖示說明外,還穿插了大量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毒氣戰的新聞圖片,以及歐美與日本兒童參與軍事訓練的照片——小說的“演習”既是預演也是再現。《防空演習》在構想未來毒氣戰中的攻防策略的同時,描繪了以國防為核心的家庭組織:國仇的父親是防空學校的教官,姐姐國珍在演習中參與救治毒氣受害者,而母親則在家中操持家務并教育國仇。在家人的影響下,國仇從小立志成為一名空軍軍官,收復東北失地。正如主人公的名字所暗示的那樣,《防空演習》不僅提供了戰時科學啟蒙的必要常識,更提供了以家庭為單位的情感動員與救亡修辭的樣板。
如果說李秀峰的小說想象了空襲尤其是毒氣威脅對于軍事化家庭關系的塑造,化學家高行健(筆名筱竹)的科學小說《冰尸冷夢記》則描繪了現代化學戰爭對整體生態與人類生存更為深遠的影響。小說中,一位名叫吳郵的青年出于對時局的絕望,選擇在1935年冷凍自己的身體等待未來救援。然而在200年后,當吳屯15終于從冰山中被救出并通過新興科技手段得以復活時,卻發現已經來臨的“未來”并不存在他想象的救贖:世界大戰仍在繼續,人類為了躲避持續的空襲與毒氣侵擾集體搬入了地下。出乎意料的是,農業活動仍在地面進行,由社會底層的罪犯充當地面勞動者,“敵人的毒氣,正好替農作物來殺一殺蟲,家畜都有防毒面具,所以也毫無損害”。《冰尸冷夢記》結合穿插于文本中的新聞圖片與漫畫,呈現了當危機變為常態時人類的生存狀態。200年滄海桑田,階級觀念與敵我意識不僅未被撼動,反而持續深化,確為一枕“冷夢”。在創作科學小說之余,高行健為了幫助讀者進一步理解毒氣戰背后的化學原理,以其深厚的舊學功底,取長短句詞牌為化學元素創作了一系列《微乎其微詞》。如以《綠意》寫氯,上闋道:“流言不息,似衣綠裳黃,舊曾相識;死露橫天,腥芥籠云,惡絕沙場塵刦;鎕銻晶粉無端下,撲簌簌、流螢圓寂;更偷將,脂燭松油,火葬傾城傾國。其中“死露”指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發明的路易斯毒氣;“腥芥”則指有魚腥臭的氮芥氣,能引起皮膚潰爛甚至包括器官在內的全身性中毒,也是后來中日戰爭期間日軍使用的毒氣彈成分之一。又如以《清波引》寫磷:“至今天馬行空,紛紛下,火云鼠。關山間阻,撒兵豆蚩尤何辜?”古典意象寫的卻是現代戰爭中的燃燒彈與煙幕。然而,舊體的奇絕辭章倘若缺少以現代科學語言寫成的注釋便無法發揮啟蒙功效——事實上,當高行健在《科學世界》上發表《微乎其微詞》時,詞作與注釋各占據版面的一半,形成文學與科學相輔相成又頗富張力的對話圖景。高行健試圖以傳統體裁喚起讀者對現代科學的興趣,啟蒙的努力伴隨著賦魅的抒情。
為了進一步理解上述科普文本所呈現的糅雜形態,米蓮姆·漢森(MiriamHansen)在分析大眾媒體尤其是好萊塢經典電影時提出的“白話現代主義”(vernacularmodernism)或許可以作為有益的理論參照。漢森“選擇現代主義美學研究來涵括既表現又傳播過現代性經驗的各種文化實踐……把這類現代主義稱為‘白話現代主義(以免‘大眾一詞在意識形態上過于武斷),因為‘白話一詞包括了平庸、日常使用的層面,具有流通性、混雜性和轉述性,而且兼具談論、習語和方言的意涵。”在她的分析中,好萊塢電影不僅傳播影像和聲音,更為現代性經驗提供“反身性”(reflexive)表達,從而創造了一種全球化的新的感覺機制,包括“重新組織日常生活經驗的能力”。在某種意義上,《科學世界》是糅合全球性歷史、跨語境媒體與知識生產、本土經驗與文學傳統的文本實驗,也可以視作一種幫助讀者重新組織戰時生活經驗的“白話現代主義”實踐。
20世紀30年代初,中國科普作家實踐“白話現代主義”的具體歷史語境與當時的科學化運動息息相關。東北淪陷與上海事變使中國知識分子意識到回應民族危機的急迫性,“‘科學救國思想一度升溫,以吳承洛、顧毓琇、胡淵博為首的一批科技界、文化界人士提出用科學方法、科學精神、科學知識改造中華民族,推行科學化運動,目標是實現社會科學化、科學社會化”。這次運動在知識界有國立中央研究與北平研究院兩大綜合性研究機構支持;在國民政府內部,則受益于以陳果夫、陳立夫為首的“CC系”整合官方意識形態與科學文化的努力。1932年11月,中國科學化運動協會在南京成立,同時獲得中國科學社、中華自然科學社等社團的響應。后者在同月發行的《科學世界》內容符合此次運動在民間推廣科學知識的宗旨。1933年,中國科學化運動協會出版發行《科學的中國》創刊號,其中《中國科學化運動協會發起旨趣書》一文將科學化運動定位為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補充:“‘五四運動非無人注意于所謂‘賽恩斯的探究,但又因主角諸君方集中精力于國語文的提倡,國故學的新詁,遂卒無余力以及于自然科學之闡揚和倡導。”同期刊登的張其昀的《“科學”與“科學化”》一文則闡發了“科學國語化”的概念,試圖將文學革命引入科學界。張其昀以德國科學家亞歷山大·馮·洪保(Alexander von Humboldt)暮年融會科學與詩歌的努力為例,鼓勵科學研究者以“極其漂亮,極其有力量的科學文字,喚起國民,使注意于各種科學問題”。需要強調的是,張文呼吁的不僅僅是清晰曉暢的科普表達或“國語的科學化”,其“科學的國語化”主張更有借助本土文學語言資源更新、喚醒科學語言的野心。這種野心在20世紀30年代科普作家的媒體實踐中,獲得了兼具啟蒙與抒情功能的具象化表達。
20世紀30年代的科普雜志靈活使用新舊媒體形式,幫助讀者在智識與情感層面理解和應對民族與現代化危機。科普作者創造的“白話現代主義”媒體文本鼓勵讀者重新思考人類動物性的脆弱及技術發展的潛力與限制,想象另類的存在方式。借助影像與文字呈現的毒氣意象承載了人們對于戰時環境變化的普遍恐懼,而在毒氣的迷霧中糾結交錯的時空體驗則寓言式地質疑了科學啟蒙的“透明”與線性進程。由此,科普作家的媒體實踐為中國科學化運動提供了結合科學理性與文學感性、全球現代性經驗與本土文化資源的抒情式啟蒙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