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宇
假如在你的面前只有一部《史記》,它繁體、豎排、無標點,而你要在接下來的一個學期里給這部《史記》加上逗號、句號等標點,你可以做到嗎?你不必回答這個問題,但要記住自己看到這個問題時的表情。復旦大學古漢語研究生也在第一節課上露出了這樣的表情,這堂《史記》課讓學生們成功地銘記住了:過去讀的《史記》,不是《史記》;過去擁有的才學,也不算才學。而這堂課的講授者是陳正宏先生。
陳先生師從蔣天樞、章培恒,再往上數是陳寅恪,也就是說光是躺在師門的蔭庇下,他就能在學術界獲得一席之地。但今年五十余歲的他用了人生中三十年的時光,選擇了一種最苦、最笨、最難的治學路——研究《史記》。
青年時期的陳正宏才華過人,在本科時期因通讀陳寅恪的著作而保送研究生。他在復旦古籍所所長章培恒先生家看到的就是豎排、繁體、無標點的《史記》,章先生用紹興普通話聲音不高地說:“那個陳正宏,你點一下吧。”夏日將盡,蟬鳴與翻書聲交織成片。
古籍整理領域卷帙浩繁,非得一套水磨功夫,一個句號、一個逗號地點下去,才能把基礎打扎實。古漢語仿佛一座座遮天蔽日的崇山,山高路遠,陳正宏長途跋涉,看到了些許微光。
但是再經過一段時間的長途跋涉,是柳暗花明,是豁然開朗。當艱深晦澀的古文字不再成為障礙時,陳正宏漸漸能辨認不同的文風,看懂文中的語意,聽到作者的心語。山重水復,陳正宏仿佛能望到群山的風勢水脈,看到山中人開山筑路。
這段經歷在陳正宏的心里種下了一顆種子,有一些本質的東西改變了。不知道該用什么語言去形容那一段段成就夢想的日子,情感的表達總會在某種程度上被語言所局限。在這之間必定夾雜著許多許多的味道,讓每一個認真走完的人都會在回首時粲然一笑。
畢業后,陳正宏的第一個任務是編《全明詩》,投身一編,就是整整十年。輾轉于全國各地的圖書館,翻閱古書,仿佛從沒人翻過的明刻本上滿是灰塵,而他將資料一張一張地抄錄到卡片上,然后把這件事堅持了十年。
陳正宏說:“抄卡片雖然辛苦,但是我發現這是一個靜心讀書的好機會,于是能夠自得其樂,不知不覺干了十年。”從最開始的練習、模仿到找到自己生命的支點,憑借著這樣一股看上去有點傻氣的堅持,他在古籍研究這個讓別人覺得冷門枯燥、學起來苦的領域,找到了自己生命的微光。
正如其師祖陳寅恪所說:“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
《史記》之與陳正宏絕不只是學術研究,陳先生說:“如果能夠完整地讀一遍《史記》,你最終會發現,真的是‘太陽底下沒有什么新鮮事。而你在《史記》滋潤的陽光中沐浴過一次,再度回到有時不免灰暗的現實中時,就會變得更有預見性,更有智慧,也更有定力。”
成長的象征不是摘到了果實,而是你學會了如何種樹和施肥,知道如何能夠獲得更多的果實。看書、治學三十年倏忽而過,回到一開始,現在的陳正宏也站到了講臺上,面對年輕的學生,手一指:“《史記》的這一篇,你們去把標點點上。”物是人非,但百年流傳的學術精神,仍在此間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