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伊非

閱讀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的文章對于我是件很費勁的事,尤其是加繆的,雖然在讀《局外人》前已經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但仍有許多細節沒弄明白。關于文中存在主義的精髓自然是無法全盤領略的,但通讀全文后有一個詞躍眾而出:向死而生。
這似乎是文學史上的一個反例。大部分作家往往不厭其煩地重申“要讓靈魂的價值超越生死”,而故事的主人公莫爾索卻用行為向世人證明,人都是要死的,所以曾經活過就沒有遺憾。千百年來,前者似乎一直備受追捧,可人們忘了很重要的一點,千百年來扮演故事主角的都是圣賢之輩,而凡夫俗子只是平淡地由茍活走向死亡,先是肉體消亡,繼而從世人的記憶中徹底消失。
莫爾索不信這世上有靈魂,因而在一眾高尚的賢者看來,他算不上活著。在處理母親的喪事期間,他沒掉過一滴淚,甚至不愿看一眼母親的遺容,他肆意地抽煙、喝飲料,并在葬禮完成后第二天就和女友尋歡作樂。這一切竟成了他因防衛過當不慎殺人后,由短期監禁改判死刑的重要證據。
但是,真的會有兒子不愛自己的母親嗎?好比那位天天咒罵狗的老鄰居,在狗走失后卻悲痛萬分;好比那位報復情人的倉庫管理員,離開了她卻又日夜思念她。一如莫爾索對母親那復雜的情感:“母親走了,沒人能夠干擾她,沒人有權利為她流淚。”或許他更加慶幸,母親能安詳地離開這荒謬的世界吧!
莫爾索,這么一個看上去沉默寡言、孤僻離群的局外人,其實才是真真正正的活過。他能夠清晰地記得小巷的喧鬧、街市的繁忙、噴泉的精致、黃昏的清涼,以及很多讓他感到幸福的瞬間。即使在獄中,他的腦海中仍能精確地浮現出家中的每一件家具、每一個裝飾、每一片油漆、每一道裂痕。他實實在在地愛著生活中每一處細微并能深深觸動他的事物,這種熱愛不溢于言表,卻真真切切地填滿了他心底的每個角落。誰能說一個對世界有著如此敏銳洞察的人不是真正地活著呢?
生而為人,即便莫爾索冷靜地置身于這廣闊的荒謬世界中,他并不堅強,也害怕死亡。在被判刑后,他日日夜夜想著上訴或逃走,不敢想象走進另一個未知世界的感受,但他終究悟到,人總是要死的,無論早晚都要面對這一切。他認為,只要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活著,人生就有了意義。靈魂是否存在沒有意義,正如他所說:“我明白自己正活著,而且即將死去,難道這些還不夠嗎?”
這不免讓人想起莊子鼓盆而歌的故事。雖然思想內涵并不相同,但如此從容地看待生死,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啊!我們都有感到自己是局外人的時刻,被排斥在人群之外,眺望著曾經的夢想一個個破滅,注視著自己拼命逃避的厄運不可避免地紛至沓來,一如巴黎圣母院尖頂的毀滅,它抵擋了多少革命風暴的沖擊,卻終究難逃雨果的一語成讖。世界太廣闊,人生太荒謬,所以我們疑惑、我們徘徊、我們迷惘、我們沉淪。我們開始放棄尋找自我的價值,開始像世界所希望我們成為的那樣按部就班,開始把所有的破滅的希望寄托于永垂不朽的靈魂。
然而,我們忘了在人世間這短短幾十年中,我們本就是凡胎肉體;我們忘記了自己本就孤身處于塵芥堆中,倘若再縱容自己一味渺小,那即便有靈魂,即便靈魂再道貌岸然也無人欣賞;我們忘了人生本就荒謬,但這荒謬既然展現在我們眼前,那就必然有它存在的價值。莫爾索也只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員,但他不平庸。因為他再孤僻也好,再另類也好,他在這荒謬的世界中活出了自己的精彩,他的人生有了價值,因而令人贊嘆。
我不能保證上述文字是加繆原本想傳遞給讀者的信息,但那幾乎是我對這部作品的最真切看法。簡單地說,人生很短又很平凡,干脆活得酷一點、率性一點,為了迎接無法逃避的死亡,過自己想要的平凡的人生。
指導老師? 熊芳芳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