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暴有一天來見孟子,對孟子說,齊宣王說他好樂,我當時不知道君主們偏好音樂這件事,對或不對。一個國家的領導人有了偏好,或者好音樂,或者好打球,則往往會影響到政治,所謂“上有好之者,下必甚焉”。問題就來了。因為莊暴知道這個問題的嚴重性,所以特別向孟子提出來請教。
孟子告訴莊暴說,齊宣王好樂有什么關系?如果他對音樂喜好到推之于民,那么齊國差不多可以平治了。
過了幾天,孟子對齊宣王說,我聽莊暴說,你曾經告訴他愛好音樂,有這回事嗎?
齊宣王變了臉色。
雖然如此,齊宣王的修養還是蠻好的,臉色變了一下,仍然靜下心來,和孟子談論這個問題。
孟子卻說,愛好現代音樂并沒有什么不對,只要你能夠把這好樂的精神,推廣開來,對于齊國民俗政風就有幫助。孟子接著告訴齊王說,現代音樂并不是突然憑空產生的,而是由古代音樂慢慢演變而成的。
孟子的這個理論固然是事實,是可以成立的,在另一個角度看,也可見孟子是善于辭令的。本來齊宣王為了好今樂而不好古樂,感到難為情?,F在經孟子這樣為他開解,心理上原有的那一層陰影,自然就解除了。
孟子問齊宣王,你一個人單獨聽音樂,和與別人一起欣賞音樂,這兩種享受,哪一種樂趣高?齊宣王說,當然和別人共同享受,會更加快樂。
孟子又進一步問,是和少數人共同欣賞音樂快樂呢?還是和多數人共同欣賞音樂快樂呢?齊宣王說,當然和大伙共同欣賞音樂,來得更快活啊!
這時齊宣王說出了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看法,于是孟子抓住了這個觀點,提出具體的例子,作進一步的發揮。
他對齊宣王說,假使你在深宮里,舉行音樂會的時候,老百姓聽見了從宮廷中散播出來的鐘、鼓、管、龠等等樂器的聲音,大家都像生了病似的——感到頭痛,皺起了眉頭,相互議論著說,我們的君主有那么好的興致開音樂會,而我們卻困苦到這個地步,妻離子散,生不如死。
或者你去野外打獵,老百姓聽到你那轔轔蕭蕭的車馬聲,看到那色澤艷麗,迎風而舞的羽飾、旗幟,大家也是緊皺著眉頭,深惡痛絕地議論著,我們的君主竟然在那里興高采烈地打獵吶!但是我們卻困苦得流離失所,不得安居。
像這樣的怨聲四起,沒有別的原因,就因為你做國君的,沒有與民同樂。
但是,相反的情形,你在宮廷中開音樂會的時候,或者在田野間打獵的時候,老百姓聽到了樂聲或車馬聲時,看到你美麗的旗幟,全體都高高興興地談論著,我們的國君一定很健康,心情好,所以他今天才有這樣好的興致舉行音樂會或出來打獵。
孟子說完了這幾個例子,把正反兩面的現象作結論說,你齊宣王喜歡音樂,好打獵,好開運動會或喜歡其他娛樂活動都沒關系,只要能做到與百姓同樂,就可以達到王道的仁政境界了。
這是孟子就齊宣王自己說的好樂,借機誘導。孟子的手法的確不錯,多半是啟發式的,抓住一個機會,就施以教育,拼命鼓勵他,走上王道的思想,實施王道的仁政。
一個國家的領導人,如果有所偏好,則對于社會風氣,會發生很大的影響。
后世好樂的帝王也很多。初唐時的唐太宗,他也愛好音樂,同時愛好武功,愛好書法。中國的書法,以他提倡最力。后來幾位大書法家,如顏真卿、柳公權等,都出在唐代。其實唐太宗自己的字就寫得很好。唐太宗臨死時,什么都不要,吩咐他的兒子把從別人那里搶的王羲之寫的《蘭亭集序》,放到棺材里陪葬,可見他愛好之深。同時他也愛好詩,結果不但自己的詩作得好,而且影響唐代的詩道鼎盛。
唐太宗有多方面的興趣,也有多方面的欲望,可是他自己知道站在領導人的地位,應該如何去適當管理自己的欲望,使之轉為正?;?,所以他能夠成為后世的英明之王。
反之,也有一些愛好音樂的帝王,因為不擅長處理自己的愛好,結果都是把自己的政治生命連同本身性命都玩掉了。
(摘自《南懷瑾談領導的藝術與說話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