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希豐
范仲淹(989年-1052年),字希文,蘇州吳縣人。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進士,歷任右司諫、知睦州、權知開封府、陜西經略安撫使等,官至參知政事。卒謚文正,世稱“范文正公”。范仲淹一生直言立朝,雖屢遭貶黜,但始終以家國天下為懷。他在仁宗朝中葉臨危受命,出任西北邊帥,抗御西夏;還朝后主持慶歷新政,銳意改革,可謂“出將入相”。王安石曾評價范仲淹乃“一世之師”。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名言成為后世士大夫的行事準則。范仲淹為官清廉、憂國恤民,堪為中國古代官僚士大夫之楷模,由他所開創的范家清儉家風同樣值得后人效法學習。
范仲淹兩歲喪父,其母謝氏迫于生計,攜其改嫁淄州(今山東鄒平)朱氏。朱氏并非高門大族,繼父朱文瀚仕宦亦不顯。出生孤寒的范仲淹自幼發憤圖強,苦讀于淄州長白山僧舍,凡三載,日以稀粥腌菜果腹,留下“斷齏劃粥”的千古佳話。青年時代,他在應天書院(在今河南商丘)求學五年,“起居飲食,人所不堪”,而“自刻益苦”(歐陽修語)。
或許是早年的經歷使范仲淹深切體會到清苦生活對于磨礪心志的重要性,成為北宋王朝中高級官員后,他依然秉持清苦的生活作風,“以儉約率家人”。據其好友、北宋名相富弼描述,范仲淹仕宦顯達后,家中仍“如貧賤時”,妻兒“不識富貴之樂”,甚至死后入殮都找不到一身新衣;歐陽修則稱其“雖貴,非賓客不重肉,妻子衣食,僅能自充”。
談及自家清苦生活,范仲淹很坦然地說:“家間苦淡,士之常也。”認為士大夫本就該簞食瓢飲,甘于平淡清苦。在與族人的家書中,他不時叮囑后輩“各宜節儉”,切勿驕奢。對于子女,范仲淹更是嚴格要求。他曾嚴肅告誡子女:我最不希望看到的,便是你們坐享“富貴之樂”!在范仲淹看來,“富貴之樂”極容易使官僚士大夫滋生貪欲,進而濫用公權力、枉法徇私,最后落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他在晚年曾總結:我這一生,屢經風波,“惟能忍窮,故得免禍”。
兩宋之交的朱弁在《曲洧舊聞》中對于范家家風有頗為精當的概括:“范氏自文正公貴,以清苦儉約著于世,子孫皆守其家法也。”范仲淹本人也曾用“清儉”二字總結自家家法。范家四子中,除長子純祐多病、仕宦不顯外,次子純仁于哲宗元祐年間拜相,三子純禮官至尚書右丞(相當于副宰相),四子純粹官至戶部侍郎,皆為北宋名臣。史稱:“仲淹謂諸子,純仁得其忠,純禮得其靜,純粹得其略。知子孰與父哉!”如此高成材率,與范氏清儉家風的熏陶、養成顯然是密不可分的。
范仲淹早年曾與摯友、天章閣待制王質“約以兒女為婚姻”,故此后范純仁娶王女為妻。王氏系出北宋高門大族“三槐王家”,“生長于王氏貴盛之時,居處服用幾于侈”,其家庭環境與“居處服用甚約”的范家大相徑庭。當時有人十分不看好范純仁與王氏的這段婚姻。大婚前一日,按照宋朝習俗,王家先來范家“鋪房”,添置新房的毯褥、帷幔等物。其中,帷幔所用材質乃羅綺一類的絲織品。這本是當時官宦人家極普遍之事。但范仲淹得知后,十分不悅,斥言:“羅綺豈帷幔之物耶?吾家素清儉,安得亂吾家法?敢持歸吾家,當火于庭!”直接給了尚未過門的兒媳當頭一棒。
嫁入范家后,王氏得范仲淹言傳身教,逐漸改變大小姐做派,“如未嘗生長富貴之家者” “不事文繡衣服珠玉”,跟隨范仲淹父子過著清苦的生活,還因“有恭儉自警之德”獲得朝廷的褒獎。元符元年(1098年),王氏病卒,畢仲游撰其墓志,贊譽她“天性簡儉,治家嚴”,已是典型的范家家風。
范家的清儉家風還能從范仲淹妾室張氏身上得到體現。張氏并非出于官宦人家,入范府后,平素多穿舊衣,飲食無美味佳肴,臥室內“不陳繪繡”。皇祐四年(1052年),范仲淹去世,張氏所出幼子范純粹年僅七歲。范氏清儉家風遂主要由張氏傳遞給范純粹。純粹始入學,張氏“告之以文正公之遺意”;純粹束發成童,張氏“告之以文正公所以治身治家之法”;純粹立朝為宦,張氏又“告之以文正公所以事君者”。李清臣在《張氏墓志》中記載了如下一則故事:仁宗朝前期,范仲淹獲賜三品紫服。按照宋朝輿服制度,凡著紫服者,腰間須佩戴金飾的魚袋。范仲淹家貧無貲,置辦不起金魚袋,遂“以金涂銀魚佩之”。這個金涂銀魚袋一直為張氏所珍藏,并以此物教育、引導范純粹,其父“清德如此”。后來,范純粹果然不負母望,繼承范仲淹的軍事才略,長期擔任北宋西北邊帥,抵御外寇。
清儉家風在范仲淹去世多年后仍堅守不改,這從范純仁兄弟的飲食上可以得到集中體現。宋神宗元豐年間,范純仁主管位于洛陽的西京留司御史臺。他與當時同在洛陽的司馬光“皆好客而家貧”,于是相約舉辦“率真會”,然而用以招待賓友的不過是去掉皮殼的粗米飯。《曲洧舊聞》還記載了一則有意思的佚事:元祐三年(1088年),范純仁拜相。一日,他留友人晁端彥在家用飯。離開范家后,晁端彥對人感慨:范丞相“家風變矣”!人問其故,晁端彥回答道:他家的鹽豉棋子面上竟然放了兩小簇肉。以前在他家吃飯只有鹽豉,如今卻多了兩簇肉,豈非家風敗壞?聞者大笑。這則故事不僅說明了范家清苦儉約家風的承續,且其家風早已為北宋士大夫群體所熟知、推戴。
范純仁去世后,李之儀在《行狀》中總結其生活起居,說他“食不重肉,亦無所擇”;《吳郡志》則稱范純禮擔任尚書右丞后,“食飲不擇其鮮”。這些記載與歐陽修對范仲淹“終生非賓客食不重肉”的描述極為相似。時人對于范仲淹父子飲食的強調正是對其家風傳承的無比認可。故《宋史》在評價范純仁時,稱其“自布衣至宰相,廉儉如一”“位過其父,而幾有父風”。
對于子孫輩的教育,范純仁兄弟也能恪守家風,常以“惟儉可以助廉”教子。據記載,范純仁之子范正平少時曾在外祖三槐王家家塾讀書。王家位于汴京城東,距離范家有二十里遠。當時,范純仁官居宰相之職,正平的行為舉止卻“甚于貧儒”,每日用一把破扇遮擋烈日,“徒步往來”于學校家中,旁人大多不知他是當朝宰相公子。可見在范家家風熏染下,作為第三代的范正平絲毫未有紈绔習氣。若非此后范氏深陷“元祐黨禁”的政治旋渦,正平在仕途上當能有所作為。
事實上,有關范仲淹的家風特色,可闡述、總結者尚多,如孝悌傳家、周濟族人、樂善好施等。但作為一個以天下為己任、以出仕為目標的官僚士大夫家族,清儉家風的秉持無疑最為關鍵。如范仲淹所言“惟能忍窮,故得免禍”、范純仁所說“惟儉可以助廉”,“持家清儉”正是士大夫在仕宦生涯奉公廉潔、避免腐化墮落的內在出發點。
(作者系北京大學歷史學博士、四川大學文化科技協同創新研發中心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