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蕊
大周是一位公交司機,每天天沒亮就得到公司。大周的妻子在一家超市理貨,日子過得怎么說呢?好像就是雖沒手頭緊得拿不出錢來,這些年卻也沒存下半分積蓄。
孩子是家里最大的開銷,現(xiàn)在網上不都說養(yǎng)孩子就是養(yǎng)了個“四腳吞金獸”嗎?家里兩個大人辛辛苦苦賺來的錢,大半都被這個吞金獸吞了。你還不敢含糊,還得好吃好喝供著。
一年一年下來,吞金獸茁壯成長,胃口也越來越大,大周看到自己和媳婦兒卻漸顯蒼老。他常常喟嘆:這就是生活啊!誰家不是這樣呢?他就靠著這句來安慰自己和偶爾發(fā)牢騷的妻子。
早晨七點左右,大周的手機響起,看到是前幾日他托賣房子的中介,急忙接起電話,對方告訴他,買主想去看母親的房子。大周客氣地向對方說:“好的,好的,我給我母親打個電話,看看她在家不,在家您就帶人過去。”掛了電話,撥通母親的電話,大周的語氣驀地一變:“你現(xiàn)在在家嗎?有人要去看房。”“這么早你不在家,你去哪兒啊?”“你又上老劉那兒去了?咋的?你是真想跟他在一起啊?你這一天天的我跟你上老火了。”大周氣呼呼地掛了電話,卻語氣謙遜禮貌地回中介,只能等晚上自己下了班才能帶他們去看房。
剛掛了電話,電話鈴聲又再次響起。大周接起來,母親劈頭蓋臉對他就是一頓臭罵:“你跟誰說話呢?你還知道我是你媽嗎?什么時候輪到你來教訓我了?”
“那你說你想怎么著?今天跟這個喝酒,明天跟那個唱歌。你讓別人怎么看你,怎么說我?”大周覺得自己渾身是理。“我什么時候喝酒了?”母親抵賴。“你沒喝,你昨天喝的是水啊?”大周對自己的母親一點不留情面。
“行了,不跟你說了,我開車呢,晚上回家再說。”大周不想再糾結母親跟誰喝了酒,以及最近各種不靠譜的行為。他開始琢磨母親是不是拿不在家這個理由來搪塞他,畢竟她是真不想賣掉自己的房子。大周心里是有些不忍的。
他又想起昨晚媳婦兒在他耳邊嘮叨的那些話:“你媽這是想干什么啊?你看現(xiàn)在哪家老人不幫襯著自己家兒女,你媽可倒好,就想著自己享福。”大周腦袋被媳婦兒的高分貝叫嚷震得嗡嗡響,皺著眉揉著太陽穴,無奈地說:“你就少說兩句吧!”
大周知道這些年媳婦兒跟著他也沒少吃苦,生活的重擔,她和他一起擔著,硬是從一個鮮亮的小姑娘蛻變成如今這副粗拙模樣。賣房子的事兒是真不能再拖了,大周心里嘆了一口氣想。他把中介的朋友和買主帶到母親那里,母親看著眾人,臉色難看地坐在一邊也不招呼大家,由著大周賣力推銷自己的房子。待人走后,母親看著他問:“真的要賣我的房子嗎?”“媽,你就幫幫我吧!我真沒轍了。你說你一個人守著這么大一個房子,也是浪費。”“好!好!房子賣了,我就搬到你劉叔那去,我正式通知你,我就和他過了。”母親忽然硬氣起來。“你看你,我就說你和那老劉有事兒。你說你都多大歲數(shù)了,不怕別人笑話你兒子?”大周一聽母親真要改嫁急了。“我還不是讓你們給逼的?你把我房子賣了,你讓我上哪兒?”“不是說了,讓你跟我們一起住嘛。”“不去,死也不去,我怕被你那媳婦兒早早氣死。”
倔強的母子二人,誰也沒讓步,房子就這樣賣了,大周母親也改了嫁。可讓大周母親沒有想到的是,兒媳婦兒變本加厲地算計著她的錢。她的兒媳婦兒會在她和孫子視頻的時候,刻意地抖著自己家空空的米袋子,嚷嚷著:“又斷糧了,這日子是真沒法過了,吃了上頓沒下頓,我怎么嫁了這么個沒出息的男人。”大周就會在那一端接過話茬,兩個人吵得天翻地覆地表演給他的老母親看。大周母親一次次中招。
對此,老劉全看在眼里,還得勸她:“自己的兒子,別和他生氣,孩子也是難時候。”大周母親抹著眼淚絮叨:“養(yǎng)兒養(yǎng)兒,我這是圖什么呢?你看看人家的孩子,掏錢給自己的父母去各地旅游。再看看我這兒子……唉!”對此,大周卻辯解得頭頭是道,“還不是得怪你,你要是把我也培養(yǎng)成別人家的孩子,坐辦公室,拿高工資,我們也能演個孝子給你看,天天拿錢哄您樂呵啊!”
這話是在兩家人聚會時,大周看著老劉的兒子,人五人六地裝孝子賢孫時說出來的。當下惹得老劉忍不住罵了一句:“你這是說的什么混賬話,有這么和自己媽說話的嗎?”“我就這么和我媽說話,你管得著嗎?你真以為你是我爹呢!”大周梗著脖子和老劉嚷。“哪來的畜生?跟誰嚷嚷呢?”老劉的兒子一看大周沖著自己父親臉紅脖子粗地吼叫,抬起穿著锃亮皮鞋的腳丫子就踹了過來。大周哪里是肯吃虧的主兒,立馬拳打腳踢地還了回去。最后兩個兒子都掛了彩罵罵咧咧走了。此后,大周一家三口都不登門,大周母親又氣又心疼,可送去的錢每次卻又多了幾百塊,那是從老劉給她的家用里省出來的。老劉心知肚明,卻息事寧人地裝著糊涂。
大周后來想,可能壓死母親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那一場突如其來的意外。大周媳婦兒在晚上下班的路上騎著電動車被撞斷了腿,司機趁天黑逃逸了。大周和母親在醫(yī)院急得團團轉,臉皺成一團問他的母親:“媽,你那兒還有沒有錢了?我們這都壓在房子里,實在拿不出來錢。”“我還哪里有錢啊?不月月都給你們了。”大周母親實在沒法子。老劉看不過去,接過話來:“別急!別急!我那兒有,我去取,先給孩子看病要緊。”老劉把自己僅有的四萬存款取了出來,解了燃眉之急。
可大周那見錢眼開的媳婦兒卻在拿到醫(yī)保報銷的錢后,說什么也不想還給老劉。老劉吃了啞巴虧也不敢告訴自己的兒女。可大周的母親坐不住了,她覺得自己沒臉這樣禍害老劉,一次次地往兒子家跑,苦口婆心加上威逼利誘變著法兒地要錢。可那兒媳婦就一副要錢沒有,要命一條的德行,氣得大周母親一次次捂著胸口回家。
最后一次大周母親和兒媳婦斗過一番又以失敗告終的時候,看著一聲不吭的兒子,感到心灰意冷。拼著一口氣,上前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悲憤地罵道:“這就是我養(yǎng)大的好兒子。你劉叔心眼兒好,不跟你們鬧,你們就這么昧著良心?”大周被母親那一巴掌徹底扇懵了,愣愣地看著含著淚的母親。后來大周掐著媳婦兒的脖子,才要出三萬塊錢還給了老劉。老劉對著臥病在床的老伴說:“剩下的一萬咱不要了,你別跟著生氣了,快點好起來吧!”大周母親苦笑著,卻再也沒好起來。
送母親走那天,大周捧著母親輕飄飄的骨灰盒從火葬場出來,整個人沒了根一樣也是輕飄飄的。他不相信母親就這樣走了,不再罵他,不再打他,永遠離開了他。他忘不了母親在彌留之際,看向他的眼神,復雜得讓他一直猜不透。母親最后對他是愛還是恨?是悔還是悲哀?似乎什么都沒有,似乎又什么都包含其中。
大周開始變得郁郁寡歡,他像跌進了時空隧道,重新回到了從前。看到自己小時候在母親懷里撒嬌;看到自己一家三口這么多年貪得無厭對母親的壓榨;也看到自己當年承諾長大了要好好孝敬她……然后就是戳在他腦海里無法抹去的母親最后的那一眼,和眼角慢慢流出的眼淚。為了麻痹自己,大周開始喝酒,喝得醉醺醺。母親卻不肯放過他,一直用那樣的眼神盯著他。終于,在一個漆黑的夜晚,他搖晃著身子不管不顧跪在雪地里,號啕大哭,撕心裂肺地喊出好久沒再喊出的兩個字:“媽媽!媽媽!”
這一聲聲呼喚里飽含著他無盡地思念與深深地悔恨,只是他的母親再也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