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子
離開落葉坡那天,爺爺將一個包袱交到老支書手里,鄭重地說:“一個月后,我還沒回來,請組織把它埋了??右淹诤?,就在小屋旁邊?!崩现鴿M臉狐疑:“這是?”
“我兒子大龍、孫子小龍的衣物和我的黨員證?!薄澳阋鍪裁囱??”老支書不解,望著老人凝重的臉,感覺有點不對勁。
“小龍這孩子不讓我省心吶!”爺爺嘆了口氣,眼里泛著潮紅,大手在眼角一抹,抹出一把淚珠子來:“當兵兩個月就做逃兵,被我押回了部隊,這是天大的恥辱??!如今,洪水泛濫,猶如大敵當前,他再敢胡來,我就親手綁了他,陪他一起去守堤,堤在人在,堤毀人亡!”
爺爺的行囊里,有一根野藤蔓編成的繩子,六米長,菜花蛇一般粗。還有一個望遠鏡,一次戰役中,他率領的“敢死隊”端掉敵人三個老窩,他向組織坦白:私藏了一個望遠鏡。他說:拿上它,絕不讓一個敵人從他的眼皮底下溜走!首長破例獎給了他。
天蒙蒙亮,他背著行李,向生養他的落葉坡、他的小屋、他親手挖的墓穴,莊重地敬了一個軍禮之后,直奔小龍馳援的那個江邊古城。
狂風肆虐,暴雨傾盆,古老的大堤被巨浪摧殘得千瘡百孔。救援物資,鋪天蓋地,軍用卡車,穿梭來往。戰士們個個如猛虎下山,一場人與大自然的戰役打響了,他像回到了1998年。
也是這個城市,也是這條大堤,當年被洪水沖出一個大窟窿,而且越陷越深,幾十包沙袋都堵不住,眼看洪水就要漫過堤面,他的兒子大龍帶領一個排的戰士,抱著沙袋,集體跳入水中,用身體堵住了缺口……后來,一個小戰士體力不支,在漩渦中掙扎,兒子奮力將他推向岸邊,自己被水沖走了……
每年這個日子,老人都來到江城,默默為兒子獻上一束家鄉的野山菊,然后在江邊一坐就是幾個小時……
今天是兒子的忌日,他又來了,像一棵蒼勁的松佇立在大堤上,手里舉著望遠鏡,目光炯炯如炬,儼然一位指揮若定的將軍。然而,一連幾小時的搜索,他沒有看到小龍的身影。
“莫非這孩子真當了逃兵?”爺爺的心揪扯著,像吞了一只蒼蠅,胃一陣陣泛惡心。他家三代軍人,有著至高無上的榮耀,如今栽在孫子手上,他感到恥辱、傷心。當兵第二個月,小龍逃回家,爺爺罰他跪了半夜,說:“你爸是條龍,你就是條蟲!咱家沒有像你這樣的孬種!”
孫子不服:“要趕上你們那個年代,我也是黃繼光,董存瑞,可如今太平盛世,當兵有啥用?”爺爺說:“你這么想,就不配穿這身軍裝!真正的軍人要有一身正氣,一腔熱血,一縷忠魂!即便在和平年代,也應該時刻想著保家衛國!把人民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第二天,他用繩子五花大綁把小龍送回了部隊……
“小崽子,等著瞧,這回,你就是藏到老鼠洞里,爺爺也要把你揪出來!”因為生氣,老人呼吸急促,花白的胡須一根根豎起來。
突然,不遠處傳來一陣吶喊,他眼前一亮,趕緊舉起望遠鏡。一面寫著“敢死隊”的大旗飄進他的視線,那蒼勁的字體,那血一樣的紅色,像跳動的火焰在燃燒。他揉了揉眼,沒錯!多么熟悉的三個字,當年,他舉著它,像一只猛虎穿行在槍林彈雨中……
現在,那個沖在前面,高舉紅旗的年輕人,不正是他的孫子小龍嗎?他滿臉泥漿,衣袖高高挽起,渾身滾成了泥人。老人的眼睛濕潤了,不住地點頭,伸出大拇指:我龍家的兒孫,不慫!
風停了,雨住了,夜,好黑好猙獰。戰士們躺在沙袋上,倒在草叢中,睡眠對他們來說是多么奢侈??!小龍靠在一塊大石頭上睡著了,手里捧著的飯盒傾斜了,飯菜正一點點往地下撒……爺爺心疼??!他嘴里埋怨:“小崽子,好歹你吃幾口再睡嘛!空著肚子怎么打仗呀?”
老人一夜無眠,目光在黑夜里徘徊,既為孫子高興,又為他擔憂。有道是水火無情啊!隨著一聲轟鳴,又一輪洪峰以排山倒海之勢壓過來。緊急號再次吹響,年輕的戰士們又將投入戰斗。頭上暴雨如注,身下洪水湍急,風,撕扯著他們裸露的肩膀和頭發……
孩子們,挺住?。敔斣谛睦锬?。
他把繩子扔進江水里,悄悄離開了這個城市。他要到老支書那里取回他的包袱和珍貴的黨員證,還要告訴他:他的孫子不是蟲,而是一條翻江倒海的蛟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