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希
毛姓與李姓為當地兩大家,最初這湖叫毛李湖,后來不知怎的,就被寫字的人寫成了毛里湖。
傍水而居,湖畔人家大抵過著飯稻羹魚的日子:阪田丘崗種植稻菽,農閑時便放船下湖,捕魚捉蟹。遇這年大水,阪田被淹,谷物失收,一家的生計就全在了湖里。肉爛爛在鍋里,稻淹淹在水里,凡漲大水的年份,湖里的魚一定特肥。
抽完三袋煙,走不完一個汊。對面喊得應,相會要半天。毛里湖九十九個汊,就差一個挑鹽壩。這些都是當地很古老的民謠了。這地方對汊和壩有點混淆不清,他們往往把汊口稱之為壩。
雖同生在一個湖,每條汊的出產各有不同:有的汊出藠果,有的汊出柑橘,有的汊出綠茶,有的汊出桑麻,有的汊出銀魚。如藠果,獨數田家山的最佳——形如馬蹄、色如荔肉、皮層緊實、落口消融,歷年來為外貿爭相出口。這東西哪怕是隔了條汊,那品性及口感就大不一樣。正應了那句老話: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枸柑汊
枸柑汊是因汊口長有一蔸巨大的枸柑樹而得名。枸柑又酸又苦又澀,當地人常用它來治療咳嗽,有人久咳不止,就說,去枸柑汊摘幾個枸柑來蒸冰糖水喝。枸柑不是稀物,各家房前屋后都有,偏去那枸柑汊摘,全是出于對百年老樹的膜拜。
汊有肥瘦,若是黃土注腳,那這汊就瘦,水里腐殖物少,招不來魚,岸上也多是荊棘叢生,土地貧瘠,即便是熟田,也因土層薄而物不豐。
李富的幾十畝阪田就在枸柑汊里頭,這是他祖上一輩輩墾荒墾出來的。汊呈牛舌形,外深里淺,若遇天旱,得兩架水車上下車水。但漲起大水來,依然能淹及田里的稻谷。
李富早就想在汊上攔道堤壩,那樣,即可讓阪田旱澇保收,又可在壩內種藕養魚。積蓄多年后,李富雇了幾十個勞力(包括他自己的三個女婿),挑了一冬的土,壩剛筑上一半,土改來了。李富先以三十多畝田產劃為富農,復查時把這半截汊一加就成了地主,二話沒說,財產沒收。李富急得跳腳,大聲嚷道:“壩還沒成器呢,這挑土的錢誰出?”一土改隊員上來甩了他一個大嘴巴,呵斥道:“都地主了,氣焰還這么囂張?”
李富被掃地出門。好歹堤上還有個窩棚(為筑壩臨時搭建的),一家四口擠在棚里,呼天搶地。他半癱的爹當晚就滾了水,剛把爹埋完,他堂客又滾了水。
堤壩上突兀起兩座墳包。
李富沒滾水不是舍不得死,而是舍不得他才滿四歲的滿幺。李家就這根獨苗,當初瘋了似的做死做活還不是為了他?李富將窩棚夾了層蘆葦,糊上泥巴,當中一隔,里面睡人,外面生火,茍且偷生在壩上住了下來。
三十多畝阪田一下子僅剩了兩畝,李富買回一棚鴨。民間有豬圈鴨放之說。從此,不管刮風下雨,寒冬臘月,李富都會趕鴨出汊,去毛里湖喂養。鴨船形如柳葉,竹篙若撐在左邊,右邊會高高翹起,若撐在右邊,左邊會高高翹起,雙手猛地向后一撐,船便像箭一般嗖嗖前行。更多的時候,船會靜靜地漂浮在水面,隨風自橫,這時候的鴨群往往是找到了一塊水草肥美的灘涂。待阪田收完谷子,就將鴨子趕上岸,一塊田一塊田地來回驅使。吃了稻穗的鴨子,看著看著屁股就崴了起來。
放鴨的竹竿有丈長,一頭系根紅布條,用作驅趕鴨群,另一頭兜把小鍬鍤,見有鴨子離群或走遠,就地鏟塊土,將竹竿高舉后仰,猛地朝前一摜,土塊在空中嗖地劃出一道弧線,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鴨子前面尺遠的地方,鴨子驟然受驚,即刻掉頭。這是一技術活。甩近了,土塊落入鴨群,鴨子會炸鍋般四處逃散;甩遠了,鴨子無動于衷;倘若正砸中鴨頭,那鴨會當即斃命,得不償失。這功夫李富是跟他爹學的。毛里湖邊長大的孩子,大抵都會這個。
鴨子生了蛋,李富會把這些蛋分別做成咸蛋、皮蛋,再送往毛里湖周邊的集市去賣,日子倒還過得去。鴨子換了一茬又一茬,滿幺隨之長大,八九歲就能撐船趕鴨了。
五八年辦社,李富是村里最后一個加入的。人家入社家里的牛、羊都折了價,他的一棚鴨卻無白充了公。他說這棚鴨是他自己花了錢買來的,隊里回應他說:這些年你放鴨占了公家多少便宜?得了多少路?沒找你算賬你還找我算起賬來了。李富便啞口無言。
自實施統購統銷后,蛋成了管控商品,指令送到公社食品站。從枸柑汊去公社,船劃到盡頭還要走一兩里旱路。進街口有棵大樟樹,樹下蔭涼,擺有一個涼水攤,過往挑夫都喜歡在這里歇一肩。賣涼水的是個小女孩,叫銀鳳,扎一對羊角小辮,手上帶有一個小銀鐲,進進出出,陽光就會在上面折射出一道道亮光。她家的門總是虛掩著,很少有人見過這家的女主人,聽說長得很漂亮,曾是毛里湖有名的湖匪馬老五的姘頭,年輕時常待在新洲的茶肆酒樓,過著錦衣玉食的日子。當年剿匪沒剿著馬老五(據說跑到臺灣去了),區中隊一口氣撒到她身上,批斗游街了幾次,最終因沒血債,家里還有一個瞎子老娘,便被遣送回了這里。
滿幺跟銀鳳相識早。從前,李富帶他來公社趕集賣鹽蛋皮蛋,也會在樟樹下打歇,李富挑擔流了汗,一分錢一杯的涼水喝兩杯,問滿幺喝不喝,滿幺搖頭。銀鳳一邊勸他,滿幺仍搖頭,銀鳳就說:“你喝吧,這杯不要錢?!睗M幺還是搖頭。再次來這里時,滿幺就給銀鳳帶來了蓮蓬、菱角。銀鳳很高興,一面剝著蓮蓬吃,一面對滿幺笑。滿幺拿過一只蓮蓬,找出一粒癟殼,猛地往額頭一戳,就聽“叭”一聲。銀鳳好奇,試著也來了這么一下,沒響,氣得嘴一嘟。滿幺又示范了一下,銀鳳再試,果然響了。銀鳳笑了,滿幺也跟著笑了。
滿幺十二歲后就不再當跟屁蟲了,他得看家。但帶給銀鳳的東西一樣沒少,蓮蓬出來帶蓮蓬,菱角出來帶菱角。蓮蓬菱角沒了,就會托父親給銀鳳帶去一只小篾簍。里面裝著些鯽魚、黃鲴、黃鱔,上面捂著一層苲草,到了李家鋪后還是活精靈跳的。銀鳳代她媽也給了回贈,父子倆一人一雙繡了花的鞋墊。給李富的是富貴牡丹,給滿幺的是瓜瓞綿綿。父子倆在家端詳了半天,最終還是壓回了鋪底。
食堂鬧騰了半年,便捉襟見肘。隊里就打起了鴨棚的主意,公社、區里、縣里來人檢查,總要在他這里抓個三五只,食堂一星期打一次牙祭也要在他這里抓個五六只。李富哀嘆:怕等不到開春,這鴨會抓完。
比抓更狠的是偷。第一個來偷的是民兵營長,他老婆正在坐月子,食堂里的那些飯菜根本就發不了奶。黑暗中李富認出了賊,舉起的木棒又放了下來,民兵營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手拎著兩只鴨疾速離去。第二個是土改根子雷二毛,他一手提袋,一手捉鴨,像是在自家鴨圈似的。李富對眼前的雷二毛是又恨又懼。那年開斗爭會,雷二毛一腳將他從臺上踢下來,至今還落下個腰肌痛的毛病。他弄不懂,早前雷二毛沒飯吃時,只要討到他家,哪怕是米現了缸底也會舀上兩瓢給他,怎么會有那么大的仇呢?
“這鴨不是我李富的?!?/p>
“你還知道不是你的?!?/p>
“公家的鴨,你不能捉?!?/p>
“我是公家的人,公家的人捉公家的鴨,礙你什么事?”
“我是放鴨的。”
“老子是吃鴨的!”
雷二毛一邊說,一邊往口袋里裝鴨,李富急了,上前搶他的袋子,雷二毛唰地起身,照胸就是一拳,李富一個踉蹌,倒退兩步,旋即撲上去,兩人滾倒在地。鴨子從口袋中躥出,“嘎嘎”四處逃散。雷二毛惱羞成怒,一把將李富壓在身下。正在這時,一個身影將他抱住,雷二毛甩了幾下沒甩脫,急了,猛地起身,將那人摜出好遠。隨之一手提一只,悻悻離去。滿幺要去追,李富一把將他拉住。
饑荒愈來愈嚴重。有人提議把鴨分了。隊長沒同意,這是全隊唯一能來活錢的地方。開春沒幾天了,生蛋就見錢。李富心里明白,早沒了鴨食,瘦得一包骨的鴨子還不知能不能活到春天。光顧鴨棚的人越來越多,簡直就是搶了。李富正要去報告隊長,隊長來了,民兵營長來了,雷二毛也來了,一同來了好多人。滿幺被人像捆粽子似的夾在其中,李富大驚失色,撲上前,聲嘶力竭地喊道:“我兒犯了什么法?”民兵營長說:“我正要問你呢,你兒子給馬老五的姘頭偷鴨是不是你的指使?”
李富一時啞言。
“沒聽見?再問你一次,你兒子給馬老五的姘頭偷鴨是不是你指使的?”
“是!”
“你和那破鞋是不是有一腿?”
“不可能,我都能當她爹?!?/p>
“這與年齡沒關系,公豬還找它的崽搭腳呢?!?/p>
“你——”
“你什么?老實坦白,有沒有這回事?”
“沒有!”
“嘴硬是吧,今天看看是你的嘴硬還是老子的棍硬。”
兩個民兵上來將李富按倒,瞬間捆了個結結實實,懸吊在屋前的棗樹上,而滿幺這時早已吊在了一旁的枸柑樹上。當年李富選擇在屋前栽下這兩棵樹,寓意是往后的日子先苦后甜。十年了,兩棵樹都有了碗口粗,能吊得住人了。來參加現場斗爭會的社員原本想會分鴨子的,一看這場景會出人命,便陸續離開了。
寒冬臘月,風從北邊吹來,壩上冷得人死。李富自知難逃一劫,唯一希望的是滿幺能夠活下去。見有大隊書記在場,一看還有雷二毛,突地大呼書記,說要檢舉揭發,民兵營長和雷二毛沒給李富機會,上來一陣亂棍,血從李富的嘴、鼻、耳、眼流出,不一會,地下洇紅了一片。滿幺大叫一聲,昏厥過去。
十年后,二十二歲的滿幺娶回了二十歲的銀鳳。銀鳳站在堤壩上,望著前方的毛里湖,喃喃自語:“還是湖邊住著好。”滿幺問:“你覺得哪兒好?!便y鳳回答:“有田有水,還可喂鴨?!睗M幺鼻子一酸,差點沒流出淚來。
又過了十年,農村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滿幺一下來了勁,他做田像他老子:吃得苦,霸得蠻,又會盤算,秋后算賬,一畝稻谷總比人家多個兩三百斤。
再過十年,村里人紛紛外出打工,連銀鳳也攛掇他出去,滿幺犟,死賴著不走。勞力少了,大片的田土閑置,村里攛掇他將汊上的百十畝阪田全部包了,他果真就包了。那天,他繞著枸柑汊來回走了十遭。
晚上睡覺,他拉著銀鳳的手無來由地說了一句:還想養棚鴨。
毛家灣
毛家灣三面環水,背抵白云山,只有一條出村的旱道。因田土少,村里人大部分以捕魚為生。臨近花橋集鎮有個魚市,打來的魚都往那兒送。
毛家灣沒一戶外姓,按當地人的說法,祖上都是一個嗲嗲,都在一個鍋里吃飯。此地民風強悍,據稱是抓不出壯丁的。但畢竟不是世外桃源,壯丁還是要出的,保長若要交差,事先得和族人商量商量才行。出壯丁那天不用捆綁,喊條小船,由保長作陪走水路去新洲區公所。到了鎮上,先去北正街的八仙樓,這是鎮上唯一能擺宴席的酒樓。選擇這里,頗有幾分壯行的意思。
保長給壯丁敬酒:
“來,干一杯——”
“干,干一杯——”
“在外有出息了,別忘是叔我送的你?!?/p>
“倘若我死了,叔能不能給我收尸?”
“混賬話,毛家灣的人命大,輕易就能死?”
“槍子兒不認人,菩薩保不住的事,毛家灣能保???”
“你——”
“來,喝,喝完這杯走路?!?/p>
后來,送壯丁的差事保長就交給了毛寅卯,毛寅卯當過兵打過仗,槍打炮轟都沒死,命大,由他來送,就討個吉利。
毛寅卯不是毛家灣人,常德會戰時他隨部隊在太陽山上打阻擊,后與部隊離散。這里離太陽山近,中國軍隊與日本人打仗的事村里人都知道。一個砍柴的在刺蓬里發現了毛寅卯,回來報告保長,保長說:“人家為國家打仗,不能見死不救。”隨后,組織人將血肉模糊的他抬回村里。十天后,毛寅卯居然醒了。
“哪里人?”
“湖南安化?!?/p>
“哦,離這兒好幾百里呢。叫什么”
“毛寅卯?!?/p>
“咦,還是家門。寅卯,怎么取這么個名字?”
“我不知是寅時還是卯時生的,所以父母就叫我寅卯。”
“有意思,你打算怎么辦?”
“回部隊,我們師長叫余程萬,很有名的。”
“做夢吧?!?/p>
“怎么啦?”
“你腿斷了!”
養了三個月,毛寅卯能下地了,但還是一瘸一拐的。保長探聽到三十里開外的涂家湖有個國民黨辦的榮譽農場,專門收容戰場下來的傷殘軍人,問他去不去,他搖了搖頭,說他這是傷腿,下不了田了。保長想了想,像下了決心似的,說:“好吧,再養幾個月,好利索了再走。”毛寅卯說:“也行,要不給我找個事做,總不能這么白吃白喝?!?/p>
出行難一直是毛家灣頭痛的事。一條旱道折折繞繞,去趟新洲(方圓幾十里最大的集鎮)來回兩頭黑,走水路便捷,一天打個來回不慌不忙,還可在茶館聽會兒書。村里老早就想有個擺渡人。
“會劃船不?”
“會,我家也在水邊?!?/p>
“那好,你就劃船吧,口糧由村里攤?!?/p>
還是有村規民約,除去公差或婚喪嫁娶需要到新洲采買,平素船是不動的。這給了毛寅卯一個與村民親密的機會。三個小時的水路,盡可聊些家長里短,柴米油鹽的瑣事。一個外鄉人,與當地無瓜葛與嫌隙,便極好相處。雖是義渡,總歸是幫自己辦事,故在言語和情分上多了些感激。
“上街去吃碗陽春面,我請客。”
“謝謝,我帶有飯團?!?/p>
“那就聽會書,嚴駝子打的。”
“不用,這船總得有人守,不然,風會刮跑的?!?/p>
“那就麻煩你多待一會,我還想去親家那里坐坐?!?/p>
“去吧,沒事,我就在樹下打會兒瞌睡?!?/p>
“麻煩麻煩了?!?/p>
“你忙你忙。”
一次去新洲買嫁妝,回轉時遇到湖匪,貨主慌了神,想用幾個錢打發。湖匪不要錢,只要東西。貨主六神無主,就在兩船相碰時,毛寅卯操起一只劃船的橈片,三兩下便將幾個嘍啰打落入水,一湖匪從水中扯住他的一條腿,他借勢跳入水中,貨主趁機趕緊劃船逃離。
半夜,貨主聽到有人敲門,屏息聽是毛寅卯的聲音,趕忙起來開門,獨自逃生令他羞愧不已,這會兒見人安然回來,心就定了許多,但他還是裝作驚魂落魄的樣子,絮絮叨叨說著一路的驚險,并反復強調自己對他的擔心,毛寅卯淺淺一笑,說:“就幾個毛賊,算不了什么,倒是腿不方便,游了好長時間才上岸。”末了,關切地問起嫁妝有無損失,貨主羞愧得無地自容。
毛寅卯的功夫很快傳遍開來,毛家灣為這個外鄉人的俠肝義膽多出了一份敬意。保長見他絲毫沒有打算離開的樣子,于是就有了想法。
村里有個寡婦,男人死了幾年,雖上有公婆,下有一雙兒女,但家底殷實,日子過得倒不為難。保長先問毛寅卯,毛寅卯別的沒說,只說自己有殘疾,怕連累了人家。保長再問寡婦,寡婦咿咿呀呀了半天,說是自己上有老,下有小,負擔重。保長看出了端倪,干脆把話挑明,說:“粗人講粗話,要我說你們兩個是歪鍋兒配癟灶兒——盦合?!?/p>
辦喜事的那天,全村人都來了,保長喊了個戲班,唱了一通晚的花鼓戲。毛寅卯乘興給大家打了一路拳,那陣勢,全然不像是一個瘸子。
五〇年春季征糧,保長在區里受領了任務,回來跟族人們商議,都說重了,頂多打個五折。征糧工作隊再來時,人就被圍了,里外三層,最前面的全是老人和孩子。隊長是北方人,人高馬大,大聲呵斥:“怎么,你們要抗征?”保長放低了聲音,說:“不是抗征,毛家灣田土少,出不了那么多糧食。”隊長說:“征糧是按田賦冊來的,田里沒有湖里有哇,打魚也能賣錢買糧食啊?!北iL:“那打不著呢,打不著魚怎么辦?拿命交?命你要不要?”有人開始起哄,人群頓時騷動起來,更有人向工作隊扔土塊,隊長見勢不妙,掏槍朝天放了一槍,哪知這下像炸了馬蜂包,人們瘋也似的朝工作隊涌去。隊長再舉槍時,槍被繳了。繳槍的人是毛寅卯,只見他大聲喊道:“毛家灣若還認我毛寅卯,就給讓出個道,不然,我先把自己斃了。”他用槍口抵住自己的太陽穴,兩只布滿血絲的眼睛瞪著保長。全場鴉雀無聲,保長怯了,手一揚,人群便撕開了一條口子。只見毛寅卯一手舉槍,一手抓住隊長的手,快速從人群中走出。
不久,鎮反開始。先是抓保長,有人勸毛寅卯逃,毛寅卯沒跑,三天后被抓,僅隔一天便與保長雙雙被槍斃在新洲北門外。
寡婦給毛寅卯收尸,運回了毛家灣。
三十年后,寡婦的后人去新洲領回了一張平反證書。
石板灘
灘——臨水之地,石板灘與毛里湖之間隔了大片良田,似乎與水無關。倒是有一條小河從東邊的毛里湖逶迤而至,一路向西,直抵臨澧烽火??磥?,叫灘的年代應該是很古遠了,那時,洞庭湖的湖水還拍擊著烽火的山腳。
這地方有點歷史:從北邊新華驛過來,途經石板灘,再向南,繞過太陽山就到了常德。一九四四年冬,從湖北石首過來的日軍就是沿著這條路線進攻常德的,曾有毛里湖的一股土匪在石板灘橋南的山林里打埋伏,后見勢不妙,放了兩槍跑了。一月后,日軍北撤,將橋炸毀,再修復時,日本已投降,故這橋取名為光復橋。再往前溯,清順治年間,李自成攻陷澧州,府衙曾一度遷來石板灘,仰仗的就是毛里湖迷宮般的湖汊及周邊茂密的山林。
石板灘以橋為界,南北各有一叢民居,雖參差不齊,但茶肆酒樓,門店作坊,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一樣不少。此處三縣接壤,水陸會通,與睦鄰的棠華鋪和白衣庵兩圩場相比要熱鬧得多。逢四九的場,四鄰八鄉,紛至沓來,街頭街尾,橋上橋下,人頭攢涌,豬叫人喊,十分喧囂。尤以魚市為盛,一場下來,滿街都是魚腥。
老一輩石板灘人講述起這段歷史,總會添油加醬著實地渲染一番,似乎這只是屬于他們那一代人的榮耀。
上世紀七十年代的石板灘,除橋頭一家面館和一個雜貨鋪外,整條老街冷清寥落。還是四九的場,鄉民們戀舊,仍以橋為中心,傍兩邊屋檐擺攤設點,雖僅是些自家的雞鴨菜蔬、農副產品,但你還是感受到了往日的那個熱鬧。毛里湖自歸屬于西湖漁場后,魚市早已銷聲匿跡,但魚還是有吃,想吃什么,你只需在個攤前蹲下身子,撥開魚簍上面的一層水草,里面全是一張一合的鯽魚、黃鲴、鰱魚——即使是不張嘴的翹鲌,那一身細鱗在陽光下皓白如銀,愛死個人。
供銷社坐落在橋北西側,離公路十米之距,看去與老街若即若離。一棟青磚瓦房面向公路,順溜七間,由南至北依序為生資、南貨、百貨、疋頭、土畜五個門市。生資與土畜須有庫房,各占兩間。南北各打兩米高的院墻,西邊臨河,院墻也就省了。院中央有個很大的坪,雖堆放有陶缸、水泥、涵管等大件,但仍顯空曠。除馬經理(兼會計)外,五個門市各由一人打理。有食堂,六人圍一桌,很松散?;锸巢诲e,逢場吃肉,平時魚當葷,蒸、煎、炸、燉輪著,魚湯糊榨辣椒極為鮮美。都說供銷社天天像過年。
食品站設在橋南西側,因常年圈豬,南風起,這邊能聞到很濃的豬屎臭。每當這時,南貨柜的老張就會破口大罵:“狗入的食品站,三百六十天聞它的豬屎臭。”生資的老李早被碳胺嗆得沒了嗅覺,他昂著頭四周嗅了嗅,說:“今天還好,不怎么臭?!北娕y犯之下,馬經理不得不說話:食品站歸商業局管,反映也沒用。怎么辦?你們受不了,我也受不了。他有嚴重的哮喘,背都咳彎了,腦殼又大,遠遠看去就像只蝦公。百貨柜的凌媛,原先在城關上班,今年輪換下來,一肚子的怨氣。鄉下比不得城里,驟然的寂寞令她不適,這種情緒勢必影響工作:百貨柜小商品多,上不來營業額,買主又多是些農婦,挑三揀四,凌媛不耐煩,幾乎天天吵架。馬經理找她談話,她狡辯,馬經理火了,大聲吼道:“吵,吵,吵,你就知道吵,又不是我把你搞下來的。”凌媛覺得委屈,找疋頭柜的老畢訴苦。老畢就勸她:“都有個過程,慢慢就習慣了?!崩袭吺莻€“老右”,原在省供銷社。他是個人才,供銷社很多杰作都出自他的手。如各柜臺上的廣告牌就是他做的,五顏六色,圖文并茂,格外醒目,鄉下人第一次接觸這玩意,新奇又有些不惑,問:有那么大的酒瓶嗎?這衣服好看,可柜臺上沒有呀。尤其是刷在供銷社外墻上的“發展經濟保障供給”那八個黑體大字,給人一種充裕的感覺。有人在老畢面前揶揄:保障供給,那為啥煤油、肥皂、紅糖還要憑票呢?老畢不忌諱,爽朗地回答:提還是要那么提嘛,不然,干勁從哪兒來。他愛管事,事無巨細都要插手。南貨柜的火柴、肥皂,往常都是堆碼式的放在一起,他就給擺個造型,經他這么一弄,哎,還真不一樣。老張笑著說:我看這經理還是你來當合適。老畢連連擺手,說:這玩笑開不得。
馬經理對這個從省城來的知識分子一直抱有戒心(他不止一次聽到區、縣兩級社領導當著他的面對這個“右派”的褒獎),人前說:還是有文化好哇;背后又說:那么多的花花腸子,難怪被打成右派。土畜業務繁雜:收蛇,收黑魚,收豬鬃,收獸皮,收生姜,收金銀花,收破銅爛鐵,刮豬小腸——最大一門業務是收棉花:九月開始奓花,石板灘周邊六七個大隊的棉花都送到這里。到時要請臨時工,檢驗,分級,打包,哪個環節都要人,這期間,連馬經理整天都待在這里。老曾從參加工作起就在土畜,老本行了。業務不用說,關鍵是有能力。每年縣供銷社都下有任務,若缺口大,就指望老曾這里了。馬經理照例叫食堂炒兩個菜,把老曾喊來,一瓶邵陽大曲對半掰。酒過三巡,老曾開口:
“還差多少?”
馬經理豎起兩個指頭。
“兩千?”
“后面加個零?!?/p>
“兩萬?”
馬經理不出聲,兩眼勾著他。
老曾一揚脖,豎杯給馬經理看。
“怎么,有問題?”
“再拿一瓶邵大。”
“你得先說說法子?”
“拿了再說?!?/p>
馬經理起身,朝里大喝一聲:
“拿瓶邵大——”
有人回應。馬經理回原位坐下,把嘴一抹,豪氣地說:
”只要你肯喝,我喝死都陪?!?/p>
馬經理清楚,老曾只要喝酒,就定有辦法。有一年,離關賬只差三天了,馬經理急得跳腳。老曾硬是組織兩個生產隊挖了三萬斤藕交給縣蔬菜公司,賬平了。單位評了先進,生產隊還送來了錦旗,說是讓他們過了個好年。馬經理拍拍老曾的肩膀,笑著說:“這老鬼,沒想到你蔬菜公司都有人?!?/p>
五個門市,只有老曾叫主任,這不是無來頭的。主任可稱中層骨干,就有到區里縣里開會的資格。老曾家住津市,老婆在市搬運大隊拖板車。老曾很少回去,每到發工資的日子,老婆準時來,她人高馬大,車未停穩,一跨步就跳下了車。老婆從不和社里的其他同事噓寒問暖,連經理也只是點一下頭。來后就是洗,先洗床單被單,再洗里衣外衣。第二天早飯也不吃,給老曾留點煙酒錢,把老曾的工資揣腰包里,趕頭班車回津市。兩人無兒無女,外傳是老曾年輕時武功練狠噠,練得沒有了生育。這話真不真,誰也說不清,但從兩人的關系上來看,似乎有些道理,不然,那么威嚴有頭腦的一個人竟在女人面前表現得如此服服帖帖。
白露一過,中秋就不遠了。這地方有逢年過節走丈母的習俗。所謂節,就是中秋節。兩口子結婚多年,自己的兒女都大了,實不得閑,這走丈母的禮儀也就免了,妻子也不會歸怨丈夫。但準丈母就不同了,人家的閨女還未娶回,這丈母是必須走的。節貨既簡單又傳統:一對酒,兩封月餅(一封十個)。而這月餅就是供銷社自個做的桂花冰糖月餅,掌作人就是馬經理的丈人卜茂山,人稱卜掌柜。他原在石板灘街上有個門面,合作化時他已年屆五十,怕他祖傳的秘方被別人學去,寧可關門也不入社。他有女無男,本著傳男不傳女的祖訓,這本事就只能爛在他肚子里了。馬經理娶的是他幺女。看在女婿的面上,供銷社請他,他還是來的,別看只有一個月的生意,因銷量大,銷路廣,著實讓供銷社賺了一筆。馬經理因此在社里有說話的資本。
月餅好吃不好吃關鍵在餡:桂花、冰糖、豬油、柚皮,就這幾樣簡簡單單的配料,南貨柜的老張跟卜掌柜做了那么多年的下把,仍沒將這訣竅弄到手,每到關鍵的時候,卜掌柜總是找個借口將他支開。氣得他背后嚷:“都棺材瓤子了,還保什么密。”
一語成讖,這年冬天,卜掌柜無疾而終。馬經理倒沒什么,老張則號啕大哭,他不是哭卜掌柜,而是卜掌柜帶入棺材里的月餅秘方。
這年,老畢收到了平反通知書,調回省城,官復原職。好事連連,凌媛一年輪換期滿,也要回縣城。馬經理吩咐食堂做了一桌豐盛的送行宴。席間,馬經理說了一句很時髦的話:“是金子總會發光的?!?/p>
翌日,老張為老畢送行。上車前,老畢塞給他一張紙條,打開一看:桂花冰糖月餅配方。
老張驚喜萬分,跟著客車的屁股趕了幾步,大喊一聲:老畢——
責任編輯:吳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