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鳴鳴
白馬湖,湘潭河西老城一處水面寬闊、水質清澈的湖泊,位于城郊交界處,水底與湘江連通。少年時,我常與小伙伴沿湖畔追逐打鬧,或觀垂釣看網魚??崾钫?,大地冒煙,曬得黝黑的我們,接二連三躍入湖中,激起朵朵浪花,炎熱散盡,整個世界仿佛僅剩下懵懂無畏的水中少年。隆冬時節,朔風呼嘯,我們衣著單薄,不畏嚴寒,在湖邊堆砌雪人或撒腿狂奔。
半個多世紀以來,我絕大部分時光棲身在白馬湖周邊。住所數度搬遷,然總故土難離——距它遠不過一兩公里,近才數百米。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選調至剛恢復的湘江區檢察院,爾后調入區委辦。湘江區委、政府大院,坐落于白馬湖西北角一形似雄雞嘴唇、名曰雞公嘴的山丘上,容納了區“四大家”、各委辦局及檢察院辦公。隨著城市擴容、拆舊建新,湖邊建筑增多增高,人丁日趨興旺。
上世紀末,白馬湖規劃建成公園,面積約四百余畝。為紀念世界文化名人、畫壇巨匠齊白石,將其命名為白石公園。湖水盡納于園,從此名湖有歸。園內,除早聳起一座珍藏白石老人真跡、從事書畫藝術活動的齊白石紀念館”,還有他的雕塑和巨型畫筆。
園內湖水瀲滟,花草妖嬈,綠樹成蔭,常常在此流連,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些來此休閑的老人。
天蒙蒙亮,就有人繞湖晨跑,還有著寬松白綢白褲或黑綢黑褲的中老年男女,于茂密大樹下、平坦操坪中,一來一往地推演緩慢輕柔的太極拳或輕舞寒光閃爍的寶劍。年逾八旬的退休教師楊迪凡,則獨自于垂柳拂面的湖邊小徑上微喘氣息,來回快走。
老人與我家有緣。建國初,十六歲的母親參加革命,入湘北建設學院培訓,與已婚青年楊迪凡同班。他具高中學歷,那年頭夠得上知識分子的稱號,然仍懷揣讀書夢想,閑時手不釋卷。培訓結束,他參加完兩輪土改,便考入華中工學院。畢業后,除進過幾年兵工廠外,大半輩子教書育人,直至退休歸老林泉。七十年代初,我和姐姐小雅先后考入市二中,他是小雅的高中物理老師兼班主任;數年后,又教妹妹奔霞物理。從姐姐、妹妹和其他校友處得知,楊老師授課,三言兩語便能抓住關鍵,枯燥乏味知識被他講述得趣味橫生。不但如此,他學問廣博,知識融會貫通,數理化均能講授。然常斜眼看人。有人說,他自恃本領,瞧人不來;也有人替他解釋道,因在漢陽兵工廠造過步槍,斜眼較準星,故養成斜視習慣。不管哪種說法更接近真實,他性情孤傲、埋首書齋倒千真萬確,更不摻和一波連一波的政治運動,離風口浪尖遠遠的。“文革”中,學校一些臭老九受到沖擊,甚至有上吊自殺者。他一時激憤出言不慎,受到嚴厲訓斥、作出深刻檢討。然終無大礙,從此吸取教訓,出言更加遲緩。他雖未教過我,對我卻溫和客氣。路上相逢,會問問母親、姐姐及妹妹近況——交談時,仍習慣性地斜看你,但目光中透出縷縷溫馨。
他常與一兩位老師反背雙手,邊斜眼瞧人看路邊緩步交談,一副閑事不管的自得意滿神態;時光飛奔。年逾八旬后,老同事多埋入地下。楊老師如落單孤雁,形單影只,常獨自進園,快捷行走在密集的樹蔭下,或駐足湖邊吐故納新。若于垂柳下遇見他,我會喊聲楊老師您好,他微笑點頭,算是招呼;偶爾,我也上前與其簡短交流并夸贊他,“您沒見老”或“楊老師,您硬朗得很啊!我之贊美無不由衷:耄耋老人,背不駝、腰不彎,臉面紅潤光潔。謝你吉言!八十好幾,快見閻王啦!他帶笑作答,仿佛早將生死置之度外。
近年來,我再未碰見他。從熟人處得知:楊老師撒手人寰已三載。母親掐指算其西歸年齡:八十九歲。屬壽終正寢。
郭老堪稱看開人生、健體養生翹楚。
他是南下干部,曾任湘江區委副書記。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為實現干部隊伍年輕化、知識化與專業化,知識分子紛紛踏上領導崗位。五十二三歲的他,讓賢當顧問。且與從書記任上退位的楚顧問,列席區委常委會議。起初他按時參加,不久后跟我說:鳴鳴,顧問顧問,顧而不問,下次別通知我啦!為啥呢?嘿,不說不好,多說也不好。然我不能不通知,他也沒理由不與會。但他從此只聽不講。新書記劉某,感恩黨的干部政策,感激讓賢的老領導,對兩位原正副書記、現任顧問極其尊重。加之他們資格老、閱歷廣,分析問題有見地,故余威尚存。
郭顧問深知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的道理,后漸漸將精力轉入養身。
當時礦泉水熱潮興起,他隔個五六天,馱幾只空塑料壺,腳踏自行車赴郊外采買;礦泉水入城后,他十天半月去換新水,沉甸甸的新瓶擱車上,鈴聲一路響徹,直至公司送水上門,他才獲得解放。
清晨,他拎根粗長木棍,行走數百米至湖邊樹蔭下,立穩腳跟,以標準軍人姿勢,練習刺殺,或將棍棒繞身耍弄得呼呼作響。
周末來臨,他邀約一二好友,去近郊水塘釣魚。九十年代初合區后,我任區屬開發區負責人,應離退休老干們請求,在下屬公司建了一個門球場,他們常三五成群前來擊打。郭顧問嘛,次次不缺席——除非去了外地的兒女家。
三十五六年眨眼而過,他的那些老伙計,一個個去馬克思那報到了。年屆九旬的郭顧問,仍穿街過巷或在白石公園內行走。僅腰有點不對付,走一陣,會放下隨身小凳憩息片刻。然口齒清晰、記憶驚人,撞見老熟人,不會喊錯姓名。
雨季之后始,秋末冬初終——每晚兩座亭子外人頭攢動。
亭內,二胡京胡京二胡橫笛大小提琴薩克斯小號圓號黑管等中西樂器組成方陣,成員多為中老年,其中不乏昔日專業劇團中人。樂器伴奏男女獨唱及合唱,或雄渾或悠揚,或高亢或低沉,或如泣如訴、如慕如怨或濃情蜜意,縈繞湖畔、飛入灌叢,響徹夜空,震撼著游人的耳鼓心靈。游客紛紛停下腳步,伸長脖頸乃至踮立腳尖饒有興致地觀賞。歌手們借助雅興,間或來段京腔京調或土掉渣的花鼓腔,將觀眾胃口吊足令其久不挪步,掌聲接二連三爆發,成為公園一道不夜景觀。
亦不乏單打獨斗者。
空曠坪中,一古稀老人,扭響音箱、嘴對麥克風,旁若無人地開唱。強大氣場、雄渾音響,引路人矚目,他們坐定樹圍水泥臺或四散站立,聚精會神地欣賞。老人陶醉于歌聲里,神情投入。也許,他曾有過不為人知的曲折人生,否則歌聲里不會間或透出淡淡憂傷;也許,他兒孫孝順、生活富足,否則嗓音不會如此嘹亮自信。
退休警官龍某,每晚攜薩克斯與音箱,面朝波光粼粼的湖水,獨自吹奏且沉迷其中。我偶過其旁與他攀談,聊聊熟人與往事,他應答數句,便微笑道,對不起,我吹薩克斯了——心思全擱樂器上。不似有的孤寂老者,一旦遇上熟人,問東問西,久不離開。
他常跟另位同道約齊,為觀眾演奏歌曲,引游人駐足。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下期和九十年代初,龍警官任區公安分局某派出所教導員。他常于各類有組織的晚會中演唱,歌聲鏗鏘有力、氣勢雄壯。人們頗感驚詫:小個頭的警官,哪來如此底氣呢?
年逾花甲的今天,他仍中氣沛然,寶刀未老。
他多才多藝。跟底層民眾交道的經歷、思想政治工作的歷練,鍛煉出他張口即來的快嘴。紅白喜事盛行時,他時不時被請去業余主持。他擯棄正經八板的老干腔,一口土掉牙的湘潭話,一串雅俗共賞、逗人開懷的戲謔,令赴宴者捧腹,并賺得不少煙酒錢。
與其搭檔的所長——我的發小趙某,仕途通達,從所長、分局副局長、分局政委直至市局副局長,享受正處級退休。南國小城,算得上人物了。龍某雖原地踏步踏——小科長一枚,卻自享其樂。世間事千奇百怪、世上人千姿百態:有人適宜做官,有人酷愛藝術,有人沉迷工藝等,不一而足。
習書者眾,且多為老者。他們提一小塑料桶水,手捏一桿長或短、粗或細的海綿筆,于光滑平坦的地面磚上邊書寫邊倒退,片刻功夫,一首詩詞或一副對聯便水汪汪呈現人前。有的端莊有的飄逸有的樸茂有的雄強有的渾厚有的纖細,多見功力。飽覽了當今書壇墨寶,尤其見識過某些創新“丑書”,眾多隨地書寫之字似更耐看。高手在民間,不無道理。
肖某某,八十年代中期區委辦主任,系我前任。我脫產讀完電大上班,他將撰寫公文之事一股腦兒托付給我,說,你年輕,辛苦點吧!我接過信任,加班加點起草沒完沒了的文件報告及講話稿,再交他修改。一年后,我任副主任;再過兩年,他申請卸任并趕鴨子上架:讓鳴鳴接替我吧!反復多次后,區委將重擔壓我肩上。他呢?調任區物價局局長,擺脫了加晚班加出來的、香煙熏出來的艱辛文字生涯,且贏得讓賢美名。三十二歲,我便成為了本市七個縣(市)區中最年輕的黨辦主任。稱得上少年得志。
時間晃幾晃,瘦瘦精精的肖老主任,竟已年屆耄耋。那張窄窄短短的娃娃臉,卻不顯滄桑,席地撰寫的隸書,勁道有力。他當年力辭主任,真實情形是:其一,心臟雜音且年屆五旬,經不住挑燈夜戰抽大量紙煙的折騰,不定哪天長眠辦公桌上不再醒來也難說;再者,縣(市)黨辦主任進常委,級別為副縣,區里卻屬正科。至合區后的九十年代初,縣(市)區黨辦主任待遇才一視同仁。與其不得提拔又身心疲累難適應繁重工作,莫如找個相對輕松和實權崗位。
替他想想,也在情理之中。
我打內心感激他,祝他壽比南山。
某上午,我途經公園,忽見一敦實矮壯老人,朝我迎面走來,邊走邊吸煙。喲,多年不見的胡局長——八五后老頭。他亦看清我,以特有的幽默笑容望著我:鳴鳴,你好勒!
三十余年前老模樣,沒啥變。煙嘛,照抽不誤。您老沒戒煙?嘿嘿,戒什么戒?快死的人噠!伴隨一陣哈哈大笑,令我憶起久已忘卻的親切,聯想到老頑童一詞。
我任黨辦副主任時,他系監察局長。忙碌時,他板面孔理事,有條不紊;若遇閑空抑或外出之時,他立馬葷素齊來地講段子,笑得人肚痛。印象深有兩回:第一次,幾位中層干部坐車赴遠離市區的楠竹山地區搞檢查,他抽煙掛笑,琢磨損人。機會降臨:政府辦女主任謝某匆忙上車。他脫口而出:一車公的,來只母的!謝笑道,胡局長又損人啦!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你不上車,我們冇味!他起身挨謝坐下道,沾點氣味也好!話音剛落,逗發一車笑聲;另一次,區領導聽部門匯報。時辰未到,眾人笑吟吟盯住他,仿佛預備聆聽領導指示。他從容不迫開講:某干部從北方調來我市,視力差,戴副玻璃底厚的深度眼鏡,人稱玻璃瓶底。旁人正嚼檳榔,順便遞口海南殼子給他。玻璃瓶底從未吃過此玩意,緊嚼幾口后,眉頭一皺,“噗嗤”吐掉:麻口!旁人道,這玩意肉體厚,嚼久點才出味。聞聽此言,玻璃瓶底不免后悔,忙低頭尋找。額,在腳邊。他俯身拾起,朝嘴里一扔,剛咬一口,“噗嗤噗嗤”一疊連聲噴吐,說,騙人,吃不得!旁人一看,他扔進嘴的是一坨糖巴雞屎……笑話講完,眾人彎不起腰。
愛插科打諢之人,多心態良好、心境開朗。生活不易,煩惱多多;何以解憂?笑如花朵。
身衰體弱的王某,望九之年仍健在。
八十年代中下期,他任區財政局長。人呢,瘦瘦高高,背微彎,稀疏頭發于微風中起伏。
他年輕時曾赴中西部剿匪,方圓幾十上百公里人煙稀少。餓了,啃口干牦牛肉;困了,張開馬背上帳篷席地而臥。干硬食物撐壞了胃、扯了濕氣致腰酸背痛。瞧他模樣,恐難久長。
“我活不久噠”,成了他口頭禪。
一九九二年合區后,我沒再見過他,以為他駕鶴西歸了。況且熟人中沒逾花甲、古稀的,并非罕見。
然世上不乏奇跡。去年,我在白石公園撞見他。吃驚之余,我懷疑是否看花了眼?
種滿了紅桎木與梔子花的花圃,將鵝卵石小道一分為二。我靠外道行走,忽瞧見近湖小道上,一位瘦高個老頭,立于飄拂的柳枝下,面朝漾動湖水,緩慢甩動雙臂。
喲,莫非王老?我心懷疑惑。
老人放下手臂,轉過身來。
沒錯,是他——合區前的財政局王局長。較三十年前,他略顯蒼老,白發數縷,然腰沒更駝。我攏去喊聲王局長。你好!他微笑望著我。
估計他不認識我了,我忙作自我介紹。他哦哦兩聲,記得記得!
八十九歲,快死噠!他講現話子。
您那時騙我們活不久,現在還不照樣健健康康?我微笑作答。
他“噗嗤”一笑。許是為自個的幽默。
我探問其長壽原因。
胃不好,吃得少!他反問我,區里會餐,你幾時見過我?
我記起來了。那年頭的區人大會、政協會、區委政府全會,乃至部門的會議等,開餐成常態,更不用說幾年一次的換屆啦——流水席數天??!餐桌上,我未曾見過管錢的他。
享受不了美味佳肴,卻延續了生命時光。
人之高壽,該系基因、飲食、鍛煉、心態等諸般要素疊加而成吧!我想。
然不無例外。
某位看似健康且不老之人,倏忽之間說沒就沒了。此類人間悲劇,時有發生。如接替王任財政局長之劉某,注重養生、氣色極佳,然沒逾花甲之年竟患腦癌撒手人寰,引來一片嘆息。死亡悲劇,何日降臨,實難逆料。夭折之殤,會令親友格外悲傷。
壽夭壽考,說不清道不明。生命密碼如同謎團,無法條分縷析或全數破解。
園內數處坪中,擺放固定健身器械,供人使用。
西南方向的上下湖之間,立雙杠與單杠各一,杠下為沙堆。路過之人,多喜縱身躍上活動筋骨,再心滿意足地喘喘氣、拍拍手離去。一群五十多至七十來歲男子,上午聚于斯,邊聊天邊不時抓牢單雙杠,或前后擺動,或引體向上,或快速前行,或上下翻轉。一年近七旬老者,系廠礦退休工人,除寒風呼嘯的冬令,三季皆穿長褲打赤膊,輕松玩轉單雙杠。四五歲的孫子跟前跟后,不時被他舉上吊雙臂如猴般翻滾。我家小外孫蔣勇航呢?初始饒有興趣地抓桿吊臂。數次之后,他興致轉向沙堆,蹲坑扒拉河沙、堆砌城堡。我在杠上甩動身軀,他眼都不抬。
翻杠,屬鍛煉;砌城堡,系玩耍。愛玩,乃兒童天性,順其自然。
春夏秋三季,玩杠者涔涔汗水濕透衣背;冬天,行人包裹嚴實、縮頸而過。他們呢?穿一兩件單衣褲,于凌厲寒風中或杠上鍛煉,或四肢著地俯臥撐,或原地跺腳祛除寒冷。這群酷愛健身的中老年,身體優于同齡人,乃至好過不少后生子。
生命在于運動,此話不假。
有位纖瘦、矮小老婦,喜躍上雙杠,行進、倒退四五個來回,臉不紅氣不喘聲不啞。有次我好奇問道:大姐,您貴庚多少?七十四!她笑笑作答。
我嘖嘖嘆服。
區委組織部老劉,不服輸之人。
二十多年前,他罹患腸癌,切掉了一節腸子。然癌細胞是否復發?難以定論。他想,與其擔驚受怕,莫如強身健體、抗擊癌魔再度侵襲。從此,他晨起帶犬繞公園外圍跑幾大圈再去上班;晚間仍堅持其他鍛煉一小時。起初,狗在前頭跑,他在后面追;幾年過去,他步履如風馳電掣,狗尾隨于后伸長舌喘氣不休。咬牙堅持了十余年,人瘦成一片紙,然精力日趨旺盛。
晚間或周末,年屆七旬的他,腳踏溜冰鞋、頭戴溜冰帽,在孩童為主的廣場溜冰隊伍中,快速地穿梭往來,跟嘰嘰喳喳鬧嚷的孫輩們爭搶風頭。同時,他太極拳打得順溜、單雙杠玩得自如。
對壘癌癥,他不服輸、不懈怠。
公園,成了他的瑯嬛福地,終于贏得觀風景、看世界的美好時光。
也曾上演過悲劇。
愛好寫作的曹某某,孔武有力,古稀之年仍雙肌發達,能一手吊杠,一手越過數隔抓牢另頭,十余米距離,晃幾晃就悠了過去。他閱歷豐富、文章練達,近年來靈感涌動、佳作于報刊雜志頻頻亮相。他如采花釀蜜之蜜蜂,不斷深入一線辛勤采訪,多次獲得贊譽與獎勵。他對我說,我爭取再寫個七八年,替文學大廈添磚加瓦。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
那天,他改變玩杠方式,腳背勾住杠桿——倒掛金鉤,腰桿往上聳動。不幸發生:一個倒栽蔥,將他重重摔地上,造成胸十二骨折。大意失荊州的他,竟像孩子般失聲痛哭,淚水沿兩頰往下涌流,邊哭泣邊對在場的老伙計們說,莫學我啊,莫學我??!哎喲,哎喲……痛苦的呻吟聲,從胸腔中陣陣發出。眾人心情沉重地目送他被抬上救護車疾馳而去。從此,玩杠隊伍少了一位好伙伴。
出院后,他依賴輪椅與護工。
倒掛金鉤者,想借此加速血液循環、預防血管堵塞,如同靠墻倒立、往后倒走一般。但此舉過于危險,易致不良后果。如我同學弟弟,三十多歲時,因倒掛金鉤栽地,頭骨撞裂,一命嗚呼。
強身健體,謹慎為要,尤其老人。
外孫蔣勇航白天托放幼兒園,下午五時一刻,我或老妻去公園邊“一幼”接他。我不慌不忙,讓急不可耐的家長先入園,待第一波孩子牽手大人涌出鐵門后,再從容不迫地進去。既避過擁擠人潮,又方便與幼師交流溝通。
出園后,孩子們去向不一:有的被家人放入小車或抱上摩托,疾駛歸家;有的一只手被大人牽著,另只手拿著面包糖果餅干酸奶等,邊吃邊喝邊走或搭乘公交車回家;有的呢,去公園玩耍或上街購玩具食物,父母或爺爺奶奶小心翼翼地陪伴左右。
天清氣朗之日,勇航會拖我往右拐:姥爺,去公園玩好嗎?同班唐某某,一位調皮、可愛的小女孩,與他投契。解除近十小時“約束”后,兩人仿佛掙脫了囚籠,一路沐浴燦爛陽光、仰望藍天白云、呼吸清新空氣,蹦蹦跳跳地奔入白石公園,與其他孩子追逐嬉戲打鬧。
六十來歲的唐奶奶,挎著內盛飲水、食品、玩具的雙肩包,腳步緊隨、目光緊盯孫女。園中雖禁止機動車,無交通安全憂慮,然需防范孩子奔跑過速跌倒、不慎掉入湖里,或打鬧受傷等不測之禍,還得為滿頭大汗的孫女擦汗喂水、補充食品,待太陽西沉或星星眨眼,才拖著意猶未盡的孫女歸家。
我嘛,跟她情形差不離,然我家這個,更頑皮好動。
喜出手推人的勇航,對唐家女孩卻盡顯紳士風范:手中玩具,遞給她耍;食品,分享她吃且聽其吩咐,她使喚干啥就干啥。兩人如一對低空飛翔的乳燕,也好似一雙追逐奔突的狼崽。
瞧兩人歡快模樣,我與她奶奶常相視一笑。
我跟老妻均已退休,替沿海打拼的女兒女婿全天候照料兒子,忙得不亦樂乎,僅幼兒園那十來個小時稍緩口氣。
她,基層供銷社退休,早晚送接孫女。丈夫扮演家庭婦男角色——煮飯炒菜。晚上、節假日,孫女歸其父母照料。比我輕松,卻也夠嗆。
這,便是身形閃現于公園的另類老人。
手牽著、推車推著孩子的,多系爺爺奶奶、姥姥姥爺。襁褓中的,雖有父母抱著、搖籃推著,但一旁多有老人陪伴。孩子一旦斷奶抑或下地行走,母親趕忙上班謀生,革命重擔移交老人。
養大兒女又帶孫,是眾多老人的寫照。含飴弄孫得樂趣,隔代親有歡喜,然責任重大。加之年長體衰、腿腳遲緩,更得專心致志,絲毫懈怠不得。尤其遇集會、文藝匯演等,人山人海,擔心孩子被踩踏或拐走。某晚,跳廣場舞的散步的抽陀螺的唱歌的,洶涌如潮。孫兒跳上硯臺與一幫孩子瘋癲,我立臺下眼睛不眨。忽來電話,我忙接通。等我通完話,見暗淡燈光映射下,一個頭打扮與勇航孫相似的小孩身影在晃動,我放心地原地徘徊。一會再瞧,感覺不太像他,忙呼喊:蔣勇航,蔣勇航。對方不睬,我躍上高臺:糟糕,不是他!我蒙了。冷靜一想:愛玩之他,不會歸家。于是撒腿狂奔抵達塑像廣場。音響震撼,我心臟跳蕩,拼足力氣吶喊,不見蹤影。我頭皮發麻、汗水浸濕前胸后背,繞塑像轉動,邊轉邊喊,三四圈后,孫兒終于朝我跑來,我一把摟住,眼淚奔涌而出……出公園,過馬路時,你得特別小心,否則一輛一輛飛速馳來的汽車,會撞倒孩子;他一旦生病,你會驚慌失措,還有飲食搭配、幼兒教育等等,足令你操碎心思。
我們五零后、六零后的人,生兒育女時,恰逢嚴厲的計生政策頒布施行,故獨生子女居多。子女呢,覺生存壓力大、生活成本高,對生二胎多猶疑不決。孫子的金貴,不言而喻。我們上輩子女眾多,多取放養方式,任其天馬行空、舒暢呼吸、少加羈縻。但那時經濟沒騰飛、街頭車輛少、人口不流動,被拐被撞之事幾率不高;如今孩子,哪怕圈養,也不無擔憂:總得出門,也會生病。
退而不休的老人們,壓力真大。
數日春雨過后,天空放晴。湛藍的蒼穹中飄著朵朵白云。樹木花草上,水珠晶瑩剔透;地面磚或水泥臺柱上,潮乎乎濕乎乎。恰逢周日,幼兒園放假,我攜外孫入園。忽見原二中唐校長手牽外孫,于湖邊慢騰騰行走。老友相見,靠攏攀談。
倆孩子見面熟,繞我們身旁追鬧。
湖水平靜,不顯波瀾,一如這寧靜少游人的湖邊岸上。
為何幾年不見人影?我問道。
唉,上海帶孫唄!他微笑搖頭,回潭處理點事,呆幾天還得去。跟我一樣,他也是獨女。
親家沒幫忙?
兒女多,親家顧及不來。
哦,他們夫妻也系全職保姆。但三代同堂,親人團聚。哪像我們,春節期間方去深圳,讓女兒女婿看看兒子。想起留守老人和留守兒童稱謂,我不免心酸。
習慣不?我問。不習慣也得習慣!有啥辦法呢?他苦笑道,舉目無友??!哪像湘潭街上土生土長幾十年,親朋好友隨時可見,隔三差五便能聚會?不過,他補充道,好在一家團聚,心情也不差哪去。
倆男孩跟大人默默行走,是否聽懂了我們對話?倘能聽懂,當有所思。
話題轉向熟人湯某。湯夫婦尚未退休時,便飛越大洋彼岸帶外孫。后因單位查崗,他打道回府,留妻于異國他鄉堅守。怎樣啦?我問。哦,其女兒女婿已回國,在廣州某研究所上班,他又去了廣州。唐校長熟悉情況。
為子孫,于兩地來回奔忙,成部分老人晚年生活的寫照。
有的隨子女遷徙,定居他鄉。但故土難離,間或也回潭會會親朋故舊,住上一段時間。滿足念想之后,再赴外地。
這道現時中國老年群體的流動景觀。喜耶?憂耶?該是憂中有喜、喜中有憂吧。
經二十余年移植、栽培,園內樹木花草,已郁郁蔥蔥、鳥語花香。
正門入園,長長甬道直通廣場臺階。甬道正中,反映白石老人生平的石雕,每座相距數十米。游人或繞雕像誦讀老人事跡,或俯身勤習書法,或經雕塑旁抵達廣場臺階下,登臨上去,再一覽眾山小——公園全景映入眼簾。
甬道兩側,綠油油的草坪中,栽種著各種高低樹木、灌木花叢。高高的南國榕樹直刺云天,吸人眼球;坐入草坪,清風送爽,身心舒泰。
連通甬道與湖邊的左側小道,鋪砌圓溜溜的卵石子。小道兩側,灌木叢修剪得井然有序;綠茵茵的小草,柔軟密實,清風拂過,俯首迎迓,似害羞孩童;潔白的梔子花、金燦燦的菊花、若飛舞的蝴蝶蘭,以及星星點點的不知名花兒,斑斕多姿、爭相開放;樹木依坡就勢,有序排列。粗壯的樟樹、珍貴的羅漢松、花朵雪白的荷花玉蘭樹、紅花綠葉的茶花樹、馨香撲鼻的桂花樹等,如同親密挽臂的對對情侶,將小道上空復蓋嚴實,遮擋陽光風雨。三伏季節,陽光透過層層葉片,地面光影斑駁,人行其上,清爽舒泰,汗珠頓息;寒冬臘月,氣溫比他處略高數度,不覺寒冷。
清澈湖水,時不時激蕩著沙灘、卵石。岸柳拂水,如同清純女子的委地長發;環立柳樹后的芙蓉樹,好似牽手排列的紅妝素裹美少女。
春夏秋冬,時序輪轉。無論哪個季節,園內均春光流瀉,少見衰落凋敗。湖岸上的眾多老人,如遒勁古樟,煥發出勃勃生機。
耄耋、期頤者,屢見不鮮。
忽憶起二○○八年的那場罕見冰災。
數日漫天大雪,滿世界成茫茫雪國。雪地里,隨處可見壓折的樹枝、枯槁的灌叢、掩埋的花草,慘不忍睹。滴水成冰,管道冰凍,水不暢流,用電多處停頓,屋內漆黑,商店歇業。
莫說老人,青壯年亦渾身哆嗦。受不住凍餒煎熬,眾多人家生發煤火,窗口或屋頂冒出裊裊炊煙;
白石公園也不例外,厚厚冰雪,壓垮了矮小樹枝、凍僵了纖細灌木、凋殘了怒放鮮花。熟悉的環境,變得異常陌生。
少數年老體衰之人,承受不住雨雪霜凍的肆意侵襲而駕鶴西歸。
常于園內散步的全國首批特級教師李壽綱老師,未能逃過此番劫難。耄耋之年的他,學富五車,精通文史、中醫藥理,尤擅佛學、地方史志。圈內評價,若處京城,堪與北大、清華知名教授媲美。高中時,我曾蒙其指點教誨,感受過他那廣博儒雅的名師風采;恢復高考后,我聆聽過他給莘莘學子補課,沐浴了他那從容不迫、信手拈來的學者風度,也曾于其家,親見他給人把脈問診。這場世紀冰災降臨之際,我作為本市重點文化工程萬樓項目的負責人,專程拜訪了壽綱老,擬請其出任文化顧問,出席即將召開的專家座談會。他欣然允諾。孰料,沒過數天竟傳出噩耗。這位備受敬重的老先生,于嚴寒冰凍中溘然長逝,令人扼腕嘆息。幾年后,我立于新建的巍峨壯觀的萬樓層頂,俯瞰湘江滔滔北去,縱目遠眺,不由自主地吟誦起壽綱老“萬古千秋,柔情似水;樓頭馬上,芳草連天”的《萬樓遺址聯》來,蒼涼悲壯之情涌上心頭。
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壽綱老師滿八十三奔八十四,也未繞過讖語。
以我花甲年華,未曾目睹還有哪個冬天,給公園、給老人造成如此大的打擊與傷害。其他無論哪個季節,走入園中,均蔚然欣然。
但愿,公園永遠欣欣向榮,斑斕如畫;祈禱,老人如同長流湖水、長青樹木,總是生機盎然。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