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
直到許多年以后,母親不經意打開柜子,伸手從包袱底下摸出一個小布包,極為躊躇地打開,我才想起,祖母曾將一件帶有她的氣息、記憶和溫度的物件,親手交到我手里過。
布包里的銀質手鐲,泛著清白而陰暗的質地,一臉漠然地面對著我們。那是一個陰天,并沒有溫暖的陽光努力洞穿門窗,踅轉在屋內的角角落落。陰天給人的感覺總是幽晦難捱的,即便屋里并未冷到那種程度。母親清寡的臉上,微微閃過一絲遲疑。我攤開的手中,臥下一只鐲子。并沒有疑議,或者我本質上就是一個對錢物沒有概念的人,總之,從那刻起,我才在真正意義上,擁有一只來自祖母的鐲子。
之前長達十年或更久的時間里,那對手鐲一直在懸而未決的擔憂中度日。但它們肯定記得,某個陽光燦爛的上午,院子里的花都開了,我家的黃貓臥在花墻上乘涼,它頭頂,一群蜜蜂嗡嗡嚶嚶,要不是旁邊那兩盆黃月季擋著,它肯定要成為蜜蜂的攻擊對象。祖母的窗戶大敞,外面的亮光,如一束火炬,點紅了半面炕,炕上藍漆布曬得發軟,上面的那片橘花,顏色漸漸變深。祖母趴在那里,一直翻騰她的柜子。那是一個年代頗久的黑木柜子,附在上面的銅質葉形鎖蓋暴露了它的年紀,與之相配的是一把泛光的銅鑰匙。這把鑰匙,被祖母用細繩系在大襟里面。因為緊貼肉身,它常年溫熱,每次,它都被祖母從大襟里掏出,插在被掀起來的鎖蓋下面,發出一聲冷熱交替的吧嗒聲,仿佛它極不情愿開啟通往未知的那扇門?,F在,那把黃銅鑰匙極其意外被祖母從襟前解下,胡亂地扔在了炕沿邊,鑰頭在陽光的火炬里燃燒,鑰尾的圓環和連接它身體的藍線繩卻在陰暗里藏匿。來自柜子里幽然的陳年樟腦丸香氣,已經在屋里彌漫許久。祖母將兩個包袱擺在了炕上,又探下身子,在柜子里尋翻,不久,她將那個白瓷糖罐拿了出來,又挑出一些書籍和本子,泛黃的鞋底和幾個同樣顏色的大小鞋楦。
在我印象中,村里年紀不一的女人們,對包袱有某種迷戀。我常常在不經意間看到女人們掀開柜子,將里面的衣物或其他物品翻出來,重新整理或者摩挲一遍,仿佛在進行一場極其莊嚴而不可忽略的儀式。有意思的是,每個小女孩對自己母親或其他女人的這種行徑無比迷戀,乃至羨慕和渴望。我們眼睜睜看著那些嶄新的小手絹,布匹,和平展展的花衣在年紀不一的婦人們的手里展開,折疊,摞成一個正方體或者長方體,然后將包袱四角交疊,用別針仔細別好,重新放回形狀不同的柜子里,總有散戲般的失落和遺憾縈繞心頭。而與之相反的是,每個將物品重新鎖回柜子的女人臉上,會露出微微的羞赧和滿足,秘密和喜悅讓她們泛著紅光,好像剛剛完成了一件隱秘的、不為人知的事。
祖母的柜子比旁人要大很多。每次,她都會說,這是娶她進門時,婆婆為她新打的,仿佛是發生在昨天的事。但那個柜子,無疑是我少年時的百寶箱。每次生病,祖母總要從里面取出糖來給我吃。夏天,是淺黃的冰糖,冬天,是褐色的紅糖。那里面,還有我父親和姑姑的作業本,上面有密密麻麻的算式和涂抹過的痕跡,泛著微黃微淡的色澤。四月里唱戲,祖母從柜子里拿出包袱,找到那件魚肚白衫子,穿在洗刷干凈的身上,背上有深深折疊過的井字痕跡。秋天看戲,祖母又找出品藍夾衣。冬天,那件青色棉衣便會被祖母穿在身上。在我的記憶里,似乎祖母一年四季的衣服,也就這幾件。但顯然又不止這幾件,只是這幾件寶貝似的衣服,跟她的壽衣,壽鞋,還有包在手絹里的錢,都放在柜子里,想來,是她所珍視和看重的物品吧。
大柜子里,還有個小匣子,祖母不常取出,但此時,她竟然也將它擺在了炕上。她喊我過去,我看到掀開的匣子里,放著一些首飾,耳環多些,還有幾個戒指,銅錢等等。有對蝴蝶耳環特別好看,翅膀都是鏤空的,端在手里,顫巍巍抖動著,翩然欲飛。
奶,你為什么不戴這個?
祖母摸摸耳垂上毫無趣味的圈狀耳環說,這些花樣年輕人戴才好看。邊說,邊將一個紙包掀開。
是我第一次見到祖母的銀手鐲,圓身,光面,開口,兩個套在一起,泛著白亮的光。
這個是你爺爺從奉天府帶回來的,送給你吧。
我猶疑地看著她。來自手鐲沉甸甸的重量,讓我的雙手忍不住下墜。
從祖母身邊快速跑開,懷著難以言說的喜悅和慶幸,掀開母親的簾子。我沒有察覺到身后祖母帶著濕漉漉水意的目光,怎樣洇染開來,又怎樣收斂回去。我蹦蹦跳跳進了母親的屋子,小聲對母親說,祖母給了我這個。母親飛快地拿過來,眼里閃過熱烈的光暈。
我交到母親手里的這對手鐲,經過十多年暗淡沉樸的歲月,此刻已經銹跡斑斑。
祖母于前幾年離世。自她將手鐲送予我的那個上午起,再沒有問起過手鐲的下落。仿佛,她已全然忘記了它們,那對曾經帶著她體溫和氣息、心思和寄愿,乃至見證過她的歲月和經歷的手鐲。也仿佛,她之前的種種,都消失了痕跡,變成一片空白。
雖然母親將一只手鐲交還給我的同時,把另一只送給了妹妹,但我一直覺得,我擔負了手鐲的所有重量,那種沉甸甸懸在手腕上的感覺,或在舉手之間不經意與衣服或身邊物體碰撞發出的沉悶聲音,總是讓我心生警覺和悔愧。
想來,當日祖母是對我失望了的。她或許臆想過,在我接過手鐲的時候,讓我托她重新保管,到我長大,或她離世。但我為什么卻在第一時間,將她的贈予轉交給母親?于今想來,討好的成分要大過其他。但這個舉動,極大地傷害了我的祖母,但她卻無可奈何。
這對橢圓形的沒有一點瑕疵的手鐲來自遙遠年代。那時,我年輕的祖父告別新婚的妻子,趕著馬車出門,去往陌生的遠方。在那里,他做過怎樣的苦工,受過怎樣的委屈,祖母從未提起過。也或許,是時過經年,現世的安穩讓她逐漸忘記了昨日的愁苦?也或許,是我爺爺太過短命,他們之間短暫的夫妻情分,不足以讓她如枷般牢記?我已無法向祖母求證了。而我父親如我般迷茫不知。他記憶里的父親形象,遠不如他的叔叔更生動,更令他念念不忘。
我祖父留下的唯一的念物,就是來自奉天府打造的這對銀鐲子。
據說,這是祖父用兩塊銀元打成的。
我常常會陷入假想:我年輕的爺爺,他消瘦疲憊的身影,出沒在渾河碼頭的貨船之間。他也替人喂馬,夜里望著寒冷的星空,想念遠在黃土高原的母親和妻子。他被鞭打過,也被呵斥過,挨過餓,受過傷,但所有這些于他都是可忍受的。他終于拿到了俸祿,第一時間,他想到的是給妻子打一對手鐲。于是,他走進一個叫“鴻興”的銀匠鋪。在這里,他受到了小伙計的接待,對于一個苦力來說,這種關懷備至的問詢讓他感到人世的暖意。他一定查看過作坊里的樣品,那些麻花鐲,火車道,圓身的,扁身的,雕花的,刻龍鳳的,光面的,開口的,閉口的……但對于他來說,結實的,就是最好的,也最滿心滿意的,所以他最終選擇了一個常下的圓身開口樣式,簡潔,光滑,圓潤,用料足,看起來更厚實堅硬。但也不排除另外的可能,那就是,這種樣式的加工費是最低的。一對銀鐲子被定性,有時并不是隨機的,而是被某神干預的結果,就像世上砂礫般生存著的人們。他從懷里掏出帶著體溫的銀元,無比虔誠地遞上去,仿佛把自己的性命和心意全部遞將上去般莊嚴。
這注定是一對永遠攜帶著體溫和懷念的鐲子,從它定型初期,一直到今天。如果鐲子能說話,怕會講出更多讓人詫異的傳奇吧。物體所具有的長久性,是人類遠遠無法估量的。而它從銀元變成鐲子,從交流的貨幣,變成人予人的信物,這種形質上的轉變,使其具有了精神和氣相。
寒冷的冬天,我的祖父冒著飛天大雪,踏上了歸程。在長達一個月的行程中,他將那對鐲子貼身緊緊捂在懷里,用自己的身體供養和溫暖著它,直到,它終于被戴在一個女人的手腕上。
在那個年代里,鐲子并非窮苦人家的常見物,我年輕的祖母,皓腕上戴著光閃閃的鐲子,喜笑顏開,心滿意足。當然,他們很清楚做成鐲子的材料,曾經沾滿了別人的唾液,耳銹,塵灰,乃至血跡,它們被土埋過,水泡過,乃至被蚍蜉和臭蟲啃噬過,但這有什么關系呢,經過火的烘烤,舊氣息都將被燃燒的火焰吞噬。像鳳凰一樣,通過涅槃,浴火重生。我年輕的祖母,干干凈凈的,她的鐲子也干干凈凈的,像初生的朝陽,也像初綻的嫩葉。
在我記憶里,我們村的老婆婆們,并沒有誰蒼老枯瘦的手腕上,曾出現過一只閃光的鐲子。也或許,她們像我祖母一樣,將這個東西深藏起來了吧?但這對鐲子,肯定曾吸附過無數女人們羨慕和嫉恨的目光,乃至會效仿,得到一對一模一樣的鐲子也是有可能的事。
在其后年月,我的祖父再未出過遠門,直到他死去,他都日夜不離地守著家,守著他的妻兒。仿佛,那次遠行,只是為了去尋回那對屬于我們家的鐲子,讓它葉落歸根。
作為擔負著傳家職責的物件,銀鐲子的質地有易保存和易傳承的特性。在鄰村,一直流傳著一個財主的故事,據說他在沒落之前,將所有的銀元都裝在幾個甕子里,埋在了宅子下面,他臨終時,曾告訴后代說,銀子是永遠不會腐爛的寶貝,它們在地下,會長久地供養后世人的生活用度,使他們不受戰爭和天災的影響。在更遠的村里,另一個財主擁有一座銀窖,就是將所有的銀元通過烘烤焊成一團銀疙瘩,直接埋在地下。所有這些傳說都在說明,銀子是莊戶人家最珍貴的寶藏,它既有讓活著親人享受的功能,同時也有傳襲的功能。
按照常理,祖母這對鐲子的傳承人應該是她的兒媳——我的母親。她明明非常清楚關于傳承的規矩,卻要將鐲子轉送與孫女,這是件很令人費解的事。
而我的母親,在保管這對鐲子期間,完全可以將它堂而皇之地占為己有。但她并沒有這樣做,而是懷揣不舍和不甘,重現將它歸還于我,遵從并延守了祖母當初的意愿。
祖母和母親,像村里大多數婆媳一樣,在年頭歲尾,不停地吵鬧。她們站在院子里,全然不顧自己的形象,披頭散發,搜腸刮肚尋找最惡毒的語言,來咒罵對方,仿佛有無法解開的深仇大恨。那時,我家的院墻外,不止有看熱鬧的小孩,還有一些心懷鄙夷的男女,撇著嘴偷笑。
她們吵架的起因有時很可笑。比如,當我的祖母去走親戚,回來進門后,來不及脫下自己的新衣,更來不及將它疊得齊齊整整,掀開銅葉子將鑰匙插到鎖孔里,等那吧嗒聲。所有這些美妙的過程她都將忽略掉,她直接去往廚房,找尋,掀開鍋蓋,掀起黑瓷飯碗,像一條警覺的細犬仔細聞嗅。而后,她回到屋子,去看簸籮里的紅面,在上面,有她的記號。掀開蓋在酸菜甕上的木蓋,如果我恰巧跟在她身后,她會悄聲問,中午你媽給你吃什么飯了?
童言無忌,我肯定會說真話。倘若我母親并沒有給我們吃白面,我的祖母會從容地脫下她的新衣,面帶微笑。倘若我的母親真的在祖母不在家的時候改善了伙食,那么,接下來,我家就會掀起一場風暴。
而我的母親,仿佛在故意去挑釁祖母的極限,十有八九,她都要在祖母不在家的時候,給我們吃燜面,或者二合面河撈,所以,當祖母在廚房聞嗅的當兒,年輕的母親就開始醞釀要說什么樣的話,來對付祖母的暴跳如雷。
這事到了令我害怕的地步,導致每次她們爭吵,我就躲在角落里哭泣自責。而她們之間的仇恨,似乎日益加深,有時半月二十天兩人不說話,但生活并未發生變化。每天早上,母親做好飯,祖母照樣去吃,吃完她也照樣洗碗。而中午,我母親從學校回來之前,祖母已經和好了面。更有意思的是,如果這時候有來自外部的侵襲,比如與鄰家發生矛盾,祖母和母親會齊心協力,同仇敵愾,共御外邦,仿佛她們之間從天地初生就是一塊的,并沒有隔閡和嫌隙。
母親生下我小妹妹后,祖母的失望更加明顯,她變得沉默,也很少再跟我母親吵嘴,即便吵,她也變得畏畏縮縮,遠不是我母親的對手,這事讓母親的確揚眉吐氣。而今想來,我的祖母在晚年,不止失望加深,還有對兒媳傳宗接代的功用的漸漸絕望,如此,她肯定不可能將自己心愛的鐲子,傳給兒媳。
我母親十九歲過門后,曾經有一段極其艱難的歲月。這是一段長達兩年之久的日子,白天做飯,做好飯第一碗端到婆婆面前,婆婆會說咸了淡了,很少滿意過。年節下做糕,豆沙餡有兩樣,我母親一直不知為何,直到有次趁祖母離開,她偷偷嘗了一口,才發覺一半是甜的,另一半是淡的。但她膽小,不敢將它們混攪在一起,只是在吃糕的時候,貪婪地盯著祖母碗里黃澄澄的糕。而入夜,吃過飯,媳婦時間正式拉開,祖母要喝茶,吃煙,而她需要人來伺候做完這些。我母親一直記得油燈下自己昏昏欲睡的情形,其時我祖母茶意正濃,淺淺的茶碗里,需要不停地斟入開水,我祖母嚴格要求兒媳要遵循茶七酒八的標準,不能倒太滿,也不能倒太淺,一有差池,她會呵斥我母親缺家少教。夜深人靜,睡意頻襲,母親疲憊不堪,打盹的當兒,祖母的煙袋鍋就會朝她身上敲來。她驚恐地睜大雙眼,小心翼翼,戰戰兢兢。
世人之間有特別微妙的關系,陌生人初見,總有占上風一方。我母親對祖母的怨恨應該來自于此,當然,她在怨恨的同時,還有懼怕的成分。這種懼怕在日后生活中,以另外的方式呈現,比如,偷偷炒豆子給我們吃,做好吃的給我們吃,或者強撐著懼怕,跟祖母不停吵鬧。但當她面對銀鐲子,面對這對來自祖母身體佩戴過,彌散著祖母的體溫和氣息之物時,那種熟悉的恐懼讓她將它再次出讓。她不是不敢吞侵,而是不想沾染祖母的氣息,不想獲取一個死去之人來自深處的笑話和譴責。
后來我想,也或許并非如此,當我家生活條件漸漸轉好,母親曾經帶過好幾塊手表,梅花牌的,鳳凰牌的。在那個年代,銀鐲子是件土氣的飾物,人們更愿意追求時尚之風,來顯示自己的美和值得。
由于祖母的舉動,讓鐲子的意義發生了極大變化,它將不代表家族的傳承,而僅僅是一件信物存于世間。這應該是祖母斟酌再斟酌的結果。而我們,也不過遵循和演繹著這個結果。
我將暗淡的,帶著艱澀銹跡的鐲子戴在了手上,仿佛有人緊緊攥著我的手腕,又仿佛有人死死拉著向前,一個物件的重量,讓我不再覺得身體輕盈。但即便如此,我也沒有將鐲子棄置一旁。有三個原因,一是我真心喜歡這個簡單而圓潤且具有重量的鐲子。二是這么多年對它的忽略,怕故去的祖母失望。三是我需要一件物品,來掩蓋左手腕上的疤痕。
那是一條鎖住我青春時光的枷鎖,是巫術,或我生命的圖騰,更像一只隱形手鐲,被我攜帶了很多年,并在年月中痊愈成淡淡的一條白痕,現在,因有鐲子的掩蓋,我就可以直接忽略掉它的存在。在度過最起初的疤痕和鐲子互相摩擦互相排擠的不適感后,那些紅癢的過敏反應便消失了,從此它們之間和諧一體,同時掩蓋和接納著彼此,并努力同化成我身體的部分。
我曾幻想,如果祖母將鐲子送給我母親,那應該是一個極其完美的結局。那時,她們之間的嫌隙和怨恨,會因鐲子的信任和接連而真正消融,如此也免除了日后地下重逢時的尷尬。而作為傳家之物,鐲子的意義也將更加深遠。但這種假想,永遠不可成真了。
“物品接受著世界的全部混亂,吸收了漸漸冷卻的人們尸體的熱氣,承受了人們拋棄一切熟悉東西時的絕望心情,無數雙手觸摸過它,那些撫摸過它的手都對它寄予過無限的深情和剪不斷理還亂的思緒?!边@是一件帶著思想印記的信物,一件完全背離了目標和含義的信物,它的永恒和不朽,來自時間的漫長和世間生物的周而復始,生生不滅。
比較蹊蹺的是,妹妹那只鐲子,無論顏色、光澤還是圓潤度,都停滯在從母親包袱下剛剛出來的那個時間里,它青澀而害羞,一直在留戀懷念過往,一些可愛的、可痛的時光。也或許,它是被舊時光的泥沼陷住了,無法跋涉出行。妹妹不止一次用羨慕而遺憾的口吻對我說,怎么我這只永遠亮不起來呢。是啊,明明是一樣的材質,一個銀匠,一爐火,一把錘,一人贈予,為什么,他們要有不同的呈相?這是令人費解的地方。一些夜里,我會暗自祈求祖母,請她原諒母親將一對鐲子分開。我想跟她說,即便鐲子分開了,即便我和妹妹替不同的人家傳宗接代,死后埋葬在他人的墳前,請她看在我跟妹妹是她的骨血后代的情分上,將妹妹的鐲子還給她吧,還給正常的時間秩序,讓它在被珍藏懷念的同時,也成為好看的飾物。
母親手腕上的手表后來又經歷過電子表、石英表時代,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也漸漸落幕。她偷偷在老鳳祥購買了一只鐲子,不是翡翠的,純金的,而是銀質的。新銀子有亮眼的白芒,她將它藏在衣袖下,并不顯露。直到夏天,我們才真正見識她的鐲子,扁條的開口鐲,上面雕著龍鳳呈祥的圖案,經過兩個季節的貼身陪伴,它依舊帶有燦新的艱澀感,仿佛鐲子跟身體兩兩相隔,即便時間和性命,都無法教它們握手言和,彼此接納之外的物品。
跟母親閑坐,她幽幽地說,自己的鐲子是假的。
見我疑惑,就讓我將左手的銀鐲摘下,她拿著鐲子在沙發布上一陣摩擦,淺色沙發布上,出現了一道青痕。而后,又將自己手上的鐲子在沙發布上摩擦,沙發布依舊清爽干凈。
你看,真得就有銀銹,假得就沒有。
我笑了,說以前的銀子不純,所以會有青印子,現在提取工藝更先進,所以更純,就沒有了青印子了。
她將信將疑地將鐲子還給我,有些遲疑地說,想買只金手鐲。
我說可行啊,回頭咱們去看看。
她嘆口氣道,人死后,可以戴耳環,戒指,但不能戴手鐲。這是老輩人留下的規矩,破不得。停頓了一會,她又說,你看,你祖母那么金貴那對銀鐲子,不也沒有帶走嗎。
窗外的暮色,一點點滲進屋子,先是離窗戶最遠的飲水機暗了,再是沙發,電視墻,最終窗前那把椅子也暗淡得不成樣子。拉百葉窗的時候,手腕上的鐲子一下一下地撞著我。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