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凝
(中央財經大學 北京 100081)
股權的特殊性在其屬性上說是由于其既有民法中物的特性,也具有人身資格依附的屬性;另一方面,在股權轉讓行為的法律規(guī)范上,除了重點受《合同法》、《公司法》的規(guī)制,還需要考慮其他相關的特別法律條款的規(guī)制。股權轉讓的當事人之間對股權的價值進行認定的時候,并非僅僅看公司凈資產或所有者權益的的數額,還要綜合公司整體經營狀況、發(fā)展規(guī)劃以及內部管理機制進行綜合估量。股權現(xiàn)有價值是影響股權轉讓的受讓方意思表示的最重要的因素之一,但是如今的商事交易者對于股權的受讓意愿更多的是基于股權預期良好的未來價值以及預期利潤率,這說明股權的價值決定因素是長期性和動態(tài)性的,這意味著受讓人在簽訂股權轉讓協(xié)議之前與轉讓人之間對股權價值和購買價款的的協(xié)商認定極其需要一個法定的或足夠有證明力的考量依據。因而,股權受讓方在購買目標公司股權的時候應當尤其地盡到審慎的義務,以免在長期持有受讓股權的過程中,遲遲發(fā)現(xiàn)不了最初的端倪,而當最終發(fā)現(xiàn)公司的資產負債以及所有者權益等經營狀況并非受讓前所了解的那般時,發(fā)現(xiàn)已經很難再進行損害賠償的主張或撤銷股權轉讓行為。
近年來我國在司法實務領域發(fā)生的股權轉讓的糾紛,越來越多的是股權轉讓中存在的公司財產瑕疵造成的爭議,最典型的就是虛報公司資產和隱瞞公司債務轉讓股權的糾紛。由于股權價值的影響因素錯綜復雜,且尤其與公司的經營狀況和資產負債結構息息相關,因此股權轉讓方很多時候為了盡早將股權轉出而后從公司“脫身”,往往會或多或少地隱瞞公司財務狀況,“粉飾”公司經營情況。而另一方面,法院對此糾紛所作出的處理有很明顯的傾向,無論是對現(xiàn)實負債的隱瞞行為還是對預期負債的隱瞞行為,法院都會率先從受讓方的注意義務中找出瑕疵并否認股權轉讓欺詐行為的存在,這一定程度上忽視了公司的負債對股權價值以及目標公司所有者權益的實質影響,且對其貌似刻意的回避也在相應的判決書上有所體現(xiàn),從而使得該類糾紛的判決和司法認定有失法律的謹慎。
本文對隱瞞債務類型的瑕疵股權轉讓糾紛的研究并非從傳統(tǒng)的民法中欺詐的構成要件的視角切入,而是從股權價值與負債之間的關系入手,具體從既存負債和或有負債如何通過目標公司所有者權益的數額間接影響股權價值的實質過程進行分析,尤其是對或有負債對股權價值影響因素中的重大性進行明確。文章首先梳理歷年最高人民法院以及其他法院較具有代表性案件的裁判文書,對判決進行分析和統(tǒng)計,從中發(fā)現(xiàn)該類糾紛的具體爭議所在,同時總結出我國司法實務對該類糾紛的傾向與理論研究中的矛盾,并從隱瞞公司負債對股權價值影響與受讓方應當知情的范圍進行具體論述,從而試闡明筆者認為對該欺詐行為較為嚴謹的認定邏輯。
(一)典型案例概述——問題的引出
1.案例簡介①
某能源投資開發(fā)中心欲轉讓50%股權,公告聲明其股權價值以公司資產評估報告(2500萬元)為依據。之后,與B公司簽訂了股權轉讓協(xié)議,B公司并未支付股權價款。辦理過戶登記時,B公司發(fā)現(xiàn)能源開發(fā)公司未披露的負債高達1500萬元,并以能源開發(fā)公司惡意隱瞞公司負債為由起訴法院,要求撤銷股權轉讓協(xié)議。
一審法院認定:B的資產評估報告應付賬款1500萬元未披露影響了C公司對B公司經營狀況的認知。能源開發(fā)公司因未如實向資產評估機構報送財務狀況,應當構成欺詐,因此一審法院判決撤銷合同。
二審法院認為:第一,從影響股權價值的因素出發(fā),經查明能源公司未既未報送在建工程,也未報送應付的工程款,則均不計入就不會對凈資產造成影響。
第二,《資產評估報告》在特有事項中已經闡明在建工程暫且按照預計數額計入賬面會致使賬面不真實,這也在《審計報告》中明確表示了該種特別情形,這并非處于公司的主觀刻意的作為,且受讓人B公司未盡到注意義務,也有過錯,因此不應當認為是能源投資開發(fā)公司惡意隱瞞債務,不構成欺詐。
2.問題引出
上述案例是股份有限公司股權轉讓時產生的瑕疵股權轉讓糾紛,一審法院和二審法院之所以作出不一樣的判決,核心的爭議應當是對于隱瞞目標公司負債欺詐的認定標準的不同。股份有限公司不具有有限責任公司典型的人合性,因此其披露的范圍應當更加廣泛,與此相對,受讓人的應當知曉的內容和方式也應當更加眾多。但是,法院對于該類糾紛的判決,有的判決認定為欺詐,有的判決不認為是欺詐,都是基于對欺詐的認定來進行的分析。但是,我國法院對于公司股權轉讓中隱瞞負債欺詐的認定應當以何種標準為基準?尤其是有限責任公司,在人合性對受讓方注意義務產生了一定的阻礙的情形下,法院又應當怎樣分配股權轉讓雙方的披露義務和注意義務,才能使得商事交易穩(wěn)定和商事交易安全這兩個價值之間相對平衡?本文主要針對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權轉讓,對司法實踐領域中轉讓方隱瞞負債行為的認定進行分析和研究。
(二)我國經典案例的統(tǒng)計分析

表1 最高院2015-2020年隱瞞債務轉讓股權糾紛經典案例裁判文書判決總結②
從表1的檢索結果來看,首先,我國法院對隱瞞目標公司負債類型的股權轉讓欺詐糾紛并無指導性案例,足以說明司法實務上并未有明確的該類糾紛的參照判決。同時,每一個案例對于不同的法院存在不同的行為認定標準,法院對轉讓方隱瞞公司債務行為的評價主要是圍繞著轉讓協(xié)議中的約定、公司披露的負債明細表、轉讓方的注意義務以及負債是否實際發(fā)生的標準對爭議進行分析和裁判。原審判決與再審判決有的認定一致,有的會存在不一樣的認定和判決結果。

表2 各類判決結果數量統(tǒng)計③
表2中的數據一定程度上能夠顯示出,我國法院對于轉讓方隱瞞目標公司負債的行為是否為欺詐或者是否能夠定性為惡意隱瞞行為的問題持有謹慎的態(tài)度,原則上不會輕易認定為惡意隱瞞或欺詐行為。且從以上的判決原文的理由中不難看出,受讓方對于其主張的轉讓方隱瞞債務的欺詐行為承擔了很嚴格的舉證責任。但是往往其掌握的證據很多時候被法院視為不足以證明轉讓方的隱瞞行為,或法院往往側重于嚴格調查受讓方是否盡到審慎的注意義務,經過對協(xié)議內容的推定即確定受讓人在簽署股權讓與協(xié)議時理應或已知道目標公司的負債情形。
上文整理的相關案件中,原審與終審判決雖有不一致的情形,但是對于隱瞞債務行為實質上的持有態(tài)度轉變,大部分都是以不認為該類型行為是惡意隱瞞或欺詐的判決結果終結。其中(2015)人民四終字第26號案件中,法院雖然對股權轉讓方故意隱瞞債務的行為在終審法院審理后予以認定,但是,對于該欺詐行為所應當產生的結果——撤銷股權轉讓協(xié)議、承擔違約責任④或根據約定由轉讓方承擔隱瞞債務行為等法律責任,卻持有不支持原告主張的否定態(tài)度⑤。
(三)我國法院今后對此類案糾紛處理的傾向
通過總結相關司法案例可以得出法院對隱瞞目標公司債務進行股權轉讓行為認定的規(guī)律,在時間條件的認定上,即惡意隱瞞債務進行欺詐的行為均在股權轉讓合同簽訂前,則被隱瞞的公司負債也應當存在于股權轉讓行為之前,這毋庸置疑;對于轉讓方披露目標公司債務情況的條件,法院重點以審計鑒定報告、公司負債明細表以及股權轉讓協(xié)議內容為參考;對于受讓方的審慎注意義務,很多是通過轉讓方所明確的公司負債的財務報表或協(xié)議內容推定受讓方應當對目標公司的負債情況有所了解;對于隱瞞行為是否影響受讓方決策的問題,法院通常認為只有現(xiàn)實發(fā)生的負債才能夠產生欺詐行為所導致的法律后果和法律責任,而未實際發(fā)生的負債,尤其是未列示的或有負債,因不會影響股權的價值而不屬于債務隱瞞行為。由此來看,法院將轉讓股權時隱瞞公司負債對股權價值的影響也作為欺詐行為認定的標準⑥。
總體來說,司法實務對于隱瞞負債行為的處理一直傾向于否定隱瞞債務欺詐行為的存在,甚至將隱瞞負債行為定性問題視為股權糾紛之外的法律關系糾紛而在判決書中予以回避。由此看來,我國法院對股權轉讓的債務隱瞞行為認定在過程和結果上均有爭議,且在一定程度上沒有足夠重視和理解公司隱藏的負債對股權價值和受讓方購買股權決策的影響,因而使得受讓方在簽訂股權轉讓協(xié)議時承受過大的注意義務,而事后主張權利時,也承擔了不必要的舉證責任。
(一)股權轉讓的欺詐認定標準的特殊性
股權轉讓行為屬于典型的商事交易行為,而由于股權在財產利益方面屬于長期性的利益,因此股權轉讓的雙方當事人對標的股權轉讓意思表示的溝通和協(xié)商尤為重要。一般的買賣合同欺詐行為認定原則是對行為人主觀過錯、客觀行為、因果關系和損害結果進行判斷⑦。股權轉讓的欺詐認定往往在因果關系這一標準中尤為重要。一般的買賣合同只需要考慮買賣當事人雙方的現(xiàn)實利益即可,但是股權轉讓行為不僅僅受公司長期變動的經營情況的影響,還與股權轉讓雙方之外的利益主體有著聯(lián)系,如公司的債權人。若轉讓方隱瞞公司的債務而轉讓股權,則受讓人事后得知此事,那么若公司財產無法完全償還負債,由誰承擔被隱瞞負債則就是一個關鍵的問題。而此時受讓方主張以欺詐為由撤銷股權轉讓協(xié)議,則會引起多方利益的變動和糾紛⑧。因此,對于股權轉讓的欺詐認定,應當更加謹慎,需要更加合理和明確地分配轉讓方和受讓方的披露義務和審慎注意義務。
股權價值往往是股權轉讓方進行股權瑕疵隱瞞的出發(fā)點,而股權價值同時也是影響受讓方決策的最主要考慮因素。學界在定義股權的性質時尚且存在一定的爭論⑨,但是根據我國司法實踐中的裁判觀點側重來看,法院已然將股權轉讓行為視為一種買賣合同,股權是作為買賣的標的物存在于股權轉讓關系中⑩。但是與有體物不同的是,形成股權價值的因素不是單一且穩(wěn)定的,而是應當根據公司經營計劃、經營狀況、資產負債以及凈資產、所有者權益余額情況進行綜合判斷,所以股權是公司經營過程中資產負債以及所有者權益的綜合體現(xiàn)。由于股權價值影響因素具有復雜性和披露上的可操縱性,因而轉讓方或目標公司很容易在披露環(huán)節(jié)實施欺詐行為,再加上股權利益系流動和長期的利益,這就給司法領域認定受讓方注意義務的范圍增加了一定的難度。近年來,轉讓方隱瞞公司債務行為在股權轉讓糾紛案例中呈現(xiàn)上升趨勢,而對該類行為的認定,除了嚴格依照民法中一般欺詐行為構成要件認定之外,還需要對所隱瞞負債的行為方式和該行為對股權的影響進行正確理解,不能簡單從轉讓協(xié)議和受讓方身份來推定其應當盡到的注意義務的范圍而做出有違公平的判決。美國的民事法律中對于欺詐的認定大致與我國一致,但是多了一項重要的條件,即主張欺詐一方的信任有足夠依據。這一項標準對于我國相關法律來說是值得參考的,至少在界定一方是否盡到注意義務的認定上,利用該項規(guī)則會使得認定更加明確,而不必僅僅通過身份和協(xié)議內容進行“推定”。
(二)經營債務是否對公司所有者權益產生實質影響
公司負債屬于公司資產結構的一部分,其中已經發(fā)生的負債應當根據我國《會計法》并且按照企業(yè)會計準則的規(guī)定,依據客觀發(fā)生的實際情況在財務報表中予以列示。在我國的企業(yè)會計準則中,資產負債類會計賬戶的記賬,基本上均遵循會計記賬的權責發(fā)生制的原則,這使得會計規(guī)則和法律規(guī)則在行為的認定上達到了統(tǒng)一。縱觀我國法院對于隱瞞負債行為的認定,主要切入點是公司該筆債務是否確定存在,而認定的參照物就是公司的債務明細表和相關財務報表。但是,問題的爭議在于,如果該筆負債確實存在但是數額沒有確定或者因處罰而產生的負債因該處罰未執(zhí)行而未計入明細表和資產負債表中,那么轉讓方是否應當也將這類負債如實告知。很顯然,我國司法實務對此傾向于否定態(tài)度,即認為這些負債沒有計入,則不會在財務報表中留下痕跡,因此并不影響權益類賬戶的數額,從而對公司的股權價值不會產生實質影響,因此不屬于隱瞞債務行為。實務中還存在著否定股權存在財產瑕疵的觀點,該種認定值得商榷。首先,對于負債對公司的權益的影響可以通過會計上的計量公式進行說明:
資產-負債=所有者權益(資產=負債+所有者權益)
因此,若將來負債一旦計入,必定會在資產不變的情況下使得所有者權益賬戶數額減少,從而會影響股權的后期利潤分配或價值。或許從股權價值影響的直接因素上能夠認為只有所有者權益的變化才能引起股權價值的波動,而負債畢竟與所有者權益分屬不同的概念,即使二者呈現(xiàn)反向相關,也不能夠將負債作為股權價值衡量的重大事項。筆者認為,股權轉讓作為一種商事法律行為,更適宜站在當事人的意思表示的角度進行考慮,公司負債雖并不直接決定這股權的價值,但是其變化對股權價值卻依然具有重大的影響,而股權的價值和負債情況均屬于受讓方確定股權價值以及股權質量丙作出是否受讓意愿的重要參考。另外,由于股權并非普通貨物,它既不可以計提折舊,也不能進行準確性定價,其一直處于不斷的流動變化中,因此轉讓方在股權轉讓前對公司未入賬的巨額債務進行隱瞞,就會導致轉讓時的股權評估價值虛高,在后期計入時又會使得股價下降,這不僅影響了受讓方的決策判斷,也會實質上影響股權的價格。因此,盡管公司有合理理由未將負債計入公司的負債明細表或財務報表,但是也應當在附注中或轉讓協(xié)議中明確說明,否則應當認定為欺詐,而法院認為不計入負債則不會影響權益的認定也是值得商榷的。
司法實務中雖然有否認負債狀況影響股權價值的觀點,但是也存在肯定的處理意見,例如謝某某與張某某、周某某股權轉讓糾紛再審民事判決中,法院不僅僅是在股權轉讓當事人雙方在協(xié)議中約定股權轉讓條件的前提下將披露內容(審計報告、債權債務明細表等負債狀況資料)作為股權定價的依據,而且在雙方未作出約定的時候,法院仍然將相關的審計報告等公司經營狀況資料作為受讓方對公司知曉程度的參考。筆者贊同該種觀點,在認定隱瞞債務的行為上,應當站在對股權是否發(fā)生實質影響的角度,才符合法律行為中對欺詐行為的構成要件邏輯。
(三)對公司或有負債隱瞞行為的分析誤區(qū)
我國《公司法》明確規(guī)定有限責任公司應當依照規(guī)定的期限將財務報告交給股東以便查看。因此,股東內部互相的股權讓與行為,一般不會產生明顯爭議的隱瞞資產負債狀況的欺詐行為問題。而對于非目標公司股東的受讓方,其對于公司的了解是被動的,從而在簽訂股權轉讓協(xié)議之后被欺騙時,在舉證時因未完全了解有限責任公司的財務狀況而舉證困難,對于公司或有負債等不確定情形,更是無法舉證。
或有負債從會計定義上來說,可以概括為因以往的交易或事由也許會導致將來所發(fā)生的事件而產生的潛在的義務。法院在認定或有負債時,也可以直接引用企業(yè)會計準則的相關規(guī)定,會計法中規(guī)定的初始計量,也是符合了會計理論中的謹慎性原則。根據我國《會計法》以及企業(yè)會計準則的的相關規(guī)定,對或有負債應該根據完成相關實際義務所支付的最適當的預計數額初始記載入賬面中。但是,我國公司很多時候并非按照該種規(guī)則進行計量,而是因數額不確定而未直接在財務報表或資產負債表中計量,而在股權轉讓后數額確定時計入,或者為了偽造較高的利潤率而選擇不計量入賬。該種行為顯然違反了我國《會計法》中的禁止性規(guī)定,而《會計法》對于禁止性的規(guī)定的立法目的就是嚴格規(guī)范企業(yè)的財務核算,預防企業(yè)在商事交易中的披露環(huán)節(jié)進行欺詐。其次,或有負債雖然可以暫不入賬,或者說沒有確定的數額入賬,但是過去發(fā)生的事項是客觀存在的,因此股權受讓方有權利知道此種情況,因其可能會影響以后的公司所有者權益和凈資產狀況,從而影響股權價值。既然會計準則規(guī)定其入賬的必要性,那么該種事項應當是與公司經營狀況有重大的關聯(lián),因而屬于股權轉讓時應當令對方知曉的范圍,而法院認定其未在報表中列示不影響凈資產數額而不認為存在欺詐行為則顯得與《會計法》的立法宗旨相違背。
法院認定的另一個問題,是其根據協(xié)議中的或有負債條款推定受讓方已經預見到轉讓方可能隱瞞目標公司的債務而不認定轉讓方屬于惡意隱瞞債務的欺詐行為。法院的目的顯然是盡量使得該股權轉讓協(xié)議繼續(xù)履行,因此通過對惡意隱瞞負債的欺詐行為否定來使得股權轉讓行為保持有效,以保障商事交易的穩(wěn)定性。最高院的判決傾向在目的上的合理性是不可否認的,但是對于行為認定的原因和邏輯,則缺少一定理論上的支持。對于股權轉讓的欺詐認定,應當根據當事人的主觀方面和客觀行為進行判定,無論受讓方是否盡到注意義務均需要足夠的證據,而協(xié)議中對于或有負債的責任約定并不能說明受讓方已經預見的范圍,而是應當通過審查轉讓方是否足夠明確披露了或有負債,轉讓方至少應當將或有事項的緣由告知轉讓方才是盡到了轉讓方的披露義務,因此應當按照欺詐或違約行為進行認定,此時應當支持被欺詐的受讓方的抗辯權或撤銷權,而并非對此不予認定,并在沒有要求轉讓方糾正披露行為的前提下繼續(xù)履行,筆者認為這一定程度上有違民商法中的誠實信用原則。
(一)轉讓方對公司已確認負債的隱瞞行為
根據我國欺詐行為的認定模式,對股權轉讓方隱瞞目標公司負債的行為分析,既要符合《合同法》、《公司法》中有關普通欺詐的認定標準,同時也要注意《會計法》與企業(yè)會計準則中提到的特殊規(guī)則。尤其是有限責任公司非股東身份的受讓人,其在事前對公司資產負債情況進行審查的難度相較于該公司股東身份的受讓人要困難得多,因此對于目標公司之外的股權受讓人,應當適當放寬其審慎注意義務的標準,同時明確股權轉讓方或披露方對公司負債情況的告知范圍界限。
針對被隱瞞的公司負債發(fā)生的時間和范圍,根據欺詐的定義要求,應當是股權轉讓協(xié)議簽訂之前發(fā)生的負債,嚴格來說應當是在最近的資產負債表日之前確定的負債事項,而對于資產負債表截止日往后予以調整的事實列項,則不屬于惡意隱瞞的對象。但是,對于預計負債以及其他的或有負債的確認或調整,應當把引起該負債可能事項緣由對受讓方及時地告知,否則也應當認定為隱瞞負債進行欺詐的行為[7]。根據我國《公司法》中關于股東權利的規(guī)定,股權受讓方只有在簽訂股權轉讓協(xié)議并登記為有限責任公司股東或被記入股東名冊中之后才擁有對公司財務報告的查閱權利,即股東的知情權。因此,在股權轉讓之前,股權轉讓人應當將公司資產負債情況中已經確認的事項全面、準確和及時地告知受讓人,受讓人此時也有權知道這些內容,但是因其無法自由查閱公司的報表、賬簿、決議等資料,在知情權的實施上處于被動的地位,因此對于轉讓方對公司負債全面的披露要求,法院應當更加嚴格認定。
對于隱瞞負債的行為方式,包括積極行為和消極行為,即既有虛假增減記錄負債,也包含不記錄負債,或對于負債的特殊重大事項不予說明。針對該問題的糾紛,筆者認為,法院不應當僅僅考慮該事項是否影響公司凈資產數額或股權價值,還應當考慮該事項在公司的審計報告中是否重大或特殊,若被隱瞞負債符合重大或特殊的標準,且違背了《會計法》中有關披露的規(guī)定,那么就很有可能發(fā)生惡意隱瞞債務的欺詐行為。進一步來看,沉默方式欺詐的行為應當還包括轉讓方不向受讓方提供專門的審計機構作出的審計報告。既然違背了會計法中有關財務披露的規(guī)定,那么就應當屬于隱瞞事項的默示欺詐行為,而法院卻通過繁瑣的股權價值影響因素的角度進行分析,只會過分加重股權受讓方注意義務和舉證責任的負擔。
(二)轉讓方對或有負債的隱瞞行為
根據我國《會計法》對公司或有事項的規(guī)定,公司應當明確地在公司財務報告中列出或有事項的情況,或在特別情形下必要時予以說明才符合會計相關制度。在司法實踐中常見的公司隱瞞或有負債的情況主要有兩種,一種情況是預計負債沒有在期末財務報表附注中披露,包括種類、產生該種未決負債的來源事項以及對于未確認數額的預估計量和變動情況;另一種情況是有意隱瞞或有負債的發(fā)生情形(對外提供擔保、未決訴訟、未決仲裁)、不能確定計量負債的原因、或有負債對公司財務經營的影響和無法預計的原因。這些行為存在時,在受讓方完成股權登記取得所有權之前,由于其不具有股東身份,因此很難了解這種情況,即使在協(xié)議中,轉讓方間接表明其存在未在債務明細表中披露的負債,但是筆者認為法院直接從協(xié)議中推定受讓方對目標公司預計負債已知曉并不具有實質意義上的說服力。一方面,受讓方需要盡到審慎的注意義務,本應當對公司的審計報告等正式的文件中記載的資產負債情況予以信賴,而并非僅僅依靠協(xié)議就能夠真正得知公司的負債情況,既然相關法律規(guī)定了受讓方相對嚴格的受讓義務,卻在認定隱瞞負債的情形下僅僅依靠協(xié)議中的內容進行間接推斷,顯然是不合理的;另一方面,對于有限責任公司對外轉讓股權而言,也是其人合性受到重大影響的時候,如實、準確、完整地披露公司的重要債務信息應當作為一項必要的環(huán)節(jié)和要求。法院應當根據《公司法》、《合同法》以及《會計法》中對于公司商事交易中信息披露的相關規(guī)定來進行轉讓方是否隱瞞公司債務的認定,而不僅僅是直接從該負債的隱瞞是否影響股權的價值或公司的凈資產來進行分析,因為該種判斷屬于商事判斷,法院不宜對商事價值直接進行判斷,因為這不僅會使得商事價值判斷取代法律規(guī)則,架空相關法律的規(guī)定,同時也不利于股權轉讓過程中受讓方盡到審查注意義務。
由此來看,受讓方在受讓股權時應當將公司出具的會計事務所制作的財務審計報告中有關資產負債的情況作為其參考公司凈資產狀況的首要標準,而審計報告應當作為受讓方舉證對方隱瞞債務的首要舉證方式。若報告中認定目標公司未披露或有負債的事項,同時轉讓方并未作出解釋和說明,則應當認定為隱瞞債務和欺詐。
(三)受讓方可預知的負債范圍
正如前文提到,美國對于民商事欺詐的定義最值得我國借鑒的一點就是“對于對方的信賴有正當的理由”。因此,應當明確的是,受讓方能夠且應當知曉的,只能是轉讓人向其披露的相關審計報告結果或負債明細表中的債務,而在此之外的,并非受讓方能夠合理依賴的客觀依據,而這些依據,由于在公司內部計量的時候具有可操作性和不完整性,因此,期待受讓方知曉目標公司的全貌是不現(xiàn)實的。在文章最初導出問題的河北省高院的隱瞞負債糾紛的案例判決中,其并未考慮股權受讓方能夠盡到的注意義務的程度和范圍,直接用商事判斷進行否認轉讓方惡意隱瞞債務的欺詐行為存在,則顯得缺少法律上的邏輯與價值的契合。
針對受讓方可知負債的范圍問題,應當與受讓人的審慎注意義務的界限聯(lián)系在一起,最高法在認定股權轉讓協(xié)議是否存在欺詐的裁判意見中雖然作出了相關的指導,但是并沒有將受讓人的注意義務與轉讓人的告知義務之間平衡界限進行明確。最高法在意見中既提出轉讓人負有將股權真實情況如實告知的義務,同時又將轉讓前的盡職調查視為受讓方的注意義務,繼而又指出注意義務并非意味著免除轉讓人披露真實信息的義務,這種矛盾和模糊的意指導意見會使得在司法實踐中認定欺詐的行為更加復雜和困難。
當然,我國在司法實踐領域傾向于維護商事交易的穩(wěn)定是有必要的,而大量的股權欺詐的認定則會導致被欺詐的當事人主張撤銷股權轉讓協(xié)議的情況發(fā)生。商事交易的穩(wěn)定性固然重要,但是,商事交易的安全性也應當獲得一定的重視,尤其是對公司資產負債情況的隱瞞,不僅僅是侵害了受讓方的信賴利益和知情權,其還是對我國《公司法》、《會計法》中相關的商事交易的透明性原則的要求的違背,對于該種主觀惡性較大的行為,司法機關應當適當放寬對欺詐行為構成的要件認定。即使《公司法》及其司法解釋在規(guī)定瑕疵股權轉讓后不撤銷合同,由新的股東先對公司出資或清償公司負債后向原股東追償,但是往往受讓方的利益受損后,本可以撤銷合同及時止損卻被迫繼續(xù)履行轉讓協(xié)議,后即使追償,卻要耗費一定的時間成本。那么,股權轉讓的道德風險,則會進一步阻礙以后股權轉讓的效率和誠信,這會使得商事交易的流暢性和活躍性因缺乏安全保障而受到阻礙。法院對此處理的傾向間接賦予股權轉讓方過大的注意義務負擔,受讓方確不知曉公司負債而后期發(fā)現(xiàn)增加的負債減少了股權的價值或受讓股權后卻要承擔一定的負債,那么此時也違背了商事交易的公平原則,受讓方合理的主張難以得到支持,這種情況不利于交易誠信的實現(xiàn)。
股權轉讓中的隱瞞債務行為是一種典型的財產瑕疵股權轉讓行為,雖然我國《合同法》對欺詐的認定已有明確的規(guī)定,但是由于股權相對于普通民事概念中物的特殊性,再加上有限責任公司的人合性,使得股權欺詐的認定并不容易。轉讓方對目標公司債務的隱瞞很多時候出于逃避債務、虛增股權價值或者虛增公司凈資產價值而隱瞞公司債務,使得受讓方在虛假的信息下做出非自愿的受讓表示。但是,面對該類糾紛,法院不能事后直接用商事價值去進行判斷,而應當建立完整的股權欺詐的認定標準,根據《公司法》和《會計法》并結合《合同法》的相關規(guī)定,在理解公司實際負債和或有負債的性質以及會計披露的實質范圍的前提下,從轉讓方和受讓方各自應盡的披露義務和注意義務為視角,對隱瞞債務行為進行合理認定,從而在維護商事交易穩(wěn)定的同時,關注受讓方的信賴利益,同時保障商事交易的安全,防范商事交易的道德風險。
【注釋】
①參見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8)冀民終1016號民事判決原文。
②該圖表通過中國裁判文書網檢索,以股權轉讓+隱瞞債務為關鍵字,為使得選擇的案件具有代表性,因此法院層級選擇最高法院,案件類型選擇民事案件,時間選擇2015年至2020年,篩選出符合專題的7個案例,同時與關聯(lián)的原審判決,共計14個判決。
③以分類判決篇數與判決總篇數(14篇)占比得出圖表3中數據。
④違約責任應當認為是標的股權的瑕疵擔保責任,下文還會提及司法實務領域對該責任適用的爭議。
⑤參見最高法(2015)人民四終字第26號判決原文。
⑥典型案例參見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8)冀民終1016號判決書原文。
⑦民法中對欺詐的認定的一般標準是,一方具有欺詐的故意實施了欺詐行為,對方因欺詐行為而違背真實意愿作出意思表示從而實施了法律行為。
⑧徐立,邵寧寧.股權轉讓合同中欺詐行為的認定及處理[J].法律適用,2010(Z1):176-179.
⑨學界上對股權的屬性定義存在著一般物權、物權與人身權雙重性質、債權性質和特殊物權性質的爭議。
⑩參見羅欽偉,“股權轉讓中公司財產質量瑕疵擔保制度之探析”,載于《萍鄉(xiāng)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7卷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