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語

李勝靈

一

思鄉的情愫總是寄托在那些印象深刻的事與物之中，老屋的牡丹便是其中之一。那是比我還年長、比我個子還高許多的牡丹花樹，是父親剛買下老屋宅子時從別處移植來的。我出生時，她已經五歲了，開始與我一邊高，到后來，她越長越高，枝葉越來越繁茂，我的成長速度趕不上她，在我小學還未畢業時，她就已經遠超我，兩米多高的植株，一米多的花徑，讓她成了家里小花園中無可替代的王者，所以我把她叫做樹。

牡丹的壽命一般是40年左右，長壽的可生長500年。我不知道我家那株牡丹如果遵循正常生命周期會活多少年，父親離世那年，她突然香消玉殞，生命永遠定格在了25歲。她有靈性，陪父親走了，她與父親一起，成為我心中永遠的念想……

喜好廣泛、熱愛生活的父親，工作繁忙之余總是把家里那小小的院子經營得四季花香不斷，最受寵愛的自然是那株牡丹樹。父親愛花也懂花，他告訴我，牡丹的名字來自《本草綱目》，書中說：“牡丹雖結籽而根上生苗，故謂‘牡，可以無性繁殖，其花紅故謂‘丹”。

國人把花的容貌和姿態，稱之為花語。牡丹因花冠大，花型飽滿且花瓣多層，人們便認為牡丹的花語是富貴吉祥、繁榮昌盛、幸福和諧。牡丹有300多品種，以花型分為單瓣型、荷花型、皇冠型、樓子型、繡球型等，又有紅、紫、紫紅、粉、白、藍、綠、黃、黑和復色等不同色系。不同顏色的牡丹，被人們賦予不同的花語，比如紅牡丹代表富貴，紫牡丹代表羞澀難為情，黑牡丹代表的是愿意為愛而死，而粉牡丹的花語，則是雍容華貴。

不同顏色、花型、品種的牡丹自然也有著不同的名字。老屋那株單瓣粉色牡丹，名為“似荷蓮”，是牡丹花中比較原始的花型。

老家長武是唐太宗李世民馳騁過的疆場，是淺水原大戰安邊定邦的主戰場，唐太宗為紀念陣亡將士修建的皇家寺院昭仁寺，主殿及敕建大唐昭仁寺的碑文至今尚在，千百年來，大唐遺韻猶存在于民風淳樸的長武。牡丹種植興于隋而盛于唐，不論是傳誦千年的唐詩還是今天的詩文劇目，牡丹都是唐代最有代表性的花卉，我家姓氏為大唐國姓，不論血脈是否正統，骨子里對于唐風總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親近感。所以當初父親在舉家從鄉下遷居縣城時，便選擇了這種品種最原始、在唐代最受寵的似荷蓮牡丹植于園中。

似荷蓮開花時，花瓣大而平展，形似荷花，也就有了這詩一樣的名字。花瓣數量不多，最多三層，只有十幾片花瓣，但它的花瓣厚，花瓣接近花蕊處為紫紅色，越往外延顏色越淡，花香卻十分濃郁。唐代詩人陳標稱贊似荷蓮：“應是西天無處種，不然爭肯重蓮花。”白居易贊其：“酷烈易名壽，姿容想姓潘。”明代薛鳳翔贊美其：“潘妃到來，猶然羞澀。”

人們與牡丹合影時，或蹲或坐于花間，方能與其齊眉，或彎腰俯首才能觸其香澤，老屋的那株牡丹，全然不用如此。站在花樹前，那一朵朵香味濃郁、瓣面舒展的似荷蓮近可貼面，置身花間，便會被她的枝葉圍抱。從小到大，我見過的其他牡丹植株都沒有老屋那株牡丹高大有氣勢。

每年四月中、下旬，谷雨前后，就是似荷蓮花開時節。一進院子，牡丹盛放的濃郁花香撲鼻而來，蜜蜂飛舞、沉醉花間的嗡鳴聲充耳可聞。在10--15天左右的花期時，家中賞花親友絡繹不絕，對來賞花的親友，父親都是熱情招待，但有一點必須遵守，愛花就該惜花護花，不論是誰，只可觀賞、不許采摘。若實在喜愛，可以挨著花樹合影。翻開家里的相冊，留存最多的是親友們與牡丹花樹合影的老照片。

女孩子本就喜花，小時候喜歡花的艷美，看到心儀的花朵，第一反應就是采摘下來，插于發間，臨鏡臭美，但那僅限于鄉間野花，農家田園的各類果、蔬花，我從不采摘，因為父親告訴我，果樹上的每一朵花都是一顆果實的雛形，都是農人心中的一份期盼;親友家里種養的花兒不能采摘，否則便是不懂禮數沒有教養的壞孩子。后來，鄉間野花我也不采摘了，因為那些美艷的花朵一旦摘下，脫離了生命的本源，不消幾個時辰就蔫軟耷拉、盡失風采。

二

從小喜歡讀書，父親的經典藏書還有姐姐訂閱的各類雜志，都是我閱讀的范圍，其中就有《民間故事》《民間故事匯編》這類月刊雜志。因為家中那株“似荷蓮”的緣故，自小便對牡丹有著一種特殊的情結，因此也便特別關注與牡丹相關的各種傳說故事。還曾隨著不同故事的描述和插圖，想象著各種牡丹仙子的翩翩姿容，臆想過家中牡丹花樹應該也是位姿容嬌艷的花仙，在每個夜深人靜的夜晚便會幻化人形關照經管花園中的所有植株，因而家里花園中各類花朵才會個個都爭芳奪艷般地精神抖擻。

上小學時，第一版電視劇《聊齋》播出，生來膽小的我看到那些妖鬼精怪、情節恐怖的劇情時，大都是手捂著眼睛，在哥哥姐姐們的“保護”和鼓勵中，在手指縫忽開忽合的狀態下看完的。其中也有情節舒緩、畫面柔美的，記憶最深的便是《葛巾》，主角是一朵紫色的牡丹，說的是洛陽人常大用癖好牡丹，在曹州觀賞牡丹時，邂逅了一位名叫葛巾的美女，幾經追求，終于結為恩愛夫妻。靠著葛巾的幫助，家道益富，不但生了孩子，日子也過得很紅火。然而好景不長，因葛巾閑談時曾告訴常大用自己的母親曾被封為“曹國夫人”，引起常大用疑心。為了解開心中疑惑，常大用便找借口到曹州調查，原來葛巾是牡丹幻化的美女。葛巾得知丈夫對自己身世的懷疑，傷心至極，扔下孩子離去，孩子落地之處，日后長出了牡丹一株，花繁葉茂，從此洛陽牡丹名滿天下。

那時看《聊齋》看的是熱鬧，經歷世事再看《聊齋》，才明白聊齋先生的每一篇作品都是用那些虛構的詭譎瑰麗的故事，來針砭現實，抒發憂憤，表達個人的感受、經驗和情趣，寄托精神上的追求、向往。在《葛巾》篇目最后，異史氏（蒲松齡在作品中的自稱）說：既然愛戀專一，能通鬼神，那么花朵也不是無情之物啊！白居易不是說過：“少府無妻春寂寞，花開將爾當夫人”嗎？只要能善解人意便是好夫妻，又何必去追究其根源呢？可惜大用還算不上一個達人！蒲松齡的遺憾也是我的遺憾，《葛巾》中的牡丹仙子情深義重，與常大用相敬相愛，可惜一個好端端的家庭，最終因為丈夫的多疑而妻離子散，不由人慨嘆多疑化作離散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