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音

韓譯墨

冬雨

20年前，初冬，所有昆蟲鉆進土地，北方的蕭殺于風中蔓延。

雨水漫過院門檻，門框上的白幡在水波中悠蕩。奶奶的靈魂一聲不響。貓蜷縮在瓦片上，舔舐一汪哀傷。雞坐臥在干草堆，聽被雨驚擾的哭腔。它們都餓了，但喂食人卻遲遲不歸。

我站在屋檐下，透過模糊的玻璃窗，瞥見悲痛的爺爺。蒼老的臉上，皺紋凝聚成一團，淚水像細雨順屋檐滴落，打濕我的綠棉衣。

突然，發現棗樹枯萎，像奶奶的手干裂而粗糙。我知道，過了冬天，它會再次繁茂茁壯起來，而奶奶卻已隨著冬雨漸漸離去。

想到這，我不能自己，難以名狀的情緒勾起心里的冬雨。從嚎啕到失聲，冬雨漸漸下成冬雪，無聲的力量在院子里堆積。

多年后，回想，那是我第一次觸碰到生死，以及別離。

麻雀

多年前的午后，放學路上，一個小販在賣麻雀。

一群麻雀在籠子里嘰嘰喳喳、上躥下跳——被剝奪了自由的麻雀，被作為商品的麻雀，被視作沒有情感的麻雀。

我以中立者的視角，仔細地觀看一只最小的、最掙扎的麻雀。它眼里沒有一絲恐懼，只有對自由的孤注一擲。

陽光照著小販的臉，不均勻的陰影使他的表情失真，只見那浸滿生活愁苦的小小貪婪盈溢出來。

我掏出錢領走最小的那只，路旁綠陰斑駁，勾起它的野性，它在我手中躁動不安，像一條快要決堤的河對堤壩發出最后的抗爭……我將它掛在院子中央最靠近天空的地方，以小米和清水喂養。它站在籠中，堅決而冷漠，謹慎地試探樹林之外的世界。

云朵拖著長尾聚集成山，陽光隱匿山中，一塊陰影籠罩頭上。

爺爺說，麻雀氣性大，關在籠子里一定絕食而亡。它的尖喙刺痛了我的惻隱之心，我小心將籠子取下，跑進附近的小樹林。

晚霞已登上高高的水塔。

我閉上眼，摸索著打開籠子，未消片刻，伴著“撲棱”一聲，手上的負擔消失，心頭的石頭滾落山坡。

一位路人見狀喚我——小孩兒，你的鳥跑啦！

看向他時，我的淚水已流到下巴。

車轍

一條條車轍，順著溷灰的雪泥延伸至遠方。我緊緊盯住踉蹌的車輪，坐在“永久”的橫梁上搖搖晃晃。外公的舊皮襖擋住了兇猛的北方，被寒風擦得锃亮。霧凇在空氣中流淌，哈出的氣歡騰著，在睫毛上成霜。

舊的車轍還在塌陷，新的車轍就順勢而生，雜亂地排布在僵硬的街道上。它們相互交織，相互抵抗，拉開一幅水墨丹青，暈開我的童年光景。那時的外公依然健碩，瘦而高挑，有嶙峋的輪廓。一把蒲扇不論冬夏，總在身邊陪伴。青筋凸起的大手，撫摸我稚嫩的臉蛋，笑容在余暉中泛起霞光。

我在畫室中，絞盡腦汁鋪陳一只傲然的雄雞，胸膛高昂，羽毛漆黑，爪子強壯，頭冠殷紅，腳踩一朵肥菊，將畫作定格在深秋。

落款時，畫室的門打開，伙伴們魚貫而出。我不急，因為外公總會站在那個最顯眼的位置，背靠一臺永久牌自行車，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