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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年間,哈爾濱老道外的孩子們流行玩彈弓,鈕二孩子是其中的高手。
其他孩子都到江邊去撿小石子當弓彈,小石子的形狀不規則,射出去后會影響準頭。鈕二孩子琢磨來琢磨去,想出了一個好招兒。他家的鄰居要蓋新房子,常派大馬車出去拉磚,鈕二孩子就搭馬車去了離老道外四五十里地的瓦盆窯,用布兜子兜回來一大兜子燒磚用的黃泥,用水和稀后團成小圓球。因為怕別人發現他的秘密,鈕二孩子又在最外面滾了一層黑土,曬干了,就成了一個又一個的黑弓彈。這種弓彈,形狀渾圓,芯子也沉,打出去有十成的準頭。
靠著這弓彈,鈕二孩子在哈爾濱老道外的半大小子中出了名。也有幾個半大小子不服氣,挖了一堆黑土,用水和了,也想要捏成黑弓彈,可那哪成啊!東北大地全是黑土地,油黑發亮,種莊稼還行,可是土質發散,黏性不夠,根本團不成團。就是勉強捏成了團,再一曬,又全都裂開了,只好作罷。
那天下午,鈕二孩子從私塾散學回來,在路上遇到一只趾高氣揚的大公雞。這只大公雞,豎著冠子,翹著尾巴,張著兩個翅膀,“咯咯咯咯”對著鈕二孩子大聲叫著,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
無緣無故的,沖我耍啥威風啊?鈕二孩子挺來氣,就張開膀子轟了兩下。不料大公雞不但沒跑開,還更來勁兒了,探著尖尖的嘴巴,對著鈕二孩子飛快地沖了過來。見過狗咬人,還沒見過雞咬人呢,鈕二孩子嚇了一跳,撒腿就跑。
奔跑時,鈕二孩子的右臂碰到了斜挎的布書包,布書包里有一個硬硬的東西,是啥呢?是彈弓子。鈕二孩子這才冷不丁地反應過來,對呀,怕個啥,跑個啥呀?自個兒不是還有彈弓子嘛。
鈕二孩子猛地向旁邊一閃身,閃過了那只大公雞,伸手飛快地從布書包里掏出彈弓子,上好弓彈,對著大公雞就射。大公雞收身不及,依著慣性,還在向前猛沖。這一沖,恰好就把雞屁股對準了鈕二孩子。
鈕二孩子的弓彈,一下子就打在了大公雞的屁股上。射完了大公雞,鈕二孩子驚魂未定,掉過頭,飛快地跑了。他沒看到的是,那只大公雞中彈以后,慘叫幾聲,依著慣性向前滑出了五六米,之后頭一歪,當場就死了……
鈕二孩子回到家里就把這事兒給忘了,可不大一會兒工夫,谷屠夫就一手拎著殺豬刀,一手拎著那只死公雞,找上門來了。谷屠夫對鈕老爺—也就是鈕二孩子的爹說:“你兒子用彈弓子把我們家大公雞射死了,你賠吧。”
鈕老爺太了解兒子了,他淘是淘了點兒,可絕不會無緣無故地去禍害別人。谷屠夫說:“不信是吧?不信我就找個證據出來,讓你信了。”說完,他就用殺豬刀把那只公雞從當間兒剖開了,從肚子里面摳出了一個圓圓的泥彈子,遞到了鈕老爺的面前。
泥彈子沾著紅紅的雞血,還沾著雞屎,散發出一股怪味,鈕老爺差一點當場吐了。谷屠夫說:“整個兒老道外,別人家的孩子打彈弓,用的都是河灘上的石子,只有你們家二孩子用的是泥球子。”
鈕老爺只好認栽,花了大價錢,賠給了谷屠夫。
當天晚上,鈕二孩子被他爹摁到板凳上,把屁股都給打爛了,離著十里地都能聽到他的慘叫聲。足足一個多月,鈕二孩子連坐都不敢坐,只能站著。

鈕二孩子也因此出了名。他的大名叫鈕文生,二孩子只是小名,可從那以后,不論大名小名都沒人叫了,大家伙兒一致地管他叫“專打雞屁眼兒的鈕大彈弓子”。咳,這么老長的外號,也不嫌叫起來麻煩。
鈕二孩子也反抗過,可反抗也沒有用,就只好認了。
一轉眼五六年過去了,鈕二孩子到了年齡,該娶媳婦兒了。
鈕老爺相中了一個閨女,是秦老爺的女兒,叫秦紫葉。兩家門當戶對,鈕老爺和秦老爺是多年好友,鈕二孩子和秦紫葉子也打小就熟悉,算得上是喜上加喜了。
找媒人之前,鈕老爺先去秦老爺家探口風。秦老爺那是一百個贊成,兩人一激動,差點當時就把這門婚事給定下來。可當秦老爺說給秦紫葉聽的時候,秦紫葉卻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我不同意,我不想嫁,你們要是逼我,我就跳到松花江里頭淹死得啦!”
鈕老爺和秦老爺傻眼了,這是咋整的呀?從小到大,這兩個孩子在一塊堆兒玩得挺好呀,本以為水到渠成的事兒,咋就卡殼了呢?
秦紫葉哭了,說:“人家都管二孩子叫‘專打雞屁眼兒的鈕大彈弓子,我要是嫁給了二孩子,他們還不得管我叫‘專打雞屁眼兒的鈕大彈弓子媳婦兒呀!”
唉,都是外號惹的禍呀!鈕老爺訕訕地回到家,把事情經過原原本本地跟鈕二孩子說了。
鈕二孩子一聽,想了想,啥也沒說,抓起彈弓子,就跑到了秦家,站在秦家大門口就喊:“紫葉子,紫葉子!你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秦紫葉開門出來,說:“好,我出來了,你說吧。”
鈕二孩子又說:“不行,不能在這疙瘩兒說,得找個地場說。”
秦紫葉說:“行,你找地場吧,我跟你去就是了。”
鈕二孩子領著秦紫葉,來到了郊外,在一片又密又矮的樹林子前停住了。
鈕二孩子慢悠悠地掏出了彈弓子,在彈兜里裝了五顆圓圓的弓彈,舉了起來,說道:“我沒啥事兒,就是想把你找出來,讓你看看我的彈弓子。”其實,鈕二孩子本來想說,我就是想把你找出來,讓你看看我的彈弓子,不光能射雞屁眼兒,還能射別的。可雞屁眼兒這樣的詞兒,在自個兒心儀已久的女孩子面前,他實在是沒法說出口。
秦紫葉不以為然,說:“那就看吧。”
鈕二孩子一用力,又一松手,那五顆弓彈就呈扇形,均勻地飛了出去,穿進了那片矮樹叢。這之后,鈕二孩子并沒有停下來,緊接著又舉起了彈弓子,射出了第二次、第三次,也都是五顆弓彈,也都是呈扇形,均勻地飛出去,穿進了那片矮樹叢里。
射完之后,鈕二孩子氣定神閑地站好,微笑地看著秦紫葉。
此時正是初春,小草剛剛冒出綠芽,那片又密又矮的樹叢是丁香樹。丁香樹已含苞待放,欠的就是一股溫暖的東風了。那十五顆弓彈射進了樹叢里,力道正好,不緩不急,恰好帶起一股溫暖的東風,引起了一陣又一陣微微的顫動。

剎那間,一樹又一樹的丁香花,全都開放了。
剛才還是光禿禿的枝杈,忽然開滿了丁香花,又矮又密的樹林子,也在轉瞬之間變成了紫色的海洋,暗香浮動。秦紫葉的心,一下子就熱了,軟了,好像落進了花叢中。
鈕二孩子就這樣,用他的彈弓子,為心愛的女孩兒制造了一個花團錦簇、香飄四溢、浪漫而又熱烈的春天。
鈕二孩子盯著秦紫葉,秦紫葉盯著丁香花海。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兩個人才反應過來。見鈕二孩子盯著自個兒看,秦紫葉的臉“騰”的一下紅了。她撒開腿,徑直往家里頭跑去,一邊跑,還一邊大聲猛喊。
她忘了,娘說,閨女家家的,走路要穩、要慢,不能失了儀態。她忘了,娘說,閨女家家的,說話聲要低、要柔,千萬別大聲喊。她忘了,娘說,閨女家家的,有了心事,要遮著、掩著,不要讓旁人看出來。
她忘了,她全都忘了。她一邊向家里頭跑,一邊激動地喊著:“爹,我嫁,我嫁!我同意,我全都同意啦!”
(發稿編輯:呂佳)
(插圖:劉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