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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崖

2020-09-06 14:04:35路魆
飛天 2020年9期

路魆

在范正成為警察前,他父親曾是懸崖島派出所的民警。在學生時代,他經常以探望父親為借口,在這個島嶼上度過許多個閑暇的日子。懸崖島遍布美麗的白色懸崖,盛產紅木,手工造船業非常興旺。而隨著早年基督教音樂的傳入,培養了眾多鋼琴家。風景、貿易以及人文,三位一體,懸崖島因此聞名中外,繁極一時。一切的崩壞,始于一場罕見的海上風暴。那場風暴的可怕遺產,至今消磨著這座島嶼。

自從父親退休后,范正對懸崖島的風景也隨之厭倦。多年后的今天再次登島,只是為了調查一樁失蹤案。懸崖島上最大的、也是僅存的一家船廠——盛權造船廠,在它的老主人盛權失蹤三年半后的某天,盛權的妻子許文瑩也突然不知去向。昨天,已經有搜索隊在島上搜尋過,但皆不見許文瑩老太太的痕跡。

懸崖島目前僅保留兩個進出島嶼的碼頭,游客碼頭和島民碼頭。范正和協警在游客碼頭等待過閘登船。記得當年,游客碼頭的數量不下五個,現在僅有的一個游客碼頭,那里的游客也寥寥無幾。沒花多少時間,船就出發了,舉目四望,船艙二層里只有范正和協警二人。是啊,如今誰還會登上這座衰敗的島嶼呢?

海風帶著一股并非來自魚腥的臭氣,范正嗅了嗅,應該是木頭長期浸泡在水里的腐爛氣息。這種味道提醒著他,那場風暴是怎么肆虐了懸崖島的植被樹林,讓本來已過度砍伐的黃花梨、雞翅木等紅木林一夜傾覆,死去的植物長年浸泡發酵,形成一種終年籠罩在懸崖島的令人反胃的味道。即使像紅木這類不易腐爛的植物,也抵不過時間的侵蝕。風暴不僅導致島上的紅木林難以恢復原貌,令大多數造船廠紛紛破產,還為這座島帶來了另一個致命的后果:那些白色的懸崖變得脆弱易碎,也許一只野狗在懸崖邊跑過,都會引起一連串的坍塌,轟然墜入海中。

出航十幾分鐘,范正已經可以看見遠處的懸崖了。環繞島際的白色懸崖,向來被稱為是懸崖島的牙齒,現在由于邊緣不斷剝落,看起來參差不齊。現在,它就是一個既禿頂又掉光了牙的老頭,露出眾多被遺棄的西式別墅、教堂和低矮的居民房。

“唉,我才第一次來這里……”年輕的協警感嘆道。

“要想看它當年有多風光,只能回去翻照片了。”范正說。

“許文瑩老太太失蹤,估計是在島上待不住,溜了吧?”協警對著島嶼比劃一下,“你看,范警官,這地方瘋子才住得下去。”

“不過碼頭的監控并沒有拍到她離開了島。”

“說不定她劃船從別的地方離開了?”

“聽說她有老年癡呆,還有腦癌,行動能力不強。”

船即將抵達懸崖島碼頭,兩人從樓梯走下船艙一層。這班船并不是只有他們兩位乘客,在一層的座位上還有兩個老頭,他們穿著松垮褪色的軍裝。直到船完全停穩后,他們才艱難地從座位撐起身體,幾個碼頭上的工作人員連忙過來扶他們上岸。范正注意到其中一個拄著拐杖,有一條腿不好使,估計是殘疾的;而另一個神色呆滯,失了魂似的。

范正記得,在懸崖島的某處,有一個歷史悠久的軍人療養院,但從前在島上閑逛時,印象中并沒有遇見過那座建筑。這兩位老頭肯定是到那兒去的吧。看著他們殘損的背影,范正心里想著,他們到底在戰場上經歷過什么,才落得如今這般凄苦?

登上碼頭,走了沒多遠,協警就提醒范正注意看某處。那是一個警告牌,畫了一條惡犬,寫著提防野狗出沒。在警告牌下方,正躺著一條耷拉著舌頭、毛色灰暗、看樣子已經死了的野狗。一個島民拿著一柄長矛似的東西,站在狗尸旁邊,在等這四個乘客離開碼頭后,才打算對它做進一步處理。那根所謂的長矛,頭部綁著一個類似飛鏢的針頭,無疑是某種殺狗用的工具。

瘸腿老頭停下腳步,等范正走近時,問:“找盛權一家的吧?”

范正打量他一下,回答:“對。”

瘸腿老頭給范正指了個方向,沿著海邊,遠處有一座露出一個木質船頭狀裝飾的建筑,就是盛權的造船廠。范正道了謝,對于自己和協警都沒穿警服,卻被這位老軍人認出是警察的事感到驚訝。老頭和他的同伴繼續前行。但范正不打算這么快跟失蹤者的家屬聯系,因為接案時,父親說該案件可能跟盛權的失蹤有關系,事件很難在一時三刻解決。要他找到當年的派出所,里面或許還有些遺留的資料,如果派出所還沒有被風暴破壞得太嚴重,收拾一下還能住人。

在去舊派出所的路上,范正沒看見幾個正經的游客,來此地的大多數是獵奇的年輕人。也難怪派出所幾年前就撤掉了,因為懸崖島跟廢墟沒什么區別,不必在此浪費警力。唯一還能稱得上是案子的,就是他父親曾接手但現在成了無頭案的盛權失蹤事件。盛權的失蹤時間已將近三年半,而許文瑩老夫人在這個時候失蹤,是否如父親所言,跟盛權的失蹤有什么關系?另外,一旦失蹤時間滿四年,盛權就會被宣布法律死亡。

協警好奇地四處望,但滿眼的凋敝之景讓他沒什么好心情,感嘆為什么島民不可以共度時艱,復興這里的旅游業。“因為外面有更大的世界。”范正隨口回應。他走在幾乎變了樣的小道上,默默思索著,在陰影重重的別墅群間差點迷了路。幾經辨認,才找到了已被青藤覆蓋的派出所舊址。

派出所在一個坡道上,不遠處有一塊巨大突起的巖石,是懸崖島的最高點。有一條路連接派出所和島嶼最高點,一旦出現警情,站在上面便可俯瞰整個懸崖島錯綜復雜的地勢,以便出警。協警第一時間跑過去看風景。范正在廢棄的派出所里走了一圈,里面基本搬空了,留下來的生活用品沒法用,沙發塌陷,從底下長出一撮撮的野草。所幸天花板沒有漏水,檔案室里的文件勉強能查看。由于居民和游客連年流失,當年在島上立的案子最終大多數都作廢不再調查。這么說,盛權失蹤的案子應該也夾在其中。

范正打算叫上協警一起翻翻檔案堆,剛走到門口,就跟沖進來的協警撞上了。

“差點被狗咬了,這里的狗比人還多!”協警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范警官,我不能跟你在派出所過夜啦。我今天會趕最后一班船離島,然后第二天再跟你會面。”

“今天工作還沒開始,你就想跑了。”范正說。然而那場風暴似乎從未結束,四處有種無法忍受的潮濕破敗,連本地居民都想離開,更何況外來者呢。

“我要去一趟造船廠,你那么怕狗,留在檔案室幫我找樣東西吧。”

“不不不,我跟你一起去吧。”協警回頭望一眼黑洞洞的派出所后,訕笑道。

兩人爬上最高點的巖石,確定了造船廠的大概方位后,小心避開野狗聚集的野地和窄巷,走入島嶼之中。植被樹林稀疏,很多事物裸露在烈日底下,但那些規模龐大的別墅群和幽深的教堂。如果在里頭藏進了一個人,要逐間逐幢地搜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范警官,當年你老爸就是負責這案子的人,為何后來又提早退休了?”協警問。

“不清楚。反正他沒干完的事,現在由我來接手。”范正說。

“嗯,子承父業,很正常。”協警說。

范正聽出了協警話里的酸味,暗示他能當上警察是沾了老警察父親的便利。畢竟這位年輕人的理想是當個有正式編制的警察,可是無論怎么努力,卻永遠只能當個協警。他回憶起父親退休的時間,是在懸崖島派出所撤除后不久。至于具體理由,父親只是說身體機能下降,思維退化,不適合再跟進調查。范正如今繼承父親的事業,估計是注定的,想想以前上島游玩,其實大部分時間都被父親關在派出所里,陪他工作,聽那些令人一頭霧水的案情分析。到了下班時間,兩人才一起坐船離島回到市區。因此他對警察這份職業有復雜的感情,時而覺得這是少年時代埋下的根,時而覺得自己不過是父親延續未完成事業的雙手。目前為止,他沒有一刻能確定罪與罰到底是為何物。

海邊的白色懸崖上游蕩著幾只野狗。一邊是兇險的懸崖,一邊是兇惡的野狗;還有兩宗失蹤案懸而未決。一時之間,兩人心里惶惶不安。朝造船廠走去時,他們只能靠沒話找話來轉移注意力,還要躲避野狗不懷好意的眼睛。

“按偵探小說的邏輯,不用多久這里就會斷電停航,成為孤島。”協警打趣說。

“把想象力用在查案上吧。”

范正給一個叫唐一虹的女人撥了個電話,說他和同事已經到造船廠附近了。之前在電話里,這個女人自稱是盛權的兒子盛司的妻子。當初報案的也是她。

每隔一段日子,懸崖島的軍人療養院就會接收從軍區醫院轉介過來的病人。他們大多數上了年紀,戰后創傷的折磨持續了多年,藥物治療已經難以起效,只能嘗試送去懸崖島這種環境優美的旅游勝地——當然是指風暴尚未摧毀這里之前——進行療養。基于今天的現實情況,如今轉介過來的病人越來越少了,有人認為與其說是轉介,不如說是被拋棄在這個島嶼上,與孤獨同眠。

從市區到登上碼頭,直至走入島內這段時間,程升身邊這位老兵一直沒有開口說話,全程看著地面。聽老兵的家人說,他禁言多年,因為聲帶震動的響聲在他顱內就如炮彈爆裂,無法忍受。程升向他介紹沿途的景點,但沒有得到任何回應,說著說著,自己也甚覺無趣,于是閉上嘴。即便療養院的條件已大不如從前,而且市政府計劃將它從公營轉為私有,要療養院自負盈虧。但身為院長,程升從來沒有待薄過轉介過來的戰友。無論是站在人道主義角度,還是出于戰友同盟的精神,他覺得只要出入過戰場,就必定有著相似的心靈歷史,比如那些痛苦的敗退、那些光榮的首戰告捷、戰后的影響一直延續至今。

一個瘸著腿,一個沉默著,兩人好像剛從戰場逃出來的。這個時候,一個遛著泰迪犬的女人迎面走來,在離他們不遠處停下,雙手交叉著,靠在圍墻上,譏諷道:“喲,又有一個送上門啦。”

“什么送上門?這是療養院新來的老兵。”程升盡量以溫和的語調說。

“對啊,病人到了你手里,就是待宰的羔羊。說吧,這次收了家屬多少錢?”

“唐一虹,嘴巴放干凈點。”程升扶著老兵想越過她。療養院就在前面不遠處。

但唐一虹擋在他們面前:“你的手腳才要放干凈點。別忘了,人是從你的療養院失蹤的。”

“警察剛來了,我給他指了路。他會查清楚的。”程升補充道。

“賊自己把警察叫來,倒是稀奇。”唐一虹說,“謝謝提醒。剛警察給我打過電話了,現在我就去接他。你洗干凈屁股等著坐牢吧。”

唐一虹笑了笑,向前走了沒幾步,又折回來,走到老兵面前,說:“對了,如果你哪天活不下去,想死了,別擔心,你旁邊這位招呼周到的院長啊,會幫你一把。這事兒他不是沒干過。”說完要走的時候,唐一虹故意絆了一下程升的拐杖。唐一虹這話刺了一下程升的心。程升瞄了一眼身邊的老兵,但他的臉依舊毫無反應。

程升把老兵交給療養院的護士后,也朝造船廠走去。護士問程升需不需要她開摩托載他去。程升拍了拍自己那條完好的左腿,說:“不用。腿廢了一條,我還有另一條。”

“你這么硬撐下去,我看遲早另一條也得廢掉。”護士回答。

“我活到現在,靠的就是這條腿。”

三年半前,新聞界對盛權失蹤案的報道,其關注點基本在盛權失蹤前立的一份涉及遺產的遺囑上,因遺產引起的謀殺案屢見不鮮。但也有報道猜測,由于家族產業衰敗,造船廠面臨破產,盛權無力維持,才選擇了跳海自殺,而尸體早就隨大海漂走了。這兩種報道存在一個形成矛盾的事實:那份遺囑涉及的遺產金額具體是多少不得而知,但不會是一筆小數。再者,造船廠的衰敗是整個懸崖島造船廠的共同災難,不是單單一人經營失敗的結果。所以,即使面臨破產,手握一筆足以安穩度過晚年的錢財,盛權按道理不會因為金錢短缺或者生意失敗,做出輕生這種愚蠢的行為。

至于遺囑的具體內容,范正不得而知,因為當時查案的警察沒有把焦點放在遺囑上,而盛權家的律師從未走漏過信息。范正覺得有必要了解一下遺囑的內容,所以上島之前,他叫唐一虹安排處理盛權遺囑的律師在同一天過來。

范正和協警在造船廠外等候。造船廠大門緊閉,高高的圍墻內沒有傳來人員活動的聲音,保安室里也空無一人。看來的確如傳聞所言,盛權造船廠已經停頓,接近破產了。過了一會兒還不見那個女人出現,直到幾聲尖銳的狗叫響起,把協警嚇得幾乎要攀上鐵閘門:“野狗!”

“什么野狗?是我家寶貝在跟兩位警官打招呼呢。”

一個牽著狗的女人在林陰小路轉彎處出現,向二人走來。這個叫唐一虹的女人涂著鮮艷的口紅,穿著裙子,一雙高跟鞋咯噠咯噠地響個不停。范正不是很理解,在這個死氣沉沉的島嶼上,她有必要穿得像一個生活在市區的時尚女人嗎?根本沒人看,只能孤芳自賞了。

“范警官,原來你在這兒啊。我忘了告訴你,我們今天要在家里見面。這邊請。”唐一虹抱起寵物狗,在前面帶路。大概五分鐘后,三人來到一幢五層高的西式別墅的院子大門前。

別墅的院墻幾乎橫跨前面這條長長的道路,上面爬滿了藤蔓植物,在白天,還能看到別墅的窗戶內亮著暗黃色的燈。作為懸崖島規模最大的造船廠,其家族起居的房子的氣派果然不一樣。但走進院子后,范正才發現里面的氣氛卻跟外形不甚匹配:單調冷清,水池表面、幾座休閑涼亭、裝飾用的木船模型,以及鋪磚地板上,都鋪滿了落葉,很久沒人清理。他想到了“家道中落”這個詞。

唐一虹帶他們走上五六級階梯,才來到別墅的大門前。她把狗放下,狗叫了幾聲,快速穿過寬闊的走廊,消失在前廳的某處。走廊左側的墻上,有一幅歷史樹的貼圖,展示的是盛權造船廠的發展軌跡。右側立著一個長長的玻璃櫥柜,上面擺有各種由盛權造船廠出品的經典木船模型。范正用手指在玻璃表面劃了一下,灰塵很厚。范正聽到了鋼琴聲,但走進走廊一半處時,鋼琴聲戛然而止。

“是你家孩子在彈琴嗎?”協警問,側耳聽著。

“我沒孩子。”唐一虹說,“是我老公,那個沒用的東西……如果他把彈琴的心放在造船廠上,家業也不至于淪落至此。”

這時,一個微微駝背的男人,抱著那條泰迪犬,出現在前廳跟走廊交界處。前廳的裝修風格相當古舊,范正看著這個抱著狗、一臉陰沉疲憊,仿佛被生活折磨得不成樣子的男人站在前廳的前端,就像看著一張幾十年前的巨幅黑白照片。

“這兩位,就是今天說要來的警察。打個招呼吧。”唐一虹的語氣聽起來像在命令兒子。

“兩位警察好。”男人點頭說道。他就是盛權的兒子盛司。泰迪犬在他懷里猛烈掙扎,似乎被那雙因不安而緊繃的手臂箍得太緊,最后使勁一蹬,跳落地面,從螺旋樓梯跑到樓上去。范正抬頭望一眼螺旋樓梯上的空間,像個風暴的漩渦。他請唐一虹趕緊找個地方坐下說正事。

他們剛在茶室坐下,身后的走廊就傳來清脆的腳步聲。

“沈律師,你來了,時間正好。”唐一虹起身迎接。“這兩位是來調查的警察。”

范正跟這位三十多歲、穿著一身西服、不茍言笑的律師握了手。他注意到沈律師從不正眼看唐一虹,對她剛才的歡迎也只是投去輕蔑的一瞥,似乎雙方此前因什么事發生過不愉快。

“沈律師,遺囑帶了吧?快拿出來,給范警官看。”唐一虹又把話頭轉向范正,“你看了就知道了,老爺和老夫人雙雙失蹤,跟程升脫不了關系;而且老夫人是在療養院休養期間失蹤的。”

“哦,程升是誰?”協警問。

“就是給你們指路的那個好心人嘛。”唐一虹說。

沈律師從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擺在案上。

“三年多前,也就是盛權失蹤的時候,警方是否看過遺囑?”范正問。

“沒有。我也沒必要提供這份資料。”沈律師板著臉回答。“事先聲明,我這次來,僅對關于遺囑的基本問題作出回應,除此外的一切,包括委托人的個人性格和生活細節,我皆不予回答。”

盛權確實找了位好律師,范正心想。但這次許文瑩的失蹤也許牽涉到了遺囑,他才迫不得已拿遺囑出來給警方看。可是照唐一虹的話來看,這份遺囑的內容顯然是對家族內部公開的。

在沈律師翻開的某頁,范正看到了遺囑的全文。然而,這份遺囑執行的不是法定繼承,而是以遺贈的方式,贈予懸崖島的軍人療養院。也就是說,盛權的兒子或其他任何家庭成員都得不到一分錢。范正在遺囑里看到了剛才唐一虹提到的名字“程升”,仔細琢磨一下遺贈的條件,就能明白作為兒媳的唐一虹為何感到如此不滿:造船廠的所有者,盛權本人,感到身體機能日益衰退,將不久于人世。如果軍人療養院院長程升,承諾照顧盛權的妻子許文瑩一直到她去世,那么在盛權本人去世后,盛權的所有個人財產將贈予軍人療養院,用作戰爭后創傷軍人治療的項目資金。

“這夫婦倆,一個自認為不久于人世,另一個患老年癡呆和腦癌。”協警在范正耳邊嘀咕。“療養院很快就能得到這筆錢了。”話雖如此,但范正不明白為何唐一虹那么執著要將導致兩老失蹤的罪名,扣在程升頭上。此時,唐一虹在一旁聽到了協警的話,立刻補充說:

“不是療養院得到這筆錢,是程升本人,對吧?”她用手肘戳了一下在旁沉默的盛司。

“對。”盛司終于開口。“五個月后,療養院即將從公有轉私營,這筆錢等于直接落入程升的口袋。”

“哦。轉制的決定,是在遺囑訂立前還是之后作出的?”范正問。

“是在那之后。”盛司回答。“但訂立遺囑后不久,我爸就失蹤了。”

“也就是說,盛權知道轉制的事后,有可能會因此修改遺囑。”協警說。“如果程升想私吞這筆財產,那只能對盛權下手了?”

“別亂下結論。”范正對協警說。他感覺盛司兩口子在故意引導結論,目的無非是使遺囑失效,從而執行法定繼承。“沈律師。”范正繼續說。“在療養院改制后,改制前訂立的遺囑是否還有效?”

“有效。這份遺產的受贈予主體機構,是療養院,并不會因機構法人的變更而失效。除非盛權本人親自出來修改遺囑。”沈律師回答。“另外,在遺囑生效后,療養院會設置一個專項賬戶來運作這筆遺產。但至于你們討論遺產是否會被私人挪用的問題,在此我無法回應。”

“五個月后正式轉制……盛權也已失蹤三年半……”范正琢磨著。

“沒錯沒錯。”協警想到了什么。“半年后盛權失蹤就滿四年,被宣布法律死亡,遺囑開始生效。那時,療養院已經是屬于程升一個人的機構了。果然是個絕妙的時機。”

“啊,這位小警察果然一針見血呢!”唐一虹附和道。

“程升和盛權兩人有什么交情?”范正問。

“我爸和程叔叔一起參加過越戰,是老戰友。”盛司這次主動開口。

“哦,都是老兵呢……”協警被范正瞪了一眼后,開始冷靜下來,擺出嚴肅分析的模樣。“按這種交情,即使療養院要轉制,盛權還是有可能繼續維持遺囑不變的。錢肯定會花在正當用途上,畢竟是軍人作風嘛,剛正不阿。”

“不。有件事你們肯定不知道。”唐一虹說。“程升當年被證實協助療養院的軍人自殺,理由是不想看他們繼續受苦,說戰后創傷情緒不是一次感冒那么簡單。但上面的人只對他作出一次警告。我家老爺也有這個戰后創傷問題,所以我很肯定,老爺這次失蹤也是程升在背后搞了什么,說不好,人都死了三年啦。盛司,在你爸失蹤后,難道你就沒懷疑過程升嗎?”

“呃,有吧……”盛司支支吾吾地說。

“很大概率,老太太失蹤也是他干的。”唐一虹繼續說個不停。“因為療養院轉制后,程升作為院長,不但自負盈虧,還要照顧老太太,可能在拿到遺產前,就維持不下去了。既然他能殺掉老爺,也不差把老太太也處理了吧,等兩老一死,那筆錢就是他的。”

“我倒是很好奇,為什么盛權要囑托程升照顧許文瑩,而不是交給親兒子來履行撫養的義務呢?”范正笑著問。“難道是說……”這時,盛司夫妻二人都啞口了。“所以說,無論療養院是否轉制,盛權也許一開始就想把許文瑩交給療養院照料。至于真正的原因,你們比我更清楚。”范正說著,一邊把文件蓋上,推回律師面前。“好了,謝謝沈律師。既然老夫人是在療養院失蹤的,接下來是時候去找程院長問問話了。”

唐一虹邀請范正留下來吃午飯,范正婉拒了,覺得需要跟他們保持距離。一開始,范正就不打算先詢問許文瑩失蹤的細節。現在他更加確定,她的失蹤不僅僅是一樁單純的失蹤。離開別墅時,范正遠遠還能聽到唐一虹責備她丈夫的聲音。

“說不準,盛權夫婦和程升這三人,本來就沒剩幾年命了。而且照療養院目前的經營狀況看,也維持不了多久。”協警嘆氣說。“為什么盛權還要執意將遺產通過這種方式送給一個外人?”

“你可終于問了個有意義的問題。”范正說。在院外樹下抽煙的間隙,兩人看到了那個正拄著拐杖朝他們迎面走來的療養院院長。“院長,我們又見面了。”

折返療養院的途中,范正發現只有在主路上才安裝有少數的監控攝像頭,而懸崖島內大部分都是小路。在程升的帶領下,兩人來到療養院前的斜坡。療養院大門外的那條道路,一前一后都安裝了攝像頭。被問及攝像頭數量如此少的原因,程升解釋,那場風暴破壞了不少監控設施。后來考慮到旅游業受挫,游客如今已經不再熱衷上島游玩,覺得沒必要全部重新安裝,最后只保留幾個裝裝樣子。若不是許文瑩的失蹤,也沒人會重新注意攝像頭的必要性。

療養院附近有幾個景點入口,但現在都大門緊閉。剛走進療養院的大門,一位護士就馬上出來攙扶程升。有幾個神情淡漠的老兵,在那棟三層大樓前的空地上散步,呆呆地看著一行人穿過空地,走進大樓前廳。

“現在療養院有多少職員和老兵?”范正掃了一眼空蕩蕩的前廳。

“不多,除了我,僅剩兩個護工和一位醫生。”那位護士回答。“至于老兵……加上今天新來的那位,也不超過十人。”

“這跟老人院沒差別了。”協警叉著腰,朝深處瞄一眼。

范正叫協警先扶程升回辦公室,留下了護士在前廳問話:“許文瑩失蹤前,照顧她的是誰?”

護士臉上一驚,然后馬上緩和下來:“正是我本人。”

“聽說她有老年癡呆和腦癌?”

“對,病情很嚴重,但她還記得盛權,每天嘴里都念著他的名字。說起來,她的失蹤有我的責任。”護士停頓一下,臉上蒙上慚愧的神色。“老太太每天黃昏都會在空地散步半個小時,再由我帶她回病房休息。那天我準備帶她回去時,電話突然響起,我以為她不會走遠,就跑回去接電話。但電話里沒人說話,過一會兒就掛了。等我出來時,老太太人已經不見了。你剛也看到外面的那片空地了吧?本來就不大,但老太太在那里散步半個小時,最多只能走個十米,大多數時候都在發呆,怎么就突然不見了呢?憑空消失一樣!”

護士說著就開始喘氣,竭力對范正描述當時不可思議的事實,來減輕自己的負罪感。

“哦,那天只有這一個電話打來?”

“對。老兵的家屬基本不會打電話來問候,把人擱這兒,就完事兒了。”護士說。

“那么當時程升院長是否在療養院內?”

“在的。他不可能作案,你看他的腿就知道,能把人帶到哪兒去呢?”護士為程升辯護道。“發現老太太不見了后,我和幾個人出去找過,后來又跑到盛司家里,也不見她人。當時只有盛司一個人在家彈琴。唐一虹散步回來后,聽說老太太不見了,馬上報警。我能說的基本是這些。”

“當時只有盛司一個人在家……”范正嘀咕,然后告訴護士可以去忙了。護士轉身就沒了蹤影,生怕惹上更多麻煩。

看見范正出現在辦公室門口,協警像找到救星一樣,雙眼發光,如釋重負,要他趕緊進來接手。他跟程升在同一個空間里尷尬地對坐很久,什么都沒交流出來。范正在協警身上看到一種生命莫名的空缺,就像在這樁案子里缺少的那一個環。缺少表面的邏輯,人是否就不能繼續在社會的體系中生存下去了呢?那幾秒鐘里,范正眼前一片灰茫茫,仿佛那天的風暴腐蝕了他的瞳孔。“你去查查許文瑩失蹤那天,打來療養院的那個電話是誰的。”范正對協警說。協警站起來,逃難似的離開。

范正也失了魂似的,坐在程升對面的椅子上,看著他默不作聲。程升那雙渾濁的眼珠,像碎成了很多塊玻璃,變成灰色的萬花筒,曾有多少子彈在這雙眼睛前如流星般飛過?范正努力回憶,也記不起是否曾在島上見過這個人。過一會兒,范正才緩緩開口問道:“程院長,你這腿腳現在還好吧,是戰場上弄傷的?”

“既然知道是戰場上弄傷的,看來我的底細你也摸清了吧?”程升說。

“沒有,還有很多問題要向你請教。”

“對,當年越戰時期,我跟盛權是鐵道兵。盛權是工程方面的能手。要不是一場風暴攪了局,以他的能力,造船廠還能擴張得更大。”

“盛權當年發生什么事?聽說他患有戰后創傷……”

“警官,你開過槍,殺過人嗎?”程升問,疲倦地笑了一下。“事關生死的事,總不是件輕松的事。警官,不知你有沒有聽過這樣一句話:戰爭只是表面上結束,卻在所有人腦海中蔓延。無論是施害者或者幸存者,都逃不過恥辱的折磨。”

“理解。”范正輕輕回應,想起自己上崗以來只對天空放過空槍。子彈最多只穿過云層,也許連云層都未曾抵達,也未曾傷過任何血肉之軀。“我猜他把遺產贈予療養院,也是出于這樣的心理,想去彌補什么。”

“戰爭的創傷是個永遠都無法彌補的洞。”程升把身下的假肢調整了個姿勢。“警官,你這次來不是為了聽我說故事的吧?遺產的事完全是盛權的主意,與我無關。我這么老了,哪有跟后輩爭遺產的心思呢?我不想死了后,墳墓要被盛權兩個兒子、還有船廠總管魯末,輪流唾棄。”

“哦,盛權有兩個兒子?”范正忍不住挑起了眉。

“警官,你的調查工作做得不充分啊。”程升抓起手邊的拐杖,輕輕敲著地板。

“請講,請講。”

“現在聯合老婆污蔑我殺害許文瑩的,就是長子盛司。至于次子盛文,姑且可稱作是個鋼琴家,十年前就離開了懸崖島,我很久沒見過他了。不過那孩子根本就不喜歡彈琴,從小喜歡擺弄船模型;琴是盛權逼他學的……反倒是盛司,一直喜歡彈琴,盛權卻要他接手船廠。”說著,程升陷入沉思。“打了一場仗,人都變得顛倒是非了啊……控制欲極強,蠻橫、破壞、逆反……”

“這么說,還有一個人沒出現。”

范正提出想查看許文瑩失蹤當天,療養院大門外的那段監控錄像。為了方便掌握人員出入的實時情況,療養院外的兩個公共道路攝像頭在療養院的監控室內也有一份記錄存檔。程升喚來那位護士,要她帶范正去看監控錄像。又看看墻上的鐘,午后四點,說他要休息了。

“再耽擱你一下。這位船廠總管魯末,是個什么角色?”

“老狐貍一只,船廠真正的掌權人,畢竟盛司那孩子根本沒有管理企業的能力。”程升說。這讓范正想起在別墅里聽見盛司彈琴的場景。他那種憂郁的氣質,不適合掌管一家造船廠。

“警官,看來你還是沒有從你爸那兒學到真功夫啊。”程升又揶揄道。

“我爸,你知道誰是我爸?”

“祝查案順利吧。”程升像個早知謎底卻故意設局的掌局者,非要范正來猜謎。

護士神經兮兮地來到辦公室門口,看見范正陰沉的臉后,又驚了一下,然后訕笑著要帶路。監控室在二樓,跟著護士走上樓梯時,范正看著四周空無一物的蒼白墻壁,很難想象這里會是一個軍人療養院,那些根深蒂固的創傷情緒又如何能夠在一面空白的墻上得到排遣和救贖呢。經過二樓走廊,一排排的病房大多數空蕩蕩,漂白的床單上只有一層灰塵細末。范正偶爾才能在里面的床上或者朝向大海的窗邊上看見休息的老兵,他們如同石化的人像。

在監控室里,有一個中年男人在修理電器。護士介紹說,這是療養院的醫生。護士請他調出許文瑩失蹤那個下午的監控錄像。這位醫生看了范正一眼,就放下修理工具,慢悠悠在屏幕上操作起來。這人到底是修電器的,還是治病的?范正不解。

監控沒有拍到許文瑩在空地上活動的畫面,因為兩個攝像頭一前一后地只負責監控大門前那一段短短的道路。護士說,老太太失蹤那天他們查看過監控,并未發現不妥。當許文瑩終于走出療養院大門,出現在監控畫面時,范正注意到許文瑩并不是無意識地出走。從她臉上的神情可以看出,她被什么吸引了。出了門口后,許文瑩快速地朝兩頭望,然后頓了一下,加快腳步向范正剛才走過的那個斜坡方向走去,最后消失在監控畫面里。“除了這個監控,還有其他道路監控拍到許文瑩嗎?”范正問。

“噢,沒有了。”護士回憶道,雙眼一睜。“所以我說她是憑空消失的嘛!”

“不對。”范正走出監控室,在走廊上望著療養院大門外的道路。“通向療養院的斜坡左側,有一條分岔的小路,小路的圍墻轉角正好是監控的死角。如果有人從墻上引起當時在空地散步的許文瑩的注意——比如,用盛權的名字。”

“對,老太太對盛權的名字和照片都是很敏感的呢。”護士插話。

“嗯,這樣就能把老太太引出來了。聽到失蹤已久的丈夫的消息,腳步比平常快也不是不可能的。”范正琢磨道。“至于你說在其他監控上都看不到許文瑩的身影,原因很簡單,引她離開的人肯定非常熟悉懸崖島的監控分布。只要走小路,就能完全從監控畫面里消失。”

“哎呀!”護士恍然大悟似的拍拍腦袋。

“這么說……老太太的失蹤,是有人謀劃的?”醫生皺著眉,問道。

“正是。看她走出大門后的神情,如果不是本身就神智清醒,就是被什么吸引了。吸引她的,很可能是跟盛權有關的東西,比如一張他的照片,或者關于他的消息,甚至是他本人現身了。”

“這么玄乎。”醫生嘟噥著。“我給她檢查了幾次,她人已經跟塊木頭沒啥區別了。如果是裝出來的,演技可謂高超。”

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協警來到監控室門口,告訴范正,那天打電話來療養院的人的名字和手機號碼都查到了,并遞來一張寫有字的紙條:“要叫這個人來問話嗎?”

“很好,但這條線索暫時不急。”范正篤定地說。看了紙條一眼便塞進口袋。“我倒是想先見見那位大鋼琴家。”隨后,范正問盛司拿到盛文在市區的住址和他的電話,打了過去。

“這事與我無關。”聽到范正的話后,電話那頭一個低沉的聲音回答道。

“查清真相前,誰都有嫌疑。當然,我沒有說與你有關,但失蹤的終究是你母親。”

“讓她隨我爸去了不好嗎?活著那么痛苦,死因又何必說透了?”說完盛文就掛了電話。

盛文似乎傾向認為他母親的失蹤是一次刻意隱瞞的自殺。即便不是自殺,也不想追查。范正很疑惑,這個十年不曾踏足懸崖島的次子為何表現得如此冷漠,心里又藏著什么怨恨。

黃昏后,聽到范正說要在派出所舊址過夜,協警連連搖頭,說準備坐最后一班船離開懸崖島。在碼頭,范正叫協警親自去一趟盛文的家,請他上島一趟。如果盛文繼續像在電話里那樣拒絕接受問詢,那就告訴他,他的母親許文瑩很可能已經遇害,而且不出幾日,尸體就會被找到。

“啊?范警官,難道說你已掌握許文瑩失蹤的線索了?”協警問。

“那幾個人跟盛權都有利害關系。至于許文瑩的失蹤,也許只是一個插曲。”范正回答。

“嗯。”協警不明不白地點點頭,踟躕著登上了離島的航船。

回派出所舊址的路上,范正向一個正在毒殺野狗的島民買了一桿他手上的毒鏢,以備防身之用。站在高處,俯瞰落日下的懸崖島,一片橘紅,這里依舊飄著令人反胃的腐爛氣息。白色懸崖上,野狗活動頻繁,黑影幢幢。自然和人心都不打算放過任何靠近它們的生命。范正竟有了一絲恐懼,不知什么東西哪天會取了他的性命似的。

療養院的護士得知這位警察要留宿懸崖島,卻執意不肯在療養院過夜,只好給派出所送來被褥和席子。老太太的失蹤讓護士非常有愧疚感,她對范正既忌憚又依賴;早一天結束這樁案子,包括她在內的所有人都能早一天從噩夢中醒來。范正第一次在查案中觸摸到那種如同戰后創傷般彌漫開來的古怪情緒。

派出所舊址恢復了供電,但僅有兩盞燈完好。范正找到當年陪父親工作時常坐的那把椅子,簡單掃掉上面的落葉灰塵,搬到檔案室里坐下,準備清查檔案。檔案室就像懸崖島的一個小型歷史博物館,所有結案的、未結案的案子若按時間排列一下,就組成了懸崖島的基本發展脈絡:從早年尚未開發成旅游區時造船廠間的生產糾紛、盜伐紅木案、修建教堂的信仰沖突,到旅游業開展后的土地規劃異議、島民與游客的紛爭,直到風暴來襲時的人口失蹤,最后只剩下野狗繁殖傷人等不值一提的小事。然而,逐一清查過后,卻沒有找到盛權失蹤的檔案。

父親會不會記錯了檔案的去向,或者早已被銷毀了呢?對于這種非自然因素導致的人口失蹤,其檔案若隨派出所的撤除而遺棄在此或者被銷毀,要么說明這樁案子無足輕重,要么疑云深重。范正幾次想打電話給退休在家的老父親,問他檔案的去向,每次都在按下撥通鍵前打消了念頭。既然父親事前囑咐要回來派出所舊址,那肯定有什么東西是他想要自己重新挖掘的。

范正把席子和被褥鋪在檔案室的地面,打算在這里過夜。地面的潮氣上升,讓他渾身微冷。睡下不到半個小時,外面傳來一陣狗叫,伴隨著一個男人低沉的驚呼聲和劃過草叢時的奔跑聲。范正跳起來,沖到門口,抓起放在門邊的毒鏢,只見一個駝背的影子沒入了山坡。他知道那個男人是誰,但不打算追上去。

當他重新躺下時,忘了關燈,眼角恰好瞥見檔案柜底下的夾縫,有一個發霉的檔案袋。他輕輕抽出來,生怕一碰它就像重新出土的文物遇上空氣變成一堆齏粉。這份檔案正是盛權失蹤案的調查記錄。

整個調查過程沒有特別之處,當時警方也調取了碼頭的監控錄像,并未發現盛權離開懸崖島的證據。這種憑空消失了似的失蹤今天再次發生在他的妻子許文瑩身上。有三個可能:這兩人還在懸崖島某處(無論生或死);兩人都被殺了,被拋入大海,毀尸滅跡;或者,隨經過懸崖島的某艘航船離開了。可是他們總不會在這個年紀,還搞隱姓埋名、遠離是非的壯舉吧?

另外還有一點跟許文瑩失蹤案相似,那就是所有島內攝像頭都沒有拍到盛權失蹤當天的活動畫面。無論導致這對老夫妻失蹤的,是一人所為還是多人所為,兇手都熟悉島內攝像頭的分布情況,刻意避開監控作案。這顯然不是隨機的兇案,而是利益紛爭,兇手就是他們中的某一個。

范正翻閱當年的問詢記錄,其中包含盛氏兄弟、唐一虹、魯末、程升以及許文瑩,還有造船廠的員工等人的供述。從許文瑩的記錄可推斷那時她的神智尚且清晰,至少老年癡呆尚未影響她的表達。除以上人物外,還有一個名為蔣迪的人,據記錄顯示,此人是一個為療養院供應藥物和器械的合作商。盛權失蹤當天晚上,他在市區里參加一場鋼琴演奏會,但白天期間他人在懸崖島,與療養院清算貨品賬單,是程升作的證。在這兩次失蹤案的調查中,所有人都看似在說實話,又似在極力掩飾什么。

山坡上越來越聒噪的野狗走動聲,提醒范正現在離天亮還有不多的時間。他只得抓緊時間短暫休息,一閉上眼睛,耳內就響起風暴摧毀島嶼時那股巨響般的耳鳴。

他耳內的巨響在減弱,好像風暴在逐漸止息,最后變成了單調的敲門聲。范正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豎起耳朵,意識到那的確是一陣不緩不急的敲門聲。看看時間,才清晨七點。他抓起衣服披在身上,走出檔案室,透過昏黑的大門玻璃,看到一個男人站在門外。盛司神情憔悴,佝僂著背,像個徘徊在清晨邊緣的夜間幽靈,手里拿著一根空蕩蕩的狗繩。

“狗不見了?”范正打開門,問道。“我不負責幫忙找狗。”

“警官,我來找你說一件事。”盛司稍稍退后,走下臺階。“一起走走?”

范正不知這個男人搞什么,回到派出所喝了口水,便跟著盛司走在仍未完全明亮起來的島嶼清晨里。

“我可能除了彈琴,什么都不會吧。”盛司嘆了口氣,手指絞著狗繩。“我這不是第一次遛狗嘛,就把狗弄丟了。那條狗從來都是粘著一虹的,一虹也不讓別人碰它。”

“嗯,沒孩子的家庭,寵物就是孩子的代替品。”范正說。

“我有過孩子……”盛司說話帶著微顫。“只是在那場風暴中不幸被倒塌的樹砸中了……”

“哦。明白。”

“是我沒看好孩子。孩子死后,一虹就養了這條狗,但我們的關系也越來越疏離了。她完全掌控我的生活,什么事都得聽她的,說是我欠了她。她沒錯,我應該補償她……只是……”盛司欲言又止。“只是在那件事上,我很猶豫……”

“昨晚來的人是你吧?”范正問。

“對,我考慮了一整晚。可是,唉……”

隨著時間流逝,太陽的光芒慢慢鋪瀉在島嶼表面。盛司一直在醞釀著情緒,仍不肯把隱藏的事情向范正坦白。“真是優柔寡斷,果然不是當掌權者的料。”范正心想。“盛權把造船廠交給他就是個錯誤。這個出入過戰場的人,不會連這點判斷都沒有吧。”他又一次思考戰爭對盛權造成了什么精神倒錯的創傷。手機鈴聲響起了,范正還沒掏出手機,就看見協警從道路轉彎處突然出現,一邊給他撥電話,一邊語無倫次地說:“范警官,看見你就好了,你的預言成真了。許文瑩找到了——不,應該說,她的尸體找到了,在海邊!”

盛司先是一臉驚恐,很快又變得消沉,呆呆地站在原地,似乎他母親的死已經在他的預料之中,甚至他本來就知曉了。范正沒空安慰這個男人,跟著協警朝海邊跑去。但他幾乎篤定地認為,盛司想跟他坦白的事,正是許文瑩死亡的真相;即使今天不說,今天過后他也不得不說。

在懸崖島另一面的海岸上,有一條偏僻的出海航道,在每周的周四,唯一的一艘貨船會從此經過。發現許文瑩尸體的,正是今天清晨時分駛過該航道的這艘貨船。據船長回憶,起先是一個船員察覺到貨船撞上了河中的物體,發出了響聲,于是用探照燈照射,發現了一艘在航道邊上拋錨固定的木船。由于當時航行速度緩慢,貨船沒有對木船造成過大的損傷,但那股撞擊的力度讓覆蓋在木船表面那層防水油布下露出了一樣東西。船員再三確認,盡管難以置信,但很明顯,那是一條人類的手臂。船員用竹竿挑起油布,一具老女人的尸體赫然展露在清晨灰暗的光里,頭部滿是磕碰造成的暗紅傷痕。從死者的模樣判斷,已經死去好幾天。報警后,貨船便把這艘編號為V330的木船拖至懸崖島岸邊。

尸體已經發臭,范正只能隔著一段距離察看,以免熏壞腦袋。許文瑩的尸體瘦削無比,狀如木偶,看來生前就已經遭受了疾病的痛苦折磨,這種狀況下即使選擇自殺也不為過。尸體頭部,以及四肢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膚,布滿看似由于摩擦造成的傷痕,沾滿淤泥,混合已經干涸的血跡。許文瑩死前也許從山坡或懸崖跌落過。但發現尸體的地方,令人生疑。

“不可能是自殺。”協警說。“如果老太太選擇跳崖自殺,尸體怎么會出現在船上?”

“她的死因還不能確定,但尸體出現在船上,無疑是他人所為。”范正說。

這時船長走過來,嘖嘖哀嘆,又似覺得恐怖,說:“走這條航道十幾年,第一次碰上這等倒霉事。”

“你的船每周走固定的路線穿過這里嗎?”范正問。

“是的。因為附近有暗礁,走了十幾年,我知道哪條路線可以避開暗礁。”船長回答。

“這么說,是有人故意把尸體放在這個位置,讓你們發現的。”范正說。“犯人不但熟悉島內的監控攝像頭分布,還知道每周都有船從固定的路線經過。”

“殺了人,還要特意讓別人發現尸體。如果不是炫耀,就是犯傻。”協警說。

“不,還有一種情況。只不過目前看來,手段不免過于拙劣。”

“你是說……”協警嘀咕。

范正站起來,鼻子前的尸臭瞬間被咸腥的海風取代。他看見了盛司,站在岸邊遠處的樹下,默默地望著淤泥遍布的海岸,沒有靠近看他母親遺體一眼的打算,手中的狗繩在風中沉重而毫無依憑地飄蕩著。約莫一個小時后,來了幾個局里的警察和法醫佟冬,取證完畢后,木船和尸體一起被帶走了。法醫佟冬說,鑒定結果出來后,會馬上把結果告訴范正。

當范正再次望向盛司時,發現他身邊多了另一個男人。這兩個男人被海風吹拂著,仿佛正被一點點地剝去形體,最后轉身走入小道,從他眼前消失。這邊人一死,那些吃腐肉的家伙就馬上現身了,行動真是迅速啊。范正想。

就在這天清晨,接到魯末的電話后,得知老母親的尸體已被途經的貨船發現,鋼琴家盛文覺得終于是時候回到懸崖島上,盡管那里已經沒有他能牽掛的東西。臨行前,他在市區租住的房子里彈了一首鋼琴曲,像是為死去的母親進行安魂的儀式。懸崖島的面目變得丑陋,不可修復,終有一天這個島嶼會瓦解沉沒。盛文在渡船上吸著那惡臭不堪的空氣,心里對這片故土沒有任何的懷念。

盛文來到母親尸體被發現的海岸,看見一群警察在骯臟的礁石邊上忙碌地取證。透過樹蔭,他認出了自己大哥的背影,依然佝僂著,無精打采,于是打了個響指,引起大哥的注意。盛司很驚愕,他弟弟竟然這么快就聽到了消息,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這里似的,一下子就出現在自己面前。也許親人的死亡是打破他那個永不上島的誓言的唯一方法吧。

“爸媽都死了。”盛文說。

“你怎么肯定爸也死了?我覺得他還活著。”盛司不相信大哥的推斷。

“我敢肯定,而且是死在程升那個老家伙手上。有仇必報。”

“嗯……”

“現在只要把程升和蔣迪兩人解決掉,遺產就能回到我們手上。”

“拿到了遺產,你要干什么?”

“我彈琴也彈膩了,回來造船廠也不錯。說實話,哥,你太沒用了。”

“哦。爸既然把遺產送給別人,也就是對船廠不再抱希望。木船早就沒市場了。”盛司越說越局促,聲音幾乎聽不到。“爸的意思是要我們把船廠變賣,得到的錢就是他留給我們的財產。”

“這就是為什么你一輩子只能當個窩囊廢。”盛文呵斥道。“那筆遺產才是大頭!早些年造船廠的營收,他的國家津貼,幾乎全在里面。沒資金重啟的話,這家造船廠就是個廢物。”

在回別墅的路上,倆兄弟再沒有說話,只有野狗不時從草叢中奔出來引起兩人驚呼。早些時候在渡船上,盛文無意中看見蔣迪。當時他在渡船二層,走出平臺,朝一層望下去時,正好碰上蔣迪也走到一層的平臺。他盯著蔣迪的后腦勺,像是螳螂背后的黃雀。但與其說兩人是黃雀和螳螂,不如說都是聞到了血腥味后不約而同地飛來的禿鷲。

聽說發現了尸體,逗留在島上的不多的游客也開始乘船撤離,似乎徹底意識到這座島的詛咒。別墅前聚集了一批島民,他們對盛權一家的離奇案件非常感興趣,但管家把他們都攔在院子里。范正走進院子時就被島民圍住了問個不停,他們急于從警方口中確認罪案的性質,希望這只是一樁家族的斗爭,不會出現一個連環兇殺案的兇手讓他們有性命之虞,三年前盛權的失蹤已經在他們心中埋下了不穩定的恐懼因子。

氣氛的凝重是可以被感知的,踏上別墅前的臺階時,范正就開始覺得呼吸困難,仿佛空氣里全是濃郁的血腥味。他看到盛司剛走進別墅不久,屋里就傳來了猛烈的爭吵聲。那個怒火中燒的女人抓著從盛司手里奪過那根狗繩,對他不斷吼道:

“狗呢,我的寶貝去哪兒了?你害死了孩子,現在連我最后的寄托都要奪走嗎?”

對于老太太的尸體被發現一事,唐一虹甚至不愿表現出一點點假仁假義的悲痛,而是馬上追問她的寶貝寵物的蹤影。盛司咬緊牙關,瞪了他妻子一眼,又垂下了頭,眼里交雜著屈辱和憤怒。唐一虹呸了一聲,要出門去找狗,但被站在門口外的范正攔住了。

“盛夫人,找狗的事可能得延后了。現在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你配合一下。”范正冷漠地說。

范正走進前廳,巡視一眼,如果不算那個名為蔣迪的人,那么目前他需要的人都恰好到齊了。坐在正前方的皮沙發上,模樣尊貴如老主人般的,就是造船廠的現任總管魯末,權威的代言人。手指在那架鋼琴的琴鍵上模擬彈琴的中年男人,模樣陌生,但范正敢肯定,他就是那位十年未曾踏上懸崖島一步的盛權次子——鋼琴家盛文。盛文回頭望了范正一眼,眉峰冷峻,有著跟他大哥同樣淡漠、但多了一份銳利的眼神。他還戴著一條奇怪的項鏈,吊墜是一個音調符號,“#C”。程升作為一個被懷疑的外人,坐在客廳的偏角處,干枯的手緊緊攥著拐杖。在座的人無疑都知曉了今早發生的事情,他們沉默地等待著,如同等待宣判。

“各位估計都知道了,老太太的尸體今天早上在一艘木船上被發現。那艘木船,在航道上拋了錨。”范正快速巡視著這個家族眾多復雜的眼睛。“至于尸檢結果,過后會出來。”

眾人沉默。只有唐一虹因心情難以平復而發出的急促怒氣聲。

“是自殺嗎?”盛文問。接著一個琴鍵被按下,發出清脆的高音。

“按現場情況看,不是自殺。”

“木船?”總管魯末的喉嚨像個古老的機器緩緩蠕動著。“什么木船?”

“編號V330。”

“V330……V330……”唐一虹重復念著,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大喊,“這不就是——”

“是程升的船。”總管魯末插話。

眾人一致把目光投向坐在角落的那個無言的老者。

“你怎么那么確定?”范正問。

“V,越南;330,三月三十號,越戰結束的時間。”程升自己開了口。“為了紀念戰爭結束,當年盛權特地送我這艘木船。我一直將它停在碼頭上。也就是說,誰都可以利用這艘木船,把老太太的死嫁禍于我。”

“就是你,我一開始就覺得是你干的。”唐一虹緊追不放。“是你把老太太殺了,藏到船上;幾個月后,那筆遺產就是你的。”

“一虹,消停一下吧。”盛司嘟嘟噥噥,企圖打斷他妻子的指責。

“你給我閉嘴!”

“唔,我不這么認為。”范正說。“如果程院長要藏尸,也不會蠢到把藏尸的船停在航道上,等著被那艘過往的貨船發現。”

“那是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貨船的航道路線。”唐一虹說。

“警官,你這么說就錯了。”盛文踱著步,反駁道。“如果尸體一直不被發現,就要再等個四年,像我爸這樣,被宣告法律死亡后,遺囑才生效的話,不知程升院長是否能活那么久?如果程院長在那之前就歸西了,恐怕這筆遺產就很難轉手給他的寶貝養子——蔣迪手中了。”

養子蔣迪?蔣迪這個名字一出來,范正明顯感覺到這里的氣氛開始變得焦灼。

“反過來說,如果某人很熟悉貨船的路線和時間,是不是可以利用這一點,讓藏尸的船在今天被發現,嫁禍給程升呢?畢竟這里也有些別的人,等不了四年那么長。”范正說,閃過一絲笑意。“我們還是不要妄加揣測吧。不如等尸檢結果出來后,我再做進一步調查。”

所有線索都在等待被逐一拼成一幅完整的案情地圖,如今也許只差一塊拼圖。既然蔣迪這個人浮出水面,在把他的底細摸清之前,范正不想被這里的相互指責和推諉左右自己的判斷。

懸崖島的餐館只剩兩三家,都分布在海灘邊。范正每次都必須走到海邊找吃的,一邊沐浴在腥臭的海風里,一邊艱難進食。這天晚飯時間,當范正再一次為晚飯發愁時,來了一位訪客。他本以為是盛司,要來補充早上沒說完的事情,但來的不是盛司,而是他弟弟,市里的大鋼琴家。他提著幾份打包好的食物,香氣繚繞,刺激了范正的食欲。

“范警官,我叫廚房燒了幾個海鮮,來,一起吃。”盛文比白天少了些冷漠,但仍有種冷峻和強硬的態度,讓范正覺得無法抗拒這個死亡的邀約。來者不善,范正只能陪著賣了個笑。“怎么好意思麻煩鋼琴家用彈琴的手為我提食物?還是不了,調查期間,我們還不適合共進晚餐。”

“嗯。”盛文把食物擱一邊,坐在桌上。“當然,我也不是單純來請你吃飯的。我要向你透露些事,關于蔣迪的身份。”

“沒利益的事,估計你也不會做。好,為什么?”

“不如邊吃邊聊。”盛文笑了笑,將賣相精致的蒸海鱸和牡蠣等食物一一擺出來。范正跟盛文面對面坐了下來,這兩天雖然受夠了在海島上的糟糕餐飲,但他只端起米飯,一粒一粒地吃,耐心地等著盛文說出他帶來的消息。

“蔣迪——”盛文夾起一塊潔白的海鱸魚肉,在齒間緩緩咀嚼。“我說過,他是程升的養子。但他的另一個身份,你會更感興趣。”

盛文看了一眼范正手中的筷子,笑了一下。如果范正不賞臉吃這頓飯,他是不會說下去的。范正只好夾了一塊魚肉,肉質脈絡分明,還帶著未熟透的血絲。

“蔣迪是個野種。他的生父,其實是我爸。”盛文道出了秘密。

范正指間的筷子抖了一下。如果協警在場,他當初提的問題就能得到解答:為什么盛權要把遺產拱手送給外人?但這其中并不存在外人,療養院只是個幌子,遺產并不是給程升的,而是為了給蔣迪,他的私生子。至于具體的動機,范正很有興趣聽下去,于是討好似的大啖幾口魚肉,口腹之欲意外得到了滿足。

“也是約莫三年半前的某夜,我在省劇院里舉辦自己的第一場鋼琴獨奏會。我給爸爸發過邀請函,希望他能來現場親耳聽一聽,一個由他強迫訓練出來的鋼琴家,到底能彈出什么美妙的音樂來。當然,直到演奏結束,他的位置還是空的。后來我才知道,他在當晚失蹤了;也許是報應。也許是自殺,他一直有這個心理問題。我總在想,他從小強迫我們兄弟二人顛倒各自愛好和事業的行為,是源于戰場上受過的創傷,腦子出了問題,才變得像個暴君。對于他失蹤,說實話我毫不關心;甚至覺得他本來就該戰死沙場,因為他回來后每天活得像個鬼。你猜當晚坐在那個空座位旁的是誰?”

“看來是蔣迪。他怎么也在?”

“我邀請他來的。”

“你們關系并不像敵人。”

“當時我們的確還不是敵人。”盛文冷笑了一聲。“我安排他跟我爸坐在一起,是因為在那之前,蔣迪突然時隔多年出現在我面前,說我們可能是同父異母的兄弟,要我幫他跟父親相認。我跟蔣迪童年時在懸崖島上一起出過海釣魚,那時我一直以為他是程升的兒子。自從被我爸送出去學習鋼琴后,我基本跟蔣迪斷絕了聯系。誰知道,他一出現,就說我們有血緣關系,程升是他的養父,他的生父其實是盛權。”

“有趣。”

“當中的故事他沒告訴我,我今天也不知道。我們后來做了個DNA鑒定,我們的基因相似度確實高達90%,估計只有兄弟才有這么高的相似度。不過那個老家伙已把我的人生搞得夠亂了,我練琴練到一度想把十根手指全部砍掉。我能做的就是安排他們見面。私生子這種破事,是真是假,留給老家伙自己去處理吧!”

“這么說,蔣迪提出相認,是在盛權失蹤前的事。而在二人要見面的當晚,盛權卻失蹤了。”范正試圖厘清其中的時間順序。“蔣迪是幾點達到劇院的?”

“演奏會八點鐘開始,他也是在那個時間入座的。警方在監控里證實他中途沒有離開過,而且我父親的具體失蹤時間也無法確定。蔣迪發現自己是私生子后,我爸不久后就失蹤了,我可以把這當作巧合。”盛文變得越來越躁怒。“然而,直到最近,我才知道遺囑的內容,而且療養院還會從公有轉私營。這事兒越想越不對勁,爸爸顯然是想把遺產留給那個野種。三兄弟平分,我沒意見。他一人獨吞,萬萬不行。”

“哦,你是最近才知道遺囑內容的?遺囑是三年多前就訂立的,難道沒人告訴你內容?”

“沒有。我對家族的事早就不聞不問了。”

“是嗎?既然你也認為盛權故意把遺產留給蔣迪,那蔣迪有什么理由要害他呢?”

“我可沒說過是蔣迪,但在抵達劇院前的時間里,他確實有可能犯案。”

“但聽你的語氣,你是這么認為的,否則你為什么曝光蔣迪的身份?”

“范警官,你意思是,我為了不讓他一人獨吞,所以誣陷他?”盛文說。“我只是想讓你知道那個老家伙把遺產贈予療養院的真正原因。事實上,我傾向于認為是程升害了我爸。雖然遺囑已訂立,但只要我爸一天還活著,就有可能修改遺囑。促使他修改遺囑的原因,我想只有一個:那就是蔣迪堅持要跟他相認。這么多年他都不愿把私生子的事說出來,說明他有難言之隱。如果蔣迪執意相認、甚至公開,他只有以修改遺囑作為最后的籌碼來威脅。”

“所以你認為,程升趁盛權修改遺囑前,殺了他,再等四年后,遺囑生效。”

“沒錯,但我沒有十足的證據。即使不能證明他殺了我爸,若能證明他協助我爸自殺,這份遺囑也會因此失效,這樣就能執行法定繼承了。爸爸失蹤后,我跟蔣迪說,如果他還認盛權為父,就跟我聯手調查程升。他是程升多年的養子,調查取證更容易得手。可是他竟然拒絕了我。對,從這點看,蔣迪也可能犯案,若他真的貪婪到要獨吞……”

“養父也算是父親。舉報家人的事,不是每個人都做得出來。”

“你也認為養父比生父更重要?”

“這是你家族的事。我這個局外人不抱任何立場,只對結果負責。”

實則范正對盛文的話仍存有懷疑。一個涉及家族遺產的遺囑怎么可能沒傳到他耳里?而且遺產還不歸兄弟二人所有。按照唐一虹的性格,怎么會不聯手盛文一起爭奪?這種時候都要一致對外。見范正猶豫不決、話語間滿是懷疑,盛文驀地擱下筷子,說晚餐到此結束。

“范警官,你不信我沒關系,我會親自收集這對假父子的犯罪證據。”說完,盛文起身離開派出所,黑暗中傳來他最后一句話,“提醒你一句,蔣迪今天也上島了。”盛文那頭離開,協警這頭就走進派出所。“我剛看見那個鋼琴家。”“你剛去哪兒了?”“找吃的去了。”“這有的你吃。”范正指指根本沒吃幾口的菜肴。“來得正好。”協警拍拍肚子,坐下來馬上開動。

范正默默走進檔案室,打算重新翻閱一遍檔案。當他準備翻開檔案的最后一頁時,發現有張硬紙片似的東西夾在其中,將最后一頁跟檔案的封底粘在了一起。他掀起一個小角,發現那是一張沒有過塑、開始受潮變粘的照片。盡管小心翼翼地撕開,這張三人合照的照片中最右之人的臉還是被扯了下來,粘在檔案紙上。他勉強認出另外兩個人,分別是年輕時的程升和現已失蹤的盛權,而恰好被撕掉了臉的人則無法分辨。范正對著灰暗的燈泡,舉起那張粘有最右之人的臉部的檔案頁,瞇著眼睛努力辨認。

“不可能……”當五官逐漸重組變得可辨認時,一個看似熟悉的面孔闖入范正的腦海。范正快步走出檔案室,提起正在大快朵頤的協警的衣領,“時間不早了,你趕最后一班船回局里,要他們幫忙查點資料。”“查什么?我還沒吃完呢。”協警吃得鼓鼓囊囊的。“別吃了,你先上船,回去幫我查一個人的軍隊服役記錄。后面電話再聯系!”協警沿著路燈昏黑的道路走遠了。范正正要出門朝療養院走去,聽到夜色中的野狗狺狺而吠,他馬上折返回去,想帶上之前買來的殺狗毒鏢防身。但那桿東西神秘地消失了。

夜色下的療養院,從遠處看仿佛荒郊野外的廢棄建筑。范正穿過無人的空地,來到大廳。那位護士看見范正進來,又驚了一下,得知范正的來意,護士指著走廊盡頭的辦公室告訴他,院長正在里頭,不過他在跟客人會面。她說“客人”一詞時,明顯心虛了。

“謝謝。我也正想見見這位客人呢。”在辦公室里,范正見到一個年紀比自己稍大的男人,正跟程升交談。男人的臉原本處在焦灼神情中,察覺有人前來,很快轉憂為喜,露出生意人擅長的那種熱情笑容,盡管不知來者何人。

“范警官,你來了。”程升故意提高聲調,然后對那個男人說,“你先出去一下。”

“不、不用。”范正說。“如果沒猜錯,這位就是蔣迪先生吧。”

“噢,警官知道我?很榮幸。不知有何指教?”男人恭敬地說。

“聽說蔣先生是療養院的藥品供貨商?自家人跟自家人做生意,回扣利潤都進自家口袋,很不錯。”

“警官話里有話。”蔣迪說,收斂了一部分笑容。

“范警官這次看來做足了功夫。我也不瞞你了,蔣迪是我的兒子。”程升應道。

“是親兒子,還是養子?或者說,是盛權的私生子?”范正拋出一連串質問。“好了,有些事我們心知肚明。我來這里,是想循例問蔣先生幾個問題的。”

蔣迪看了一眼沉默的程升。程升點點頭,然后又調整了假肢的位置。

“蔣先生,許文瑩失蹤前后的幾天,你在哪里?”

“老太太的死,與我無關。因為我今天才是這個月以來第一次上島,碼頭的閘機可以查到我的出入記錄。警官,老太太從失蹤到被發現死亡,不過是這周內的事吧?”

“是的。”范正感覺在跟一個獵手斡旋。“那盛權失蹤當天,你在島上逗留到幾點?”

“我早上九點上島,一直處理事務到傍晚七點。當年的監控已經證明,在這期間我沒離開過療養院內部。我在傍晚七點半乘船離島,到碼頭坐車前往劇院,這花了我半個小時。抵達時是八點,獨奏會正好開始。當晚剩余的時間我都在劇院。”

“也就是說,傍晚七點到七點半之間,沒人能為你的不在場作證?”

“哎,警官,這個問題我當年已經向警方解釋過很多次了。”蔣迪擠出一個苦笑。“從療養院走去碼頭,按正常速度,時間剛好是半個鐘。但確實在這期間,我有可能完成一樁殺人案,哈哈。倒霉的是,包括我自己在內,誰也無法為我提供不在場證明。不過當時警察沒有追究下去,現在警官你要重翻舊案,我也無能為力呢。”

“了解。”時隔多年,任何問訊此刻都已經失效,范正一陣犯難。“你為什么懷疑盛權是你的生父?”

“因為我是在越南戰場上出生的。”蔣迪的笑容此刻完全消失了。“程院長當年來找我,我就已經知道他不可能是我的爸爸。有幾次,我能感覺出來盛權看我的眼神,就是父親看著兒子……”

“夠了。你先出去吧,剩下的事,我來跟警官說。”程升打斷了蔣迪的發言。蔣迪一聲不吭地走出辦公室。走廊的腳步聲消失后,程升才再次拾起話頭。

“我說過,越戰期間,我和盛權是鐵道兵,負責通訊鐵路的修建和維護。當時負責照顧我們的人中,有相當一部分是越南當地人。正是那一年,盛權和一個送飯的越南女子蔣氏有了感情。越南女子懷孕后,生下的孩子就是蔣迪……中國軍隊撤出越南時,盛權沒有把這對母子一起帶走,因為其時盛權已經和許文瑩結婚,并生下一對雙胞胎,也就是盛司和盛文。不忠、背叛、婚外戀、私生子……盛權無法容忍這些東西出現在自己的軍人生涯里。為保形象,他隨著軍隊一起秘密撤出了越南。回國后,他逼迫自己忘記那段歲月,但內心的折磨讓他日夜難安。到了中越戰爭期間,他求我——求我跟部隊回到越南,幫他找回那對母子并安置……我找到當年的駐扎地時,發現那個越南女人在我們離開后不久就死于爆炸。那個過著非人生活的遺孤,是我從死神手里救回來的。帶他回國后,我用他母親的姓氏為他重新起名為蔣迪。為了避嫌,盛權極少跟蔣迪接觸,每次都是借由我來表達他的關心。我是他的面具,包括這次的遺囑,不過是盛權再一次假手于人。故事聽完了,警官,你可以有各種猜測,但請不要懷疑蔣迪作為一個從戰場死里逃生的孩子對父愛的渴望。”

“嗯。可惜在相認前,盛權就失蹤了。”對于這段他并不熟悉的歷史,范正只能簡單回應,吁一口氣。聽起來,程升的誠懇沒有任何值得懷疑的地方。范正又補充:“他掩藏了大半輩子的秘密,今天你怎么又跟外人道來?對朋友來說,似乎不太厚道。”

“那本是他犯下的錯。”程升蹙緊眉頭。范正無言,只好回到眼前的案子中來。

“先回到許文瑩一案上。”范正盯著程升說。“尸體畢竟是在你的船上找到的,現在警方把你列入嫌疑人的監視范圍。但我相信你是被陷害的,過不久我就能證明這一點。但在這之前,我要搞清楚幾個問題。”

“沒問題,請問。”

“第一,你是否有可能自己劃船把許文瑩的尸體送到航道上,再自己游回來?”

“不可能。”范正拍拍自己的腿。“我可沒有這個力氣將一具尸體拖上船。再者,就算是游泳健將,也很難獨自游過那段遍布暗礁的水域,更別說我這個只有一條腿的老頭。”

“好的。第二,這是否意味著必須借助另一條船?”

“可以這么說。但目前所有船只都收歸造船廠所有,借出和歸還都有明確記錄。我跟那幫人是死對頭,不可能借船給我運尸,還不做登記替我造假。”

走出房門、下樓梯、穿過院子,盛文被自己的思緒淹沒。那只他沒注意到的野狗在他跨出院門的瞬間,在他小腿上咬了一口。盛文這才從上衣口袋掏出那枚從桿上單獨取下來的毒鏢,作威脅狀嚇跑了那群野狗。日頭曬得他發昏。他回別墅里做了簡單的消毒,再次出門去。

盛文確信這次能找到證據,為死去的母親報仇,為屈辱的家族挽回尊嚴。

休假在家的幾天,范正除了躺在床上,什么也干不了。有兩件事困擾著他,或者可以說,這是同一件事。盛權仍下落不明,連尸體都不見。本來他的工作已經結束,在許文瑩失蹤的真相大白那天就結束了。盛權的案子已經是他父親在職時的無頭案,但范正覺得自己很接近。

昨天,他托協警調查的事有了著落。某位同事把他要的檔案復印件,一共三份,遞到他面前,分別是程升、盛權以及范衛。服役記錄顯示,他們參加過越戰,而且在同一個營,職務都是鐵道兵。范衛,正是范正的父親。父親當年以身體問題為由,申請提前退休。如今看來,這事越發可疑。范正暗想,也許父親當年比他自己更加接近真相,甚至目睹了真相。沉默的原因,最大的可能是他們三人的戰友關系,曾出生入死,也曾遭受著同樣的創傷。有些真相不一定需要被揭露。但范正想起自己接下許文瑩失蹤案時,父親曾叮囑他要回派出所舊址,似乎有意要他找到那份檔案。繼而發現藏在檔案最后一頁的那張三人合照,替他完成他當年無法完成的某種判決。

清晨,急促的電話鈴聲在黑暗的臥室里響起。范正從昏睡中驚醒。

掛電話后,范正懷著比當初調查許文瑩失蹤案時更為焦灼的情緒,再次登上渡船,踏上懸崖島。風暴的余波從未散盡。盛氏家族的悲劇,看來也尚未是結束的時候。協警也收到了消息,說要跟著一起上島,但范正要他留在局里隨時候命。他覺得自己成了一個掩藏秘密的人,因為他隱隱感覺父親某種不光輝的秘密即將曝光。而一旦想起協警曾暗示自己是沾了警察父親的關系才做上警察,一時羞愧難當,決定獨自前往。

佟冬和范正幾乎同時抵達現場。兩人都很熟悉這個地方,這里是許文瑩當初跳崖自殺的懸崖。剛入秋的海邊,風很大,一層霧籠罩在白色的懸崖上空,卻吹也吹不散。一群島民圍在懸崖下的事發地點,看到警察來了后,紛紛讓出一條道。在視線前方,此時此刻躺在懸崖底部的礁石上,被潮水沖刷著半個冰冷的身體的,是鋼琴家盛文。不久前母親在這里自殺,如今兒子的尸首出現在同一個地方,儼然一個不祥之地。看到這種令人不是滋味的場景,即使見過不少兇殺案現場的范正,心里也難以舒緩。幾種可能性快速掠過范正的腦海。盛文是出于屈辱而自殺,是又一次的嫁禍,是意外身亡,還是被謀殺呢?

“佟冬,還是讓你來吧。”范正嘆了口氣,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緒。

佟冬同樣也很迷惑,但看起來更為冷靜,又開始進入他的解謎游戲里。目測懸崖頂部到底部的距離,有十幾米高。一個成年人從上方墜崖,若頭不是先落地,即使不致命,但懸崖底部全是堅硬的礁石,也會嚴重骨折,更別說是許文瑩這種高齡且有絕癥的人。但暫時從外觀看,盛文的雙腿沒有明顯骨折的痕跡,四肢和頭部也沒有撞擊損傷。佟冬從低矮的山坡走到懸崖上,小心翼翼地靠近懸崖外的邊緣。那里的草地完好,沒有新造成的坍塌或者因失足滑落造成的劃痕。

“他不是墜崖死的。”佟冬說。“他只有半邊身體被海水沖刷。從另外半邊身體的尸斑推斷,他應該是約十二小時前,也就是在昨天下午至傍晚時分死亡的。”

范正默默地點頭,視線在盛文尸體和大海之間徘徊著。一邊身體被海水沖刷,一邊卡在礁石上,盛文的靈魂好像在被撕扯、被搶奪。見范正沉默的模樣,佟冬不再說什么,等人來對尸體進行取證處理,運至島外進行尸檢后再做判斷。

太陽升起,一絲難以察覺的金色的閃光,從盛文那只緊握著的左拳里透出來。“那是什么?”范正試圖用石頭將盛文的手指一根根松開,但拳頭依然緊握著。

“好像是一個飾品。”佟冬說。

“難道是……”范正在沙子上畫了一個符號,#C。“這是盛文佩戴的一個吊墜。”

“哦,這是個音調符號,升C調。”佟冬說。“有點意思。范警官,我只會讓尸體說話。至于他握著這個符號的背后代表什么,就交給你了。”現場處理完畢后,佟冬回到市區。范正再次深入這個不祥的島嶼,命運似乎將他跟懸崖島拴在一起了,注定要回來,凝視風暴之眼。他朝療養院方向走去,因為目前唯一還跟這宗案子有關聯的,無疑是療養院的人。

“升C調……升C……”

范正琢磨這個符號的發音。作為鋼琴家的盛文若要向活著的人留下線索,手握一個音調符號,在如今毫無頭緒的情況下,它的發音或者諧音也許能作為首選的切入點。升C,范正能為之匹配上的名字,是盛文大哥的名字:盛司。但盛司仍被拘留,要殺人是不可能的。而且按他的性格,連隱瞞母親的死已經把他折磨得不成樣子,殺人這種活兒,他是怎么也下不了手的。不,是否存在以下這種可能:亦即盛文發現真相與盛司有關,卻在揭發的關頭意外身亡了?盛文的具體死亡原因尚待查清,所謂的“意外”沒有定論。另一個冒出來的假設,讓范正很快否定了盛司是兇手的可能。

“升C……SC……CS……程升?”

這未免牽強,但推導出來的人是程升,盛權的戰友、一個曾協助受傷軍人自殺的人,這種牽強就變成了合理。有一個事實必須同時擺出來:盛權家族內部此前透露過,盛權也曾遭受過自殺沖動的折磨。若三年多前,程升眼見戰友活在痛苦中,協助其自殺——每個人都有死亡的權利,也有死得有尊嚴的需求。但在中國法律范圍內,協助自殺仍屬違法行為,而且一旦成立,程升就是再犯。在這種壓力下,程升確實存在隱瞞盛權在自己的協助下自殺死亡的可能。然而,沒有實質證據,一切都是猜測。

來到療養院門口,一位島民卻截住了范正,說:“警官,看到你就好了!”島民情緒很焦急。“盛權家的盛文……是不是死了?”

“你好,是的。今天發現了他的尸體。”

“有可能是狂犬病發作呢。”島民回憶道。“那天他被狗咬了,我正好撞見。我有勸他馬上去打疫苗,但他好像急著去什么地方……”

“狂犬病?”范正心里發寒。“他被狗咬是什么時候的事?”

“就昨天上午。”

“被狗咬才一天的時間,這么快就發作了……”

“說不準啊,警官,這島上的狗兇得很。你在島上查案多留個心眼。”

“你知道他當時急著去哪兒嗎?”

“不知道哦。”

范正轉身決定離開,疑惑重重,只能先等盛文的尸檢結果出來。在離開的渡船上,范正給佟冬打電話,告知盛文曾被狗咬過。佟冬在電話里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檢查盛文的尸體,回答:“腿上的確有個傷口,但看樣子不是狂犬病。人被咬了才一天,對吧?除非已發病,要不然很難查出狂犬病病毒來。當然,我不會遺漏任何必要的檢測。”

后面幾天,范正每天都到島上來,在發現盛文尸體的懸崖下徘徊,企圖找到什么遺落的線索。海水沖刷著礁石,帶走所有的痕跡,只有許文瑩和盛文的亡魂氣息還游蕩在空氣里。海水帶走什么,也會把什么也沖上岸。那天黃昏,在范正準備再次失望而歸時,一個金屬質感的物體在海水的沖刷下,在礁石間漂浮著。

即使只剩下一部分,范正也能認出來,那是島民殺狗用的桿式毒鏢的針頭。不知為何從桿上被單獨取了下來。范正猜測,那天在派出所里丟失的毒鏢,正是眼前的這個。而拿走它的人,是在派出所出入過并死在此處的盛文。盛文似乎早就密謀著要用這個武器干點什么。

這時電話響起,是佟冬,他說:“尸檢結果出來了。盛文死于心搏驟停,但我找不到原因,需要查查他是否有心臟病史。”

“不用查了。”范正說。“我找到了一樣東西,現在馬上給你送過去。”

在刑科所,范正把撿到的毒鏢交給佟冬。“這是懸崖島的島民用來殺野狗的工具,毒鏢里頭估計還有藥物。”佟冬皺了一下眉頭,接著深吸一口氣,眉目松開,似乎想到了什么,他要范正在外頭等候。過了一段漫長難熬的時間,佟冬走出來,告訴范正:“如我所料,是氯化琥珀膽堿。”

“這是什么玩意兒?”

“很多偷狗販都用這種藥物來殺狗。過量的話,它對人體也是致命的,會引起骨骼肌松弛、心律失常,以及盛文的死因——心搏驟停。氯化琥珀膽堿的血藥濃度半衰期最多只有五分鐘,人體代謝率很高,很快就可以完全代謝。這就是為什么我在盛文的血液里查不到任何毒藥的痕跡。”

“啪!”范正一拍自己腦袋。“這毒鏢估計是我當時買來防身的那個,誰知讓盛文拿了……”

“雖然毒鏢的針頭內確實找到了盛文的DNA,但這事你不應該自責。否則這個世界上所有賣刀的人,都該被抓去坐牢了。”隨后,佟冬在盛文的胸口上發現了跟毒鏢針頭吻合的傷口。除此外,還在他胸前的上衣口袋里,也找到了一模一樣的小孔。意味著,這個毒鏢要么原本放在盛文的上衣口袋里,卻無意刺入他的胸口,或者被人從外部蓄意刺入。而且靠近心臟部位,藥物起效很迅速,奪走了他的性命。

“盛文拿走這個毒鏢,自然有他的目的,沒人會閑著沒事把毒鏢藏在口袋里。”佟冬說。“兄弟,你的職責是查出為什么他會拿走毒鏢,而不是罵自己為什么買毒鏢。”

“明白……”范正依然非常自責,責備自己不應為死亡留下任何可供其降臨的空間。

唯一能揪著不放的線索,仍是#C這個符號。

范正認為,父親肯定知道些什么。既然他選擇隱瞞,選擇要自己兒子去決斷,便說明從他那里不會再得到更多的信息。如果糾纏下去,那也一定會刺傷他的心。但這樣的想法很武斷,也許父親只是好心提醒,即使三人曾經一起服役,從根本上也不能道出什么疑點來……就在這種反復矛盾的心態中,范正再次登上懸崖島,走進那冷清的療養院里。

走進療養院的大門,范正遠遠地就看見程升坐在前廳的門外。兩人視線交接,程升似乎早就在那兒等他出現了。隨著兩人距離不斷縮小,范正感覺自己正一步步地接近真相,差一點兒就能碰到事件的核心。程升那張原本發黃的老臉,現在徹底變得毫無血色。這幾天承受了巨大的壓力似的,他那痛苦的眼神將范正弄得魂不守舍,仿佛被死亡盯緊了。

“想必你已經知道盛文身亡的事了。”范正竭力保持情感上的淡漠。

“島上雖然少人,但一點風吹草動也很快傳開去。”程升有氣無力地說。“無聊是這里生活的常態,死亡是難得的狂歡。有人說,這幾年野狗突然多起來,是風暴后死者的亡魂變成的。”

“如果是野狗害死了盛文,要在數量比人還多的野狗里找出兇手,難于上青天。”范正說。

“他是怎么死的?”程升說。

“中毒死的。他口袋里有枚殺狗毒鏢,刺中了胸口。至于是怎么被刺,還不清楚。”

程升聽完盛文的死因后,呆呆地看著地面,關節突出的十指微微顫抖。

“兇手若是人,總有一天會現身。”范正從口袋掏出那個吊墜,繼續說。“在盛文手里,我們發現了這個吊墜。也許這么說很牽強,但這個升C調的符號,指的就是你。坦白說,我現在沒有任何證據。盛氏家族的人不是被捕、失蹤,就是死了。幾個月后遺產就會歸療養院所有。你和養子蔣迪怎么處理這筆巨款,就不是我能干涉的事。也許那時候,再也沒人關心盛權到底是怎么死的。”

“如果真的存在一個確切的兇手,讓盛氏家族落得如此田地,那只能去追溯戰爭的源頭。”程升撐著拐杖,從椅子站起來,走出空地,緩慢地挪著步子。那位護士一直坐在前臺,有意無意地望著兩人談話的畫面,灼灼不安。“許文瑩的自殺,是我們這群人共同造的孽。但是……”程升又說,“如果要為盛文那孩子的死找一個兇手,我想……我應該為此負責。”

“人是你殺的?”范正沒想到程升會承認,但聽起來他的話不是表面所呈現的意思。

“盛文的死,讓我這幾天痛不欲生。他是個好的鋼琴家,大有作為,除了對他父親懷有怨恨,內心其實與世無爭。要是當初我能看破那一點點卑微的榮譽,克服那份恐懼,就不會牽連出今天那么多事件……”程升擰過頭來,兩道淚痕沿著他臉上的溝壑淌下,“警官,你跟我來吧。”

“要去哪里?”范正警惕地問。

“一個你想知道的地方。”程升走出療養院大門,沿著狹窄的小路艱難跋涉。那條假肢并沒能給他多少支撐,靠在拐杖的那側身體嚴重傾斜。

穿梭各種低矮的居民樓,爬上小山丘,兩人來到一座灰黑色教堂的門前。教堂外面爬滿了青藤,信徒早就拋棄了這里,里面空洞得發出低沉的嗡嗡聲。程升邁上幾級臺階,拿出鑰匙開了門把上的鎖鏈,推開塵封的大門。教堂的肅穆感沒有隨著時間流逝而減弱,里面空寂無人,灰塵落滿座椅,過道,布道臺,覆蓋著圣母瑪利亞以及耶穌像,反而加重了這份凝重。范正跟在程升后面,緩慢地穿過如同歷史隧道的空間,來到布道臺前。范正注意到那種嗡嗡聲更加明顯了……

“盛文發現了這里。”程升對著耶穌像垂下了頭。“那天他氣沖沖地跑進療養院,說他找到了我殺死他父親的證據,就是這里。他要我打開教堂的門。”

“教堂?”

“這里就是盛權尸體的所在地。”程升回答。

“這里?”范正仰望空蕩蕩的教堂,仿佛盛權的靈魂就在某處俯瞰。但四處一目了然,沒有可以藏尸的地點,但范正很快注意到后面的圣器室。

“我努力想要他聽我解釋,這里確實是盛權的安息處,但他的死與我無關。可是他失去了理智,拽著我。我只是伸手推了他一下,撞到了他胸前的口袋,那兒有個硬物。他突然捂著胸口退了幾步,跑開了。”

“這么說,是你撞到他、他口袋里的毒鏢才刺入了他身體?”

“剛才知道他的死因后,我就意識到——是我錯手殺了他!”

“可是他怎么死在海灘上?”

“這我不知道……”程升扶著布道臺,慢慢越過去,走向圣器室。“這邊走吧。”

圣器室的地板上有一個被遮蓋的地下室入口,掀開后,一股寒氣涌上來。程升每下一步階梯都極其艱辛,范正在這個漫長的下降過程中感覺自己被逐漸冰凍起來。在階梯底部,左側還有一道鐵門,打開地下室蓋板時灌入的空氣在鐵門上凝結了一層水珠,說明門后是一個更為嚴寒的空間。程升繼續打開鐵門的鎖,一股如同來自極地的寒氣將兩人圍裹。范正渾身一哆嗦,打了個噴嚏。

“盛權就在里面。”程升說。

這個小房子就是嗡嗡聲的來源,因為里面裝了一臺制冷機,把里頭凍成一個冰窖。在正中央的床上,有一個凍得青白的物體,如果不仔細辨認,會以為那是一根木頭。然而,那就是死去三年的盛權的尸體,正安靜地躺在那兒,在這個嚴寒的地底空間里度過了漫長寂寞的將近四年的時間。靠近盛權的尸體時,程升跟熟人打招呼那樣說:“兄弟,很久沒來看你了。今天你就可以離開這個地方。”

“程院長……”范正不知道說什么,只等程升的一個解釋。

“退役后,盛權有迫害妄想癥,老是覺得有人要害他、逼得他要自殺。”程升轉身,慢慢退出這間房,他這副老朽的軀體無法承受這里的溫度太久。“他那天從懸崖跳了下去,恰巧就是許文瑩墜崖的那個地方。我及時趕來,把他救了。他迷迷糊糊地堅稱有人害他,要我把他藏在他常去的教堂里,直到找出害他的人。于是我把他藏在這兒的地下室里。”

“你一個人不可能完成這些事。”范正說。“程院長,幫你的人其實是我父親對嗎?”

“不,與你父親無關。”程升否認。

“是那位護士和醫生?”

“嗯,不過盛權的死與他們無關。盛權傷得太重了,沒撐過一天就去世了。”

“當時為什么不把盛權的死說出來?”

“那是他的要求。他生前遭受了太多的折磨,希望能在教堂之下安息。可是后面的遺產風波,讓我更加不敢把真相說出來。除了遵守盛權的遺愿,我還害怕這事被定性為協助他人自殺。你知道,這種事我已經做過一次,沒人會相信我第二次。我只是希望每個遭受心理創傷的戰友,都能安然面對生死痛苦……”

“我相信,我父親當年查到了這兒來。”

“你父親是個好警察,更是個好戰友。”程升沒正面回答,最后把鐵門鑰匙交到范正手中。

當天下午,程升被警方帶走。盛氏家族的別墅空了,療養院也因為院長被逮捕而轉移了所有病人和職員。整座懸崖島仿佛因為這兩大存在的消失,突然變得輕盈。范正站在碼頭上看著懸崖島,像在海中扁舟似的輕輕飄蕩,再無依憑。至于那筆遺產到底怎么處理,已不是他關心的事。正當范正起身準備離開碼頭,一位碼頭的職員叫住了他。

“警官,盛文的死因查出來了嗎?是程院長干的,不敢相信啊。”

“案子暫時還不能公開。”

“嗯……那天我準備休假,盛文突然跑來找我,說要查看監控和閘機記錄。”職員似乎有點苦惱。“我把系統打開讓他自己查,然后便去收拾物品。我剛回來,就看到他飛似的跑掉了。”

“他看到了什么?”范正心里一驚。

“不知道,我今天休假回來才知道他竟然死了……你需要去看看嗎?”

職員帶范正來到監控室,打開閘機記錄,里面有一排旅客用身份證刷閘機留下的姓名名單。范正快速往下瀏覽,竟然看到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名字:盛權!范正馬上叫職員把用“盛權”這個名字過閘時的監控錄像調出來,放大畫面——是啊,盛權當然不會死而復生,因為拿著盛權身份證過閘機的那個人,分明就是盛權的私生子,蔣迪!

“我怎么沒有想到?”范正再次拍了自己的腦袋。

升C調(#C),跟它在音階上是相等兩個音的,不就是降D調(bD)嗎?降D,發音就是蔣迪——鋼琴家在死前,就向世人指出了殺他的真正兇手。他同父異母的兄弟,蔣迪。至于原因,無非一個,盛文那天發現了蔣迪竟然拿著失蹤已久的父親的身份證,刷閘機,留下了記錄,于是氣沖沖地去找蔣迪對質——或許就在懸崖之下——兩人在糾纏時,盛文被自己口袋里的毒鏢刺傷了。而毒鏢本來是這個被怒火蒙蔽了理智的男人,隨時用來對付那兩位仇人的……

如果真的是蔣迪謀害了自己的生父,范正不知道為什么他會犯下這個低級錯誤,在系統里留下致命的痕跡。但警方經過幾天的搜索,發現蔣迪已經失去了蹤影。范正來到看守所,要跟程升單獨談一談。

“范警官,來看望我啊?”

“是蔣迪干的,他已經潛逃了。你只是為他頂罪。”

“你說什么呢?”

“你說過,請不要懷疑蔣迪作為一個從戰場死里逃生的孩子對父愛的渴望。但我也知道,同時不要懷疑他這個從戰場死里逃生的孩子,對得不到的父愛的怨恨。”

程升看著灰色的桌面,沉默了許久。

“盛權根本沒有迫害妄想癥,對吧?推他下懸崖的人,正是蔣迪。”范正說。“蔣迪在盛文舉辦獨奏會前那段時間,其實跟盛權見過面,具體來說,就在他沒有不在場證明的那半個小時里。”

“唉,都是因為盛權不肯跟蔣迪相認,這么多年了,他還顧全那一點點面子。”程升的語氣已經如死般凝滯。“后來在教堂里,盛權慢慢回憶起推他下懸崖的人,竟然是自己的私生子。他要我舉報蔣迪,我怎么做得出來呢?警官,你知道我這條腿為什么沒了嗎?”程升使勁拍著假肢。“就在他為了讓自己內心不那么愧疚,托我回去越南找他的私生子的時候,為了救蔣迪,我的腿被炸掉了……從那天起,我就把蔣迪當作是自己的孩子了!我做的唯一對不住盛權的事,就是沒把蔣迪供出來……警官,你能行行好,讓他走嗎?該懲罰的是發動戰爭的人,而不是我們呢……”

范正在愕然和悲傷中遲遲不說話,罪與罰的邊界到底在哪里……或許蔣迪對生父仍有一份愧疚和渴望,一直把他的身份證留在身邊,宛如紀念。在系統里無意留下暴露自己的記錄,也許只是一時錯誤,就在他過閘機時不小心從錢包里抽出那張屬于他生父的身份證。離開拘留所時,范正這么幻想著。

事件過去不久后,范正最后一次踏上懸崖島,來到那個不祥的懸崖邊上。天地之間,飄滿了暗黃的冥紙,似乎有人來祭奠過。祭奠的到底是這個沒落的島嶼、是死在懸崖之下的三個人,還是在戰爭中受損害的亡魂呢。

責任編輯 郭曉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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