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七月,我畢業于皖醫護校,十八歲未滿的我在愛情的鼓舞下遠離父母、跋山涉水,趕赴到千里之外微山湖畔一個叫“大屯煤電公司職工中心醫院”的地方,從事臨床護理工作。
那時候,醫院里有三分之一的醫務人員說著咿哩哇啦的上海話,來自南方的我不但能聽懂上海話且倍感親切。新參加工作的小護士時常把自己幻想成一株純潔的白玉蘭,安插在烏黑的煤田之上。上班第一天,院長召集“新來的”開會,他教育我們:要感恩礦工、善待礦工,沒有他們艱苦卓絕的勞動就沒有大屯礦區的今天!并且說,是廣大礦工養活了我們,我們一定要全心全意地為礦工服務。初出茅廬的我當時并不能理解院長的一片良苦用心,曾私下不滿地說,誰養活誰?。∥覀儾粍趧樱凑l還能養活我們?當時對“被人養活”這樣的句子特別敏感,認為一個成年人具備了勞動能力依然要“被人養活”是一件可恥的事情,因為我寒窗苦讀十一載,千辛萬苦地跳出“農門”第一個心愿就是“養活自己”,然后再回報父母的養育之恩。參加工作了,明明是付出了勞動,還要被說成“被人養活”自然是無法接受的。工作二十八年之后的今天,我見證了企業的輝煌和艱辛、經歷了礦工醫院的變革和興衰、熟知了礦工這份職業的光榮和神圣,加上個人內在的成長,終于理解并認同了當年院長的那番語重心長的話。只可惜,當年的院長早已駕鶴西去。
一九九二年的礦工醫院坐落在大屯礦區上海路的北面、江蘇路的西面。那時中心區的兩條主干道還不曾命名,上海路兩旁的法國梧桐樹尚未砍伐,一到夏日便濃蔭蔽日,濃蔭下有一長串賣衣服和生活用品的小攤。年輕的我在礦工醫院的內科病房工作,當時的內科主任名叫張任重。張主任相貌清秀,個頭不高,走起路來悄無聲息,說起話來輕聲慢語,給人一種不言自威的感覺。每到主任查房的時候,醫生、護士們都自覺地站立在病床兩側,認真學習主任如何跟病人溝通、如何查體、如何細致入微地觀察病情。叩診時,張主任叩完之后會提問年輕的醫生,這是什么聲音,這種聲音通常是什么病變引起的,應該做哪些方面的輔助檢查?然后手把手地教年輕的醫生叩診。冷天的時候,他會把聽診器放手心里焐熱了再貼近病人的聽診區……同事們對張主任充滿了敬畏。沒有醫生敢在主任查房之前不翻看《內科學》,他們總是要提前仔細地翻看主任要查房的病例,背下病人的主訴、癥狀、用藥和一些檢查化驗的結果,并要分析出下一步需要做的檢查和可能的治療。他們覺得當著同事和病人的面,如果回答不出張主任的提問是有失臉面的。盡管如此,依然有回答不出的時候,張主任也不訓斥,他微笑著詢問其他的醫生:誰來說說?輕描淡寫地化解了那位因回答不出問題而漲紅了臉的醫生的尷尬。就是在這樣的醫療實踐中,年輕的醫生很快地完成了從醫學院學生到職業醫師的轉變,逐步積累了豐富的臨床診治經驗,漸漸走向了專業的成熟,直至成為各自專業的學科帶頭人。
一九九二年的礦工醫院里有一批醫學精英。在重大工傷搶救中,他們可以聯手在一個病人身上同時做三臺手術,眼科、外科、骨科和麻醉科的醫生們聚精會神地站立在病人四周,齊心協力、鍥而不舍地從死神手里奪回一個個礦工兄弟的生命;一九九二年的礦工醫院內科有位醫生名叫譚榮平,當一位長期臥床的老人因便秘而痛苦萬分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戴上口罩和手套,然后用手指一點點將老人硬化如鐵的糞便摳出;一九九二年礦工醫院的急診科有位護士長名叫瞿秀英,她教導年輕的護士們要待礦工如兄弟、如親人,因為礦工從事著太陽底下最辛苦的工作,從而給人類帶來光明。一旦有工傷病人送過來,在組織救治的過程中,瞿秀英護士長會帶領護士們積極配合醫生救治,同時會見縫插針地用溫水把礦工們的臉擦洗干凈,一方面是方便觀察病情,另一方面也是讓受傷的礦工兄弟們保持屬于他們的那一份勞動者的尊嚴。
一九九二年,在公司,若有人問起,您是哪個單位的?我們會揚起年輕的臉龐,脆生生地告訴他們——礦醫!那時礦工醫院主要收治大屯煤電公司的職工,偶有周邊的農民來就診,他們羨慕地說:礦醫條件好又干凈,醫生醫術高明,護士態度和藹。本公司的職工一旦生病入院,他們和醫護之間除了醫患關系之外,還有一份情同手足的同事之情。很多的醫生、護士跟他們分管的病人建立了友誼,成為了好朋友。在信任和被信任的氛圍中治療或被治療,不論是醫護還是患者,心里都是滿滿的安穩。
四十八年風雨飄搖,當年年輕的醫生護士們種下的水杉在職防科病區附近已長成了參天大樹,后勤樓東面的紫藤長廊每年都勾勒出一幅清晰的南方畫卷,仿佛在不斷地向長廊下走過的人們訴說著醫院的過往。來來去去的礦醫人在漫長的國企醫院改制的進程中體驗著困境中的艱難,在龐大的醫療市場競爭中深深懂得了“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道理。離開的礦醫人在外面的世界里開創出新的精彩,留下的礦醫人面臨著更多、更復雜的困難和不易。然而,礦工醫院里始終都有一支勤勤懇懇、腳踏實地為大屯礦區提供醫療護理服務的隊伍。我們立足煤礦、堅守崗位,以一顆赤子之心服務著大屯礦區經歷著生老病死的人們?!安∪酥辽稀钡姆绽砟钌钌钤M了全院職工的心里。任何時候,我們都不敢、也不會忘記自己救死扶傷的神圣使命;任何時候,我們都會銘記自己“白衣戰士”的光榮稱號,只要戰斗的號角吹響,我們都會不約而同、義無反顧地披上戰袍,整裝待發!
當然,在堅守的同時,我們也迫切地期待著礦工醫院早日走出國企醫院改制的泥濘,迎來屬于自己的春天!
深深地懷念一九九二年的礦工醫院。
古紅香:女,中國煤礦作家協會理事,現在中煤大屯公司中心醫院工作。發表詩歌、散文若干,并有散文在省級、國家級大賽中獲獎,2011年出版個人文學作品集《纖纖蘭花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