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安成(北京)
“你是要雞崽子, 還是麻拐子……”在每次書畫筆會上,寫意花鳥畫家王憨山在完成主辦方要求的作業后,總會意猶未盡,對每位向他求墨寶的人嘿嘿笑著問上一句。他從不留意遞上宣紙來的是西裝革履的老板,武裝到眉毛的女士,還是系著圍裙額頭直冒熱氣的大師傅。不多一會,他畫的小雞、小青蛙就會鋪滿一地,讓求畫的人無一空手而回。這時,早已完成作業、坐在沙發上品茶聊天的個別同行就會說:“他是有點寶里寶氣……”
王憨山平日里很少言語,經常是懶得開口講話。但只要拿起筆來,他就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面對鋪在畫案上的宣紙,他會大刀闊斧、痛快淋漓地一幅接一幅畫下去,絲毫不記得自己是一個出了大名、下筆就可以生錢的畫家;倒是像個農夫,不累得直不起腰,是絕不會放下鋤頭的。這就是王憨山從1987年出山到2000年謝世,期間從未間斷、不斷重演的一幕。

田間拾得 國畫 王憨山
我曾想,他如此如醉如癡、不計報酬地把畫畫當成他一生中最大的樂趣,是否與他曾經度過的艱難歲月有關。要知道,他年輕時,鄉里一個農民,干一整天才有幾毛錢的收入。或許,是他對現在外出總有小汽車接送,在賓館總住有空調的房間,餐餐有紅燒肉供他享用,心里不知有多滿意,所以把畫畫當成是一種感恩、回報社會的善舉,這也不得而知。
我和王憨山算是前世有緣,一見如故。我倆既是同鄉,又是同一戰線(文化館)的戰友,都是干到退休連股級干部都沒當過的小兵。我們第一次見面,雙方的大腦終端就沒有顯示任何關于對方有無利用價值的訊號,也沒有把彼此間友好的交往當作是一種感情投資。他那單純質樸的憨笑,永遠定格在我的第一印象里。和他交往,不必設防,他的眼珠從來沒有上下左右轉動過,總是真誠地直直地望著對方,也沒有半點夸夸其談的話語和揮舞張揚的手勢。不了解他的人總以為他這人木頭木腦,只有看了他畫的畫后,才能窺見潛藏在他頭腦中的大智慧。他畫的“寫得一架青瓜賣,市面菜價賤如泥”的條幅,充滿一種對蕓蕓眾生的悲憫情懷,令我感動不已。
我和他有十多年的交往,逐成無話不談、心心相印的摯友。那年他要去北京辦畫展,請我幫忙,他說自己在外地就等于是個聾子和啞巴,也等于是個小孩子,別人講話他聽不懂,他講話別人更聽不懂,另外社會上各種交際中的套路他也一概不知。那段時間,我幾乎成了他的代言人、翻譯兼導游,惟獨不能當他的保鏢,因他的個子比我高大、壯實,他的力氣又特別大,在這點上,他倒是我的最好的保護人。
王憨山每次見到各級領導、企業家和媒體記者,總要用別人勉強才能聽懂的雙峰話說:“謝謝你看得起我。”由于他有一種簡化一切的天性,他連這句客套話到后來都竟然壓縮成了兩個字:“看起。”令聽者摸不著頭腦,這時就要由我來還原他的原話??磥?,言簡意賅這四個字左右著他的一切,他那些大寫意花鳥畫的構圖與造型簡到不能再簡,均是由此而來。
不得不再說說他的鼾聲。那年,為了準備進京畫展的作品,我們住在長沙華天大酒店。白天,他忙了一陣后,時不時要靠在沙發上打個盹,這時就會聽到他低沉的鼾聲。醒來后,他會一躍而起,若有所悟地在紙上潑墨揮毫。但一到晚上,他的鼾聲就如同雷鳴般讓我惶恐不安。最初我以為他發病了,聽著聽著,覺出他的鼾聲有了點節奏,就像在唱無人能懂的山歌,中間還會自言自語地嘟囔幾句。他每晚的“精彩表演”讓我過了好久才逐漸適應起來。我跟他開玩笑說,你的名字里就不該是這個“憨”字。
到北京后,有天我陪他去看他一位老友、也是雙峰人的著名版畫家曾景初,因路途較遠,在公共汽車上,他又打起了具有個人特色的鼾來,引得售票員都開心笑道:“這老爺子真逗?!痹谥袊绤f副主席王琦家里,大白天的他也鼾技重演。更匪夷所思的是,我們去拜訪請教已80多歲高齡的美學泰斗王朝聞,這位誨人不倦的大師為了這次會見還精心做了準備,寫下了詳細的談話提綱,想借會見來京辦展的湖南畫家王憨山的機會,在《美術研究》雜志上發表他對當前美術界出現的不良風氣的批評意見。當他激動地說到齊白石是一座大山,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超越時,客廳里突然響起了王憨山的鼾聲。王憨山的鼾聲令他錯失和美學泰斗對話的寶貴機會,我也扼腕不已。
他經常不合時宜的鼾聲還讓我萌生過奇想,究竟是他睡眠機器的開關在冥冥中有人把控,還是他時刻都沉浸在對新作的幻想中,甚至對各種聲音與理念都充滿不屑,這也讓我不得而知。從那以后,他再也沒有出現過在人前睡著打鼾的事了。只是有次在臺灣畫畫,他竟然赤膊上陣,這有照片為證,也算是又一段傳奇。
王憨山以他獨特的藝術個性和繪畫手法,創作了近萬幅寫意花鳥畫作品,其中不少傳世之作,同時也給后人留下了不少可以津津樂道的趣聞軼事。只可惜他去世得早了點,他要是能活到90歲甚至100歲,按他的說法畫完一千擔洗筆水,說不定他真能如齊白石再世,并會增添更多讓人捧腹的故事。

王憨山頭像速寫 國畫 賀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