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德北
就在今年秋天,我意外地收到了一封來自河南澠池的掛號信,信封里,是一封寄自日本的沒有啟封的信,上面赫然寫著我的名字。
那是一封寫在櫻花箋上的長信,有七八頁之多,字體娟秀。
“于老師,您好!之所以將給您的信由老家河南郵轉,實在是我想喚起您的一段回憶。我剛剛從日本早稻田大學博士畢業(yè),近期即將回國從事中日文學比較研究,我回國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訪您,并把我剛剛翻譯好的您的一百二十五篇小小說交由您過目……您還記得嗎,那個站在梨樹下看您吃梨的河南小女孩……”
啊!那真是一段溫馨的回憶啊!
只是時間太久,我?guī)缀醢阉浟恕?/p>
二十年前,我由團省委轉業(yè),調入《深情》雜志社工作,我接到一個采訪任務,盡可能全面地采寫女孩讀書難的問題。這次采訪難度大,且辛苦,我由甘肅、陜西一路走來,最后來到了河南的三門峽市。本來在這里是沒有采訪任務的,我只想假公濟私轉道看看三門峽,感受一下“梳妝臺”的宏偉和壯觀。我如愿以償,當我面對大壩、面對黃河的時候,我知道,我不虛此行。
恕我孤陋寡聞,在中學讀書的時候,我便學到過仰韶文化,但如果不是當地朋友介紹,我實在沒記得它的初發(fā)現地就在河南,更不知曉,它就在三門峽市下轄的澠池縣,而我現在距離它,也就百余公里的路程。如此大好的機會怎能放過,我十分輕易地原諒了自己的孤陋寡聞,轉而為自己的“博聞多識”而沾沾自喜。當下由朋友安排,驅車去看彩陶。
人如果過于得意,上帝一定會給他一點小小的懲戒吧。
車程過去大半,路過一個村莊的時候,我們乘坐的小車拋錨了。
等待修車的時候,我們坐在車里吸煙,初秋的蟬鳴噪耳,我一支煙只吸了半截,便丟在腳下,一個人信步往村莊里看風景。我就這么一個習慣,每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總喜歡四處走走逛逛。
我走過幾戶人家,均敞著門,偶見雞犬進進出出,對我的到來并不稀奇。河南產棗子,這里幾乎家家種有棗樹,微風拂過,半青半黃的棗子左右搖動。
正漫步間,忽一道明麗的色彩映入眼簾。
有一個略顯殘破的院子,這個院子里沒有棗樹,卻偏偏立了一棵豐茂的梨樹,樹上的梨子拳頭大小,靜垂在枝葉間像一只又一只的銅鈴。
一個十幾歲的女孩怯生生地看著我。
“你好。”我問候她。
她并不回答,只是一個勁地回頭向屋門處望。
我隨著她的目光去尋,只見一個中年婦女抱著一個孩子從屋里出來。我趕緊掏出名片遞過去,表明自己不是壞人。我指指樹上的梨子,做出喜歡的樣子。那婦女點點頭,我以為得到了她的許可,便摘下一個梨子,擦也不擦地咬上一口。梨子尚未熟透,但香甜的汁液盈了滿口。
那個女孩瞪大了眼睛望著我,可我并未發(fā)現這其中的詫異,滿心歡喜地坐到她正寫作業(yè)的小桌旁,翻動她的作業(yè)本,做出一副十分關心的樣子。
這是一些什么樣的本子呢,正面寫完背面寫,先用鉛筆寫,再用鋼筆寫,字跡工整,卻如蠅如蟻,密密麻麻。
我急忙向那中年婦女問尋,才知道,這一家人是村里的貧困戶,地少不夠種,又因超生被罰,男主人本來會唱蒲劇,農閑時可唱野臺子戲,可是兩年前,野臺班子因車禍而鳥獸散,男主人病倒在床,這人家,風雨飄搖中又雪上加霜……
“那梨子是賣了供娃上學呢。”婦女說。
我一下恍然,手握半只梨子僵立在那里。
好半天,我反應過來什么,奔踏著出門,一路來到村中的小賣店,把這店里的本子和筆全部買了下來。是的,我把這些本子和筆全都送給了那個女孩。另外,還以賠梨為名義,把五百元錢交到那女孩的媽媽手里。
這就是那件事情。
當朋友來尋我,告知我車已修好,我們可以啟程,而我們也即將啟程的時候,我們的身后響起了清亮亮的一段唱腔——“轅門外三聲炮如同雷震,天波府走出來保國良臣……”那女孩一邊唱,一邊哭,一邊向我們跑來,跑到近前,深深地給我鞠了一個躬。
朋友說:“老于,娃給你唱蒲戲呢。”
特約編輯 ?袁炳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