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寂靜而喧鬧。
鄉村的聲音除天籟之外,多數來自于動物。
讓我們從一天說起。鐘表時代之前人們主要靠雞鳴報時,司晨的雄雞共叫三遍。雞叫頭遍一般在凌晨兩點多,此時豆腐倌兒的聽覺最靈敏,缺少蔬菜的季節,他要早起為鄉親磨豆腐,豆腐坊的燈光亮了。雞叫二遍是四點左右,家里有出門的人,主婦要早起備晨炊,個別人家廚房的燈亮了。雞叫第三遍已是清晨六點,這時再不起床就要被視為懶蛋子了。農婦最先做的是打開雞鴨鵝的架門,讓它們出來覓食。此時鴨子呱呱鵝子嘎嘎,它們歇了一夜,叫聲響亮,底氣充足,如果是夏季,園中葉子上的露珠都會被震落。庭院開始喧鬧起來,屋里鍋碗瓢勺的聲音和著熗鍋的香氣一起飄散出日子的味道。
農舍的旁邊如果長著一兩棵喬木,楊也好柳也罷,鳥兒就在上面亮起了歌喉,有陽光和曉風伴奏,那合唱便生氣勃勃,仿佛每片樹葉都是舞蹈的音符。
夏日的中午很安靜。人們忙碌了一頭晌,午飯過后倦意襲來,于平展展的土炕上放松四肢,酣然入眠。彼時驕陽高懸,大地翠色鋪展。農家院里只有母雞生蛋前后的咯嗒聲,它們的臉一律紅紅的,因為是下蛋的旺季,大家輪流進窩生產,咯嗒聲此起彼伏。據說母雞生蛋的叫聲,是一種興奮的表現(盡管它們的蛋大部分進了人的胃),它們為自己完成了一個生育過程而喜悅。此時即使距離村莊有一段距離的人,也會透過莊稼樹木的遮擋聽見全村母雞參差的輪唱,這些聲音在靜靜的背景上被立體地凸顯出來,熟悉而親切。室內酣睡人的耳邊偶爾有飛過的蠅子的輕哼……
晚飯前后是村莊最活泛最熱鬧的時段。干活兒的收工了,肚子圓滾滾的牛羊從甸子回來了。農具的磕碰聲,馬嘶牛哞羊咩,不同年齡段的叫聲或稚嫩或渾厚,仿佛老的小的互相問答:吃飽了嗎?吃飽了。干活兒累不?挺累的!這是它們進棚圈前交流最頻繁的時候。人的聲音也是空前的大,交談莊稼的長勢,在井臺洗臉的水聲,農婦喊貪玩兒的孩子回家吃飯的呼喚……有的人家嫌屋里熱,正乒乒乓乓地把桌凳往院子的葡萄架下搬,接著便是碗筷相碰聲。吃完晚飯,女人撿桌子洗碗,男人扁擔上肩,他得挑夠明天一天的生活用水。于是乎扁擔鉤與水筲梁的摩擦聲,轆轤的轉動聲,柳罐落入水井的聲音,井沿兒排隊等候的老爺們兒侃大山的大嗓門,著實要鬧哄一陣子。
當人聲漸稀后,暑氣消散,西天云霞似錦,小動物們登場了。最微小的是蚊子的飛鳴,還有沙蟲的“沙沙”聲。沙蟲的樣子不好看,但它們的薄翼有美麗的霞紅色,飛行緩慢,在菜園的上空東飛飛西飛飛,仿佛找不到家了,常引得村童歡笑追逐。那些大地里的蟲兒,那些青草池塘處處的蛙鳴將這首鄉間黃昏的音樂推向高潮。此時霞隱西天,星輝燦爛,村落燈火次第,戶戶閉戶掩窗。而蟲聲不息,蛙鳴不已,催眠伴夢,直到夜央……
在自然的舞臺上,村莊只占據一個小小的點點。春風駘蕩,搖撼草木使之綠;春雨滴答,潤澤萬物使之青。一個輪回過后,便有朔風呼嘯,大雪飄揚,雪后的村莊徹底沉寂,仿佛所有的聲音都被壓在了積雪之下,人們行走在潔白之上,連咯吱咯吱的腳步聲都顯得壓抑而沉重。永夜降臨,那些守夜的忠犬們百倍地提高警覺,特別是臨近年關。好狗是絕不亂吠的,偶爾的狺狺加重了夜的暗、夜的凈與寂。不過還有聲音值得懷念,那是長長的門軸聲。嚴冬把一切都凝固了,沒有合頁的年代,鄉村古老的木門每次開關,聲音都很大。在那些靜謐的夜晚,人們甚至都能聽見鄰村的門軸聲,可以想象那些進出的人們,厚厚的棉鞋把雪末帶進室內,或暖烘烘的身子一跨出家門,冷空氣馬上吸干那些熱量,人們立刻抱膀縮脖兒,凍得一抖一抖的。“吱扭吱扭扭”,那樣的聲音響在村莊的過往里,永不再現。
地籟、人籟、天籟。低微與雄渾,優美和暴虐,天地人都在努力地維持著平衡與和諧。那些聲音融入人們的生命,刻錄進歲月的年輪,唱片一樣播放,美樂一般回響,有的消失,有的繼續,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悅耳得不能再悅耳,日月一樣不可或缺,就這樣組成生活,形成歷史。
責任編輯 ?韋健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