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瓦格納的真心相會

文/景作人

“瓦格納一生強調音樂與戲劇相融合的原則，他是運用交響思維來創作歌劇的。在他的創作構思中，只有統一的戲劇意識，沒有個體的區分概念，他把自貝多芬以來的交響性傳統貫穿在自己的歌劇中，將聲樂看作整體交響性中的聲部體現，而并非意大利歌劇式的獨立優勢存在。”

近期居家抗疫，開啟了賞心“樂”目泛泛聽模式（聽CD），每日上午數小時，翻到什么聽什么，基本上屬于“撞大運”式的運作。

前幾日從唱片柜中偶觸到幾摞厚厚的套裝CD，觀之為一批瓦格納的大部頭名作，觸物生情，遂令我產生了一一聆聽的愿望。

對于瓦格納的作品，我一向是敬佩有加且又避而遠之，平日里雖觀看并參演過一些，但若說真的坐下來依次欣賞，還真的是為數不多（實為時間與精力不夠）。

此次我翻出的是他的歌劇《漂泊的荷蘭人》、《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尼伯龍根的指環》（四聯劇）、《帕西法爾》。我基本上是一天聽一部，為此用了整整一周的時間，總算將它們全部聽完。

瓦格納可謂是世界藝術史上的“神人”，他精通音樂、戲劇、文學、哲學，是一位全能的文化巨匠，我曾記得有一位學者說過要研究瓦格納文化現象，大概指的就是以上的意思。

此次我通過仔細聆聽瓦格納，同樣得到了一些切實的體會，并在“心定”的環境中產生了新的感悟。

其實，通過感性的積累達到理性的高度，這本身就是理解音樂的一個必然過程，然而這樣的過程放在瓦格納這樣的“神人”身上時，就顯得特別的合適、貼切和順理成章。

◎《漂泊的荷蘭人》

漂泊的荷蘭人

此次我首先欣賞的是《漂泊的荷蘭人》，這部作品屬于瓦格納較早期的作品，首演時瓦格納年僅30 歲。

當時的瓦格納從里加前往巴黎，在長時間的海上航行中，了解了海員的生活及大海的情景，這為他創作《漂泊的荷蘭人》這樣的與航海有關的歌劇奠定了基礎。

瓦格納是作曲家，更是戲劇家，他一生藝術追求的頂點目標就是戲劇，即通過音樂及其他藝術手法，將戲劇提升到完美的境界。《漂泊的荷蘭人》盡管是早期作品（第一部成功之作《黎恩濟》是法國大歌劇式的歌劇），但其中已經有了一些統一戲劇的影子。

這部歌劇是瓦格納根據海涅的小說及民間故事創作的，它很凄美，亦很悲壯，其中表現了巨大的愛情力量和寬廣胸懷。

瓦格納在這部歌劇中，仍然保留了意大利歌劇和法國大歌劇的諸多痕跡，但在人物的音樂塑造、交響性的發展和整體戲劇融合上，已經有了屬于他本人的風格顯露（例如主導動機的使用等）。

從總體上看，《漂泊的荷蘭人》是典型的浪漫主義歌劇，劇中對航海生活的表現及驚濤駭浪的描寫栩栩如生，非常震撼人心。而一些出色的唱段，例如女主角森塔的詠嘆調式唱段及紡車女合唱等，都給人們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本人與《漂泊的荷蘭人》很有緣分，早在1999年3月，澳門文化中心建成。當時的中央歌劇院受澳門方面的邀請，前往澳門與意大利著名指揮家雷納托·帕倫堡合作，在文化中心開幕典禮上連演數場《漂泊的荷蘭人》，演出取得了超乎尋常的成功。

而我本人也作為一名歌劇院樂團的演奏員，第一次演奏了瓦格納的全本歌劇，并有幸欣賞了世界著名女高音歌唱家，國際瓦格納演唱權威伊麗莎白·康奈爾的演唱（我還對她進行了采訪并寫有專文）。

《漂泊的荷蘭人》使我第一次從直觀上認識了瓦格納，也首次感受到了他那種與意大利歌劇不同的，另辟蹊徑的歌劇。

記得當時我坐在樂池里，一邊演奏，一邊體會著交響歌劇的獨特韻味，那種從序曲開始直至最后一個音結束，都始終貫穿著統一交響性的音樂結構令我倍感驚嘆，精神上完全進入到緊張而又興奮的狀態中。直至全劇結束，才從一種高度的疲憊中釋放出來。

其實，比起后來的“指環”等歌劇，《漂泊的荷蘭人》算是比較傳統的，它還保留著一些過去經典歌劇的創作手法，但即便是如此，它也足以令我感到新穎、新鮮和新奇了。

此次我聽的是指揮大師西諾波利指揮柏林德意志歌劇院交響樂團及合唱團演出的版本（DG 公司），維克爾、斯圖德爾、多明戈、索丁、賽弗演唱。我個人認為，這是一個很好的版本，除了歌唱家陣容頂級外，意大利指揮大師西諾波利的指揮非常浪漫而富有戲劇性。

如今這位指揮大師已去世多年，但每每想起當年他來北京舉行音樂會時的情景（演出“馬勒五”），我就深感敬畏和懷念。此次疫情期間，我聆聽了他指揮的《漂泊的荷蘭人》，也算是對他的一次由衷紀念吧。

尼伯龍根的指環

◎《尼伯龍根的指環》

提起瓦格納，沒有人不知道他的四聯劇《尼伯龍根的指環》的，這部四聯劇是瓦格納根據北歐文學及十三世紀德國敘事詩《尼伯龍之歌》而創作的（劇本、音樂），講述的是神界與人界之間發生的，對于金錢、利益、愛情、邪惡、正義等方面的明爭暗斗。

“指環”全劇首演于1876年，創作過程歷經十余年，可謂名副其實的鴻篇巨著。

瓦格納一生強調音樂與戲劇相融合的原則，他是運用交響思維來創作歌劇的。在他的創作構思中，只有統一的戲劇意識，沒有個體的區分概念，他把自貝多芬以來的交響性傳統貫穿在自己的歌劇中，將聲樂看作整體交響性中的聲部體現，而并非意大利歌劇式的獨立優勢存在。

“指環”全劇擁有著德意志史詩的內涵與意義，充滿哲理性的思維和邏輯型的架構，是瓦格納畢生創作中最精華的體現。瓦格納的歌劇并非孤立存在的流派，他是與德國音樂的發展傳統一脈相承的。

許茨、海頓、貝多芬、威伯等人的前車之鑒，都或多或少地影響了瓦格納的創作（特別是貝多芬的《費德里奧》）。但在這種基礎上最終形成的改革意識，則是瓦格納獨立的天才體現。

一般人們都認為，瓦格納的歌劇充滿著交響性，且都是不顧聲樂特點的，用人的嗓子去抗衡大樂隊的“非生理”之作。然而我在聽了“指環”全劇之后（特別是《女武神》），發現瓦格納在創作時并非處處蠻干，很多地方他還是很巧妙的。

例如：他的配器就特別講究，一般到有人聲演唱時（特別是長大的唱段），往往與之配合（伴奏）的都是弦樂群和木管組，而銅管的偶爾出現也都是一些和聲式的輔助樂句，或者是在聲樂休止時的插奏。

從這一點來看，瓦格納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不“明智”，實際上他很細致，很懂均衡，很懂色彩對比。他的作品（如《女武神》《齊格弗里德》中），盡管對歌唱家的音量、音色要求甚高，但并非一概不考慮人聲的生理特征。一般來說在音樂允許的情況下，他還是很會“照顧”人聲的。而他那些交響性的厚重效果，基本上都是出現在人聲間斷的地方（布倫希爾德與八個女武神的唱段除外）。

《齊格弗里德》是“指環”的第三部，這是一部充滿戲劇升華的歌劇。我個人感覺，聽了這部歌劇，首先感覺瓦格納是一位戲劇大師，其次才是音樂大師。因為我從這部歌劇中清晰地感覺到瓦格納構建戲劇，表現戲劇的超強能力，這完全是一種特殊天才的表現。在歌劇中，瓦格納面對著管弦樂團和舞臺上的聲樂演員，能夠以極限的想象力和感召力將他們統一在一個整體的戲劇框架中，同時以驚人的表現力和對比性使歌劇的戲劇情節升華。《齊格弗里德》中就有很多這樣的地方（例如齊格弗里德越過熊熊燃燒的火焰山去親吻布倫希爾德，從而使得她獲得愛情并由此重生）。

在這些情景中，瓦格納將一種神圣的英雄主義（夾帶著細膩的心理描寫）通過他的音樂發展到了極致。為此我深深感覺到，瓦格納以上所做出的一切都基于一個統一的，根本的理念，那就是戲劇、戲劇、戲劇。他的最終目的，就是以極限的音樂擴展力，來達到他內心極限的戲劇效果，這就是他的音樂觀、戲劇觀和藝術觀。

此次我深深地體會到，聽瓦格納的作品一定要有耐心，如若聽進去之后你就會發現，他簡直就是一位“飛翔的外星人”，擁有著無所不能的天才。具體來說，他把西方作曲技巧發展到了爛熟的程度，其中的容量是包羅萬象的。人們看到，在他的歌劇（樂劇）中，音樂上的戲劇張力和色彩張力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而交響性與戲劇性的結合則顯得渾然一體，爐火純青。聽他的歌劇，你的眼前往往會展現出另一番的音響世界，而這樣的音響世界則是“指環”中一種特別典型的絢爛效果。

此次我聽的是老一輩指揮大師喬治·索爾蒂指揮維也納愛樂樂團演奏的全套版本（DECCA 公司）歌唱家包括溫德加森、弗拉格斯塔德、尼爾森、克雷斯潘、霍特、弗里克、內丁格爾、沃森、伯曼、斯萬霍姆等，可謂全部是演唱瓦格納作品的頂級精英。這個版本精彩至極，我認為是迄今為止最好的版本。

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

◎《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

《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是瓦格納一生中的一部“先鋒”作品，它是與“指環”同時期創作的，首演于1865年。

這是一部愛情悲劇，劇中的情節很感人（劇本亦是瓦格納自己創作），音樂亦富有很多新意。

這是一部采用“半音階”體系寫成的歌劇，它對后來無調性音樂的產生起到了重大作用。

這部歌劇有著超強的戲劇性，也有著作曲家所特有的音樂戲劇觀的繼續體現，是一部以音樂戲劇形式盡情表達愛情的浪漫詩篇。

《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的音樂除半音階體系的特點外，音樂主導動機的使用亦非常嫻熟，其展開手法十分豐富（例如從前奏曲貫穿至始終的死亡動機）。

再有，這部歌劇的音樂在流動性與自由感方面表現得十分突出，角色對唱式的“詠敘調”（“指環”中亦有著充分的運用）充斥全劇，從而使音樂語匯的豐富化和戲劇化得以加強并充滿個性。

《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是一部反映和體現瓦格納藝術改革思想和原則的作品，他的一生所倡導的“樂劇”概念，在這部歌劇中體現得尤為突出。

此次我聽的是指揮大師卡爾·伯姆指揮拜羅伊特音樂節管弦樂團演奏的版本（DG 公司），歌唱家包括：尼爾森、溫德加森、路德威格、塔爾維拉、華希特等。這是一個出色的版本，演唱、演奏、指揮都無可挑剔，實為精品中的精品。

帕西法爾

◎《帕西法爾》

《帕西法爾》是瓦格納一生中的最后一部歌劇，它同樣是由作曲家本人自撰劇本的，1882年首演時，這部歌劇由瓦格納進行了親自指揮，這樣編劇、作曲、指揮“一肩挑”，就成了這部歌劇誕生的一個特點。

我聽《帕西法爾》，覺得它相比瓦格納其他歌劇要“沉悶”得多，劇中，各種“瓦格納式”的音樂創意和戲劇創意似乎都有所收斂，而傳統意識和正統風格卻屢屢出現，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十分特殊的現象。

我認為，瓦格納在這部歌劇中表現出了很多“回歸”感。而說是“回歸”，其實就是一種思想上的集中與凝煉，更是一種人生意義與哲學內涵相融合的再現。

瓦格納漂泊一生，通過諸多世事的歷練（曾經參加革命，后被通緝流亡），最終在精神上皈依了宗教，故在藝術創作上沉煉了很多。而在《帕西法爾》這部歌劇中，瓦格納最終找到了他畢生追求的理想歸宿。

《帕西法爾》是一部十分嚴肅的大歌劇，帶有著宗教式的莊嚴和哲學式的思考。然而這部歌劇的音樂卻寫得十分流暢細膩，技術上有著相當嫻熟的水平，藝術上也達到了相當高的境界。

它聽起來十分內在而深沉，不似“指環”等歌劇那樣“張揚”和“喧囂”，從中可以明顯感覺到瓦格納思想巨變的痕跡。

此次我聽的是指揮大師克納佩茨布什指揮拜羅伊特音樂節管弦樂團演奏的版本（PHLIPS 公司）歌唱家包括：馬爾蒂、倫敦、塔爾維拉、霍特、托馬斯、內丁格爾、達利斯等。

這是一個實況演出的版本，效果非常精彩。

此次聆聽瓦格納，使我對這位偉大的歌劇改革者產生了一些全新認識。由此我得到的看法是，瓦格納的歌劇（樂劇）是德國歌劇改革的一個方向性成果，是長期量變到質變的一種具體體現。

然而，這種獨特的形式也許只適合于瓦格納本人，它并不帶有廣義意義。而后人對他的學習也應該局限在技術層面和形式啟發等方面上，不應該不加思考地全盤照搬。

事實上，在瓦格納之后，世界上再也沒有哪一位作曲家創作過類似“指環”式的歌劇，這就說明此種歌劇形式并不適合現代的社會環境和藝術需求，這是一個人們必須認真看清楚的問題。

然而從世界音樂發展和文化傳承的角度來看，瓦格納的歌劇創作無疑是一個巔峰，他的改革意識大大推動了時代藝術的進程，而他的歌劇則是人類文化史上的一個不朽奇跡和偉大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