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冊消防工程師證火爆迷局

盛倩玉

今年上半年，羅萊在家刷抖音，看著看著，注意力突然被一個土味財富視頻深深吸引：

一對年輕男女正坐在樹下濃情蜜意，女孩的母親突然殺出，一邊對男孩狂翻白眼，一邊拽起女孩就要離開，嘴里還念叨著，“閨女，媽給你介紹個家境不錯的對象，嫁過去不會受苦。”

眼看著女孩就要被帶走，男孩趕緊向未來丈母娘表達誠意，“我們會努力的。”但女孩母親沒有被打動，反倒是給出了致命一擊，“你都畢業幾年了，連彩禮都拿不出，還想娶我女兒？妄想去吧你！”

到了這時，男孩本該死心了，怎料他反手掏出一張銀行卡，徑直遞到女孩母親的手中，“阿姨，這里是30萬，現在你能信我了吧？”

連女孩也對這30萬表示疑惑，“你哪里來的錢？你不要為了我去借！”母親也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此時，男孩終于面向鏡頭自信揭曉答案：別擔心，這錢不是我借的，我之前考了消防工程師，市場缺口大，各個大企業都需要，前景十分可觀。如果你也想提高收入，就考個消防工程師吧！

簡單的內容，浮夸的表演，配上恰到好處的緊張音樂，刺激效果十分顯著。

考了證就能每月坐等收錢？

還沒搞清楚情況的羅萊，因為覺得新奇點擊了小視頻，她的手機頁面立即跳轉到了一個“0元搶消防工程師課”的界面，邀請她填寫學歷、工作年限、聯系電話等個人信息。

反正是“0元搶課”，羅萊沒太多想就在表單中輸入了自己的個人信息。沒過一會，一家培訓機構就找上了羅萊。電話中，一位“招生老師”向她細細描繪了“消防工程師”行業的美好“錢”景。

在招生老師的介紹中，目前國家對公共場所的消防安全越來越重視，除了消防技術服務機構，未來包括人流量大的商場、賓館、學校、醫院、工廠等，都要配備數名消防工程師在崗，行業人才稀缺。

而且消防工程師不用上班，不用到崗，只需要考取“一級注冊消防工程師資格證”，再把證件“掛靠”給企業，讓企業向有關部門證明自己聘用了消防工程師，就可以拿到每月幾千至數萬元的“證件掛靠費”。

班都不用上，每月就能多幾千元收入？學習改變命運的故事我們都是從小聽到大，通過考證實現升職加薪當然也沒太大毛病。但羅萊大學學的是文科，跟“消防”“工程”這些東西八竿子打不著。她不明白，這樣一個需要專業理工科知識的資格證，自己真能考過？

但招生老師告訴羅萊，不用擔心，零基礎也可以考！考試總共包括技術實務、綜合能力、案例分析三科，各科考試滿分為120分，但只需要72分就能及格，并無太大難度。在他口中，花7000余元報名參加培訓（折后3000余元），每天學習幾十分鐘，像羅萊這樣的“小白”“零基礎”“上班族”，或是在家帶娃的“寶媽”，都可以順利考取證書。

羅萊有點猶豫，之后的一段時間，她幾乎每天都會接到招生老師的“催報名電話”。隨后，她詢問了幾個從事建筑、工程相關行業的朋友。朋友告訴她，“考證還是比較難的，反正你仔細想想。”“掛靠現在查得很嚴的喔。”

羅萊越想越覺得不靠譜，最后還是打了退堂鼓。兩個月后，她從網上看到新聞，這家培訓機構竟被曝光虛假宣傳、偽造證明，還因合同糾紛等問題被數名學員告上法庭。這讓羅萊十分震驚。

即便如此，所謂的招生老師仍在堅持不懈地打電話給羅萊。“讓我考消防工程師，還讓我花幾萬元買內部考題什么的，現在看見北京打來的號碼，我直接就掛掉了。”

花2.8萬升級“密訓班”

事后回顧此事，羅萊覺得當時有些大意了。由于在網上填寫號碼泄露了個人信息，導致天天接到推銷電話，但好在最后及時止損了。

但相比“及時止損”的羅萊，何夢甜卻“賠得更慘”。2019年，何夢甜從抖音上看到一個介紹考取消防工程師資格證的小視頻，被其中“零基礎可報名”“輕松無憂掛靠”等宣傳打動。

此后，何夢甜在百度上搜索“消防工程師”，頁面上彈出大量信息，何夢甜隨意點開其中一個網頁，就出現“測一測你是否符合消防工程師報考條件”的內容，何夢甜按照自身情況填寫后，還留下了自己的聯系電話。

隨后，就有培訓機構找上何夢甜，開始向其兜售課程。當得知報考需要具備“取得消防工程專業大學專科學歷，從事消防安全技術工作滿4年”等條件后，何夢甜認為自己并不具備報考資格。

何夢甜認認真真背完三套押題卷，直到11月走進考場后才發現，“押題卷和這個考試根本沒有任何關系，所有的題目都不一樣，才知道被騙了。”

“我當時沒有工作，學歷情況也不符合。”

但招生老師告訴她，這都不是問題，他們可以走“企業代報名”的途徑輔助報名，根本不必擔心工作經驗、學歷學位。而且考試通過拿證后，還可免費為她推薦“掛靠單位”，一年多5-10萬元的掛靠收入。

招生老師前前后后給何夢甜打了多次電話，何夢甜想著反正賦閑在家，花點時間學習考證，以后增加點收入也沒有壞處，不如就報個名。

在繳納了6000余元的報名費后，何夢甜開始線上學習。2019年7月，何夢甜接到一位“主任”的電話，稱她的學習進度不太行，可以花28300元升級到“密訓班”。

而所謂的密訓班，是他們有內部渠道可以弄到考題資料，會在考試前提供3套“押題”，所有考題都從里邊出，只要背下來就行。主任告訴何夢甜，密訓班是“包過”的，沒考過會退費。

因為知識難度大，何夢甜也知道考過沒那么容易，最終決定繳費升班。此后何夢甜將個人信息、人事考試網賬號等發送給培訓機構，由培訓機構為她“代報名”。

后期，她在查詢報考信息時看到，自己的學歷、專業、工作單位等信息均為偽造。

何夢甜覺得有點怕，但是招生老師表示，沒有問題，只管參加考試就行。

隨后，何夢甜認認真真背完三套押題卷，直到11月走進考場后才發現，“押題卷和這個考試根本沒有任何關系，所有的題目都不一樣，才知道被騙了。”

何夢甜當然沒有拿到夢寐以求的“一級注冊消防師資格證”，此后她嘗試聯系培訓機構退款，培訓機構以“不符合合同約定”為由拒絕了她的要求。

何夢甜翻出合同，才發現涉及退費問題時，合同中有多種不同附加條件，比如單一科目考試成績不得低于合格標準分數的50%等等……

退費遙遙無期，當她打開微博搜索情況時看到，和她遭遇類似詐騙的網友還有數百名。

寶媽、零基礎都可報名？

2012年10月，人力資源社會保障部、公安部下發了《注冊消防工程師制度暫行規定》《注冊消防工程師資格考試實施辦法》等文件，明確“國家對依法從事消防安全技術工作的專業技術人員，實行準入類職業資格制度。”“一級注冊消防工程師資格實行全國統一大綱、統一命題、統一組織的考試制度。”

2015年12月，首次一級注冊消防工程師資格考試正式開考。作為一個專業性極強、與人民生命安全密切相關且偏小眾的行業，實行準入類職業資格制度、提高從業人員專業化程度，是公安部對人民的生命財產安全的重視與保障。

但在社會對于注冊消防工程師還缺少普遍了解的時候，某些培訓機構和中介卻看準機會，大力宣傳該證件的考取“輕而易舉”且“不設門檻”，“掛靠”更是成了他們口中的“常規操作”，報名宣傳和課程兜售“越走越偏”。

大批在家待業的寶媽、希望提升收入的上班族，或是學歷偏低人士，原本毫無消防相關從業經驗和專業知識，卻成為一些培訓機構、中介的目標銷售人群。

羅萊清楚記得，招生老師在推薦過程中不斷向她強調，“報名沒有門檻”“復習了就能過”。

發現羅萊很猶豫，招生老師步步緊逼，“考試難度會逐年增大，考試資格將不斷收緊，今年是你最后一次機會”，通過設置deadline給猶豫的報名者加一把焦慮的火。

以“一級注冊消防工程師”為關鍵詞進行檢索，顯示出數千萬個搜索結果，不少鏈接直接或間接指向各類不同的機構和中介。其中一些裝幀精美的網頁，從“報考條件”“報名時間”“學歷要求”到“報名入口”，點擊頁面中每一個按鈕，都會直接跳轉至用戶個人信息和電話采集頁面。

與此同時，貼吧、微博、QQ、抖音等平臺同樣充斥著大量“代報名”“代掛靠”“免考”信息。各類帖子、留言中，不少中介打著“幫忙代報名，如果沒有渠道的話可以找我”“保過，包掛靠”等名頭吸引關注。

記者曾嘗試在網絡咨詢頁面留下個人信息，10分鐘內便接到招生人員的好友申請，表示可以走“企業通道代報名”。

在中介口中，花費1000元“成本價”走企業途徑報名，漢語言文學專業也沒問題，后期也沒有被查風險。

2015年至今，一級注冊消防工程師資格考試的全國通過率多在 1%-3%之間，這意味著眾多報考者最終都只落得“陪跑”結局。

招生人員還發來一張“全國企業推薦報名查詢系統”的查詢結果，提醒“僅剩兩個企業推薦名額，抓緊時間報名。”而對于這一查詢系統的具體來源，對方則語焉不詳，后又表示“這是我們內部企業報名查詢。”

當記者詢問“沒有基礎能否考過”時，該招生人員立即推薦了專為“寶媽”“小白”設計的5380元“零基礎班”，并表示，“我們考前一周會給您發一份內部核心押題資料，需要您把它理解下來，理解不了也要背下來，考試絕對可以拿分。”

你可能只是花錢“陪跑”

現實中，作為一個專業性極強的行業資格證書，一級注冊消防工程師資格證是否真的如招生宣傳里說的那么好考？

事實上，注冊消防工程師考試考察的范圍廣泛，除《技術實務》《綜合能力》以及《案例分析》三本教材，對于消防相關規范的考查也十分詳細，試題靈活。

統計顯示，2015年至今，一級注冊消防工程師資格考試的全國通過率多在1%-3%之間，這意味著為數眾多的報考者最終都只落得“陪跑”結局。

成都新中安消防職業技能培訓學校校長張華曾在接受采訪時指出，“想要通過這個考試，絕對要下很大的功夫。”

穩穩大學讀的是土木工程專業，她于2016年考取一級注冊消防工程師資格證，此后還在網絡中開設直播課程分享自己的考試經驗。

回顧自己的備考經歷，穩穩告訴南都周刊記者，“當時也是很艱辛。”

穩穩認為，2015年至今，“一消”考試的難度沒有太大變化。當前“一消”考試熱度高，市場在推動，一些培訓機構也在大量散布廣告，參與考試的人多了，但真正認真學習的人可能沒有那么多，所以表現為全國通過率偏低。“但如果每天拿出3小時以上進行系統性學習，也不能說難度就有多大。”

同樣值得注意的是，當前，一級注冊消防工程師資格考試報名并非部分中介機構宣稱的“不設門檻”。《注冊消防工程師制度暫行規定》第十二條明確規定了一級注冊消防工程師資格考試的“報名條件”。

這意味著，想要報考一級消防工程師，必須具備消防安全技術工作經驗和年限，并具備大專及以上學歷。

而通過中介、機構，利用所謂的“企業通道”“代報名”等方式偽造學歷、工作經驗的報名者，違規行為一旦查明，將會按照《專業技術人員資格考試違紀違規行為處理規定》執行處理。

1月23日，湖北省人事考試院通報，楊珂等186名2019年度一級注冊消防工程師資格考試工作單位造假考生考試報名無效、考試成績無效。

靠“掛靠”年入數萬？違法！

不少網友是受“無憂掛靠”“年入數萬”等說法的誘惑去報名考試，但考取該證后是否真的能通過“掛靠”實現在家坐享其成，不用上班就月入幾千甚至上萬？

需要指出的是，出借消防工程師資格證書的“掛靠”行為，直接違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安部第143號令。

穩穩告訴南都周刊，“就當前一級注冊消防工程師收入而言，‘全職年薪15w+以上沒太大問題，當然也要視不同地區、不同單位而定。”

她也曾遇到學員咨詢掛靠問題，“消資格證是不可以掛靠的，但現實中仍有人冒著風險選擇掛靠。有學員詢問，我都會客觀分析情況，引導其選擇全職上崗。”

北京市煒衡（沈陽）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火災與消防法律事務部主任曹剛曾在接受采訪時分析，注冊消防工程師“掛證”現象最初源于企業需求和市場供應的不平衡。根據公安部2014年發布的《社會消防技術服務管理規定》，每家消防技術服務機構都必須具有相應數量的注冊消防工程師才能取得有關資質，一般應當有6-12人，其中必須有3-8名一級注冊消防安全工程師。“人才儲備數量不夠，培訓機構就開始大肆宣傳。”

而在消防執法改革后，取消了消防技術服務機構資質許可，應急管理部于2019年制定《消防技術服務機構從業條件》，對注冊消防工程師的數量要求大大下降，不少于兩人就行，已經沒那么大需求。所以“現在掛靠比較難了。”

曹剛指出，“掛證”一旦被查出來要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更嚴重的是，如果服務對象發生火災，必然要進行責任倒查，若證實存在失職失察問題，勢必會因重大責任事故承擔刑事責任。

穩穩認為，市場日趨規范，監管日趨完善，未來取得證書、全職上崗的人將越來越多，慢慢走向一個良性循環。

（文中采訪人物除曹剛外，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