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芳
在《荒人手記》中,朱天文處處體現著法國人類學家和結構主義者列維斯特勞斯的理論,并將其作為理論架構,上升到人類學的范疇。其實列維斯特勞斯的人類學并不包括男同性戀,因為男同性戀恰是秩序上的毀壞者,他們相較于傳統社會的情欲,是建立在非生殖的基礎上的,這也破壞了胡蘭成認為的禮樂文明下各司其職的社會結構。
朱天文所描述的同性戀的重點在于他們和傳統社會的互動上,小說主角其實渴望婚姻生活,雖然頻繁在歡場上縱橫玩樂,頻繁換性伴侶,是社會標準之下頹廢的邊緣人,但他們內心深處卻渴望安全感,希望融入傳統社會的有序結構。小說的兩個主角小韶和阿殼是兩種男同性戀者的對比。小韶即“我”,是藏身于幽暗櫥柜里;阿殼則相信組織和運動,鼓吹同志愛,同志反攻,爭取同志空間,同志權利,小韶有時會心生羨慕,但阿殼一生激進、濫交,看似騎勇自主的現代斗士,最后縱情于情欲肉身的下場是患上艾滋,比陰暗懦弱的小韶蒼涼數倍。朱天文以頹廢寫頹廢之窘態,以激進寫激進之蒼涼,但抨擊諷刺放縱情欲之意顯而易見。情欲難填對于人的肉身是極其痛苦的。完全的情欲開放是都市新生代的宣言,很多人全然拋棄傳統倫理道德,一味追求聲色犬馬,任憑情欲趨利行事,這成為他們標榜的自我價值。朱天文認為他們面對的并非肉體情欲的價值,而是對傳統價值的否定,在麻木的肉欲行為和情感空虛中,人心底的真正訴求被俺沒了,荒人們徹底荒完了。
朱天文此時想為其尋求一種代替情欲的方式,她找到了書寫,用書寫的方式總結前塵往事,并借此證明自身的存在價值。如此看來,書中前半部關于同性戀的描寫,最終都成為了后半部隱喻性修行的準備。如第一章寫弘一法師,他用前半生繁華絢爛之色境做成水露,以此供養他后半生寂靜空了無色之花枝。最后一章,寫到佛教的發源地印度,旅行的終點。“我看見雪山六年,釋迦骨骨銷形散,一如艾滋患者”“是平原里的焚熱塵土,高原上的清涼星空,最聽天由命的卑賤和天馬行空的幻想。有其俗麗糜爛的欲界,故有其相反的寂寞之鄉”,朱天文用這樣的文字表達了她書寫的真實目的:即對現實情欲滿目狀況的不滿和諷刺。如果就此認為作者的敘述導向虛無,那就大錯特錯了。相對于“色空”,朱天文肯定的是傳統士人心中的“禮”:即在情感表現上的“誠”與“貞”。但我們必須看到,這里朱天文贊賞的“禮”并不能直接等同于“禮”對于人性的壓抑,而強調的恰恰是性在愛情中之可貴。相對激進的性革命論者,朱天文的核心不在于性落實于社會機制的宏觀層面,而是性或者說愛情落實在個人的微觀層次。
性革命論者去掉“性”被賦予的神圣光環,以此解除社會文化中以克己復禮為名所作的各類壓迫,這原意為恢復“性”在社會生活中的本來面目,無可厚非,但問題在于,當性被完全還原或者說僅僅還原為人的本能時,性恰恰喪失了它作為愛的表現的意義。性作為人類愛情融合的敞開語言,對其之心必得虔敬,對性的濫用讓人身體舒適卻不能讓內心愉悅激動,愛情也失去了珍貴的一種表達形式。史鐵生在《愛情問題》中對性與愛情有詳盡探討:“愛情,必要有一種語言來表達,心靈靠它來認同,自由靠它來拓展,和平靠它來實現,沒有它怎么行?而且它,必得是不同尋常的、為愛情所專用的。這樣的語言總是要有的。不是性就得是其他。不管具體是什么,也一樣要受到限制,不可濫用,濫用的結果不是自由而是葬送自由。”在每天都有新觀念出現的時代,仿若新總勝舊,都以新作為價值旨歸,這樣執守于傳統的“禮”是朱天文內心一種必要的抗衡。在崇尚感官享受和以物質為實的環境中強調“禮”和“信”是朱天對有“禮”“信”的生命的紀念。有這些價值理念,才會有荒人的“放不開”。換言之,荒人們的顏廢只是在否定現狀,他們想尋求的是內心真正的傳統信仰。
胡蘭成在《女人論》中創立了一個獨特的神人類學:新石器時代的女人靠“感”創造了文明,此文明與自然一體,是具象的造形,然后男人所做的是把女人所發明的東西理論化體系化,然后篡奪了女人在社會中的位置,于是女性的神話就此終結,男人的歷史登場。男人的歷史是以理性文明為標簽的,經過幾千年的發展,已逐漸趨向僵化和衰頹,現唯有靠女人重新再發動自己獨有的“感”來拯救這脫離實物,脫離現在理性化的文明,恢復以往女人擅長的神話思維,創造一個新世界。受其理念影響,《荒人手記》表層上的敘事是荒人身處的城市漸趨同性戀化的文明,深層的結構是凌駕于荒人之上隱含著朱天文敏銳卓絕的“感”。朱天文用此“感”將各種表達方式的界限打破,將材料溶為一爐,列維斯特勞斯的結構人類學、福柯的性史、小津安二郎的電影訪談等等全都化為朱天文“感”的材料,在小說中各處旁征博引,構建她的警世寓言。然而,這是能拯救時代的“感”嗎?這后工業時代文明的“感”與天地自然的“感”是同一的嗎?書中人物的陰性氣質是同性戀化的都市文明還是女人的“感”呢?這部朱天文口中“力圖航向精神的拜占庭的手記”的小說,會不會仍只是“文化工業下的個性店”?所以問題的實質在于被現代資本主義消費文明污染的“感”如何與生命原發的“感”區別開來?但無論如何,我們或許不知“現代文明的理論與制度”如何倒塌,但朱天文的確讓我們看到了傳統大廈將傾之前的如履深淵。對于朱天文或是“荒人”而言,新時代是無法接觸的,一旦接觸,便拆了自己的臺,卻又感嘆于新時代的多元包容,或是對許多事物的無感,然而最終指向何方呢?應該是“荒人”更加懷念的過往時代。
在《荒人手記》中,朱天文早期作品中“三三”式最理想的“士”類型的角色已經變為被動,滿懷憂傷的同性戀者,那些對心系天下的感情轉化為對于文字的迷戀。在其中出現的“同性戀者”和“酷兒”可分別代表現代和后現代的意味,小韶不斷在原屬的社會中探索自身的存在,乃為現代”態度;阿務拒絕社會的傾向和他不斷爭取自身生存權利的行為,則是宣告了“后現代”的態度。小韶在朱天文眼中是自省的,因而備受肯定,而阿殼的叛逆性讓朱天文難以認可。所以,朱天文雖不再描繪那些天真完美的角色,但她內心仍固守著儒家內斂、隱忍、善思和維護社會秩序的特質,有些像理想幻滅的“士”轉向書寫失志的“士”。這是中國臺灣地區歷史向前推進的必然結果。當我們看完《荒人手記》,我們可以作出結論,這個時期的寫作讓她開始放棄中國傳統的“士”的書寫,但是這種放棄仍是有限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