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小瑜

在歐洲和北美逐漸升溫的這場綠色革命,不會僅僅是一場環境保護運動,也是一場復雜的社會改革運動
最近在全球再度激發眾人對環保問題關注的瑞典中學女生,現在已經17歲了(2003年1月出生)。按照新華社人名翻譯手冊,她的標準漢語譯名應該是格蕾塔·通貝里,而不是諸多媒體按照英文人名讀法翻譯的“桑伯格”。這一個不起眼的細節,反映出網絡時代一些媒體在國際事務報道和評論中的粗心和不嚴謹。
格蕾塔人小能量大,演講能力經過鍛煉,已經是超一流水準。她的有些言語讓人在莞爾一笑之余深切感受到她的認真,感受到她在拿常識這個武器來突破成年人世界的冷漠和遲鈍。這是少年的天真,也是少年的犀利和強大,因為她不屑于說虛偽的客套話。
2019年9月23日,在紐約舉行的聯合國氣候行動峰會上,格蕾塔指責與會的世界政要們說:“這一切是多么荒謬!我本來不該出現在這里,我本來應該回到大洋彼岸好好上學。可是你們卻要從我們年輕娃娃這里來發現希望嗎?你們竟然如此大膽和放肆!你們亂講空話,害我失去了夢想和童年。而且我還是屬于幸運的那部分。好多人在受苦,好多人在死去,整個生態系統在崩潰。我們所面對的危險,是人類消亡的開始。而你們所談論的除了錢還是錢,嘮叨著永恒經濟增長的童話故事。你們竟然如此大膽和放肆!”
在視頻上看,格蕾塔真算得上是少年老成,說話有理有節,還能有分寸地拿自己曾經被診斷患有心理和溝通障礙幽默一下。她試圖傳遞給世界的信息其實非常簡明扼要:現代經濟發展消耗大量石油、煤炭和天然氣,釋放大量的二氧化碳,增加大氣溫室效應,造成地球表面變暖,導致冰川消融,海平面上升,破壞地球整體的生態環境。這一生態危機已經威脅到人類在不遠將來的生存,而一些國家的領袖們還沒有對其給予真正切實的重視。格蕾塔先是要求自己的父母和家人改用素食,不乘坐飛機并嚴格地回收使用廢舊物品,強調人們應該改變生活方式。她在2018年8月開學后,連續三個星期缺課,在瑞典議會樓前靜坐。這一行動以及此后她在歐美各地所作的一系列演說,經由網絡途徑迅速傳播,讓她在世界上獲得很高知名度。她在2019年4月被《時代》雜志命名為當年最具影響力的100位人物之一,12月11日又當選該刊物歷史上最年輕的年度人物。
對此,特朗普惱火地說,“格蕾塔一定要學會控制她的憤怒,然后和一位朋友去看一部老派的好電影!冷靜,格蕾塔,冷靜!”普京則在10月份評論說,格蕾塔是一個“友善和特別認真的女孩”,但是“不太知道真相”,應該有人告訴她,非洲人民和亞洲一些國家也希望獲得與瑞典一樣的物質生活水平。
一位個子不高、善于言辭、敢于和世界級政治家從容對話的小女孩,本身就充滿喜感,就是一種力量。她又能夠以吸引眾人眼球的方式呼吁大家關注人人心里都在擔心的環保問題,很自然地突破了成年人世界的惰性。在2019年5月的歐洲議會選舉之后,各國綠黨的議席由52增加到72。瑞典鐵路公司在6月份的統計顯示,乘坐火車的人數比之前一年增加了8%。這些都是媒體頻繁報道的一些信息,不過拓寬思路想一想,在格蕾塔與民眾和政治家們進行的對話中,她傳遞給世界另外一個信息,這涉及至少從上個世紀60年代以來就備受爭議的話題:在發達國家和第三世界日益擴大的貧富差別面前,西方國家應該怎么辦?
科學家愛因斯坦在1949年為紐約具有社會主義思想傾向的《每月評論》雜志撰寫文章《為什么我們需要社會主義?》,批評美國為資本利益服務的個人主義教育讓學生具有極強的“競爭態度”,壓制了青年人對社會和世界的關心。他提出在全球的生產和消費日益連成一體的情形中,個人與社會的關系,各國與世界的關系,越來越不可能以自私和狹隘的資本主義態度來處理。
英國作家和經濟學家芭芭拉·沃德-杰克遜(1914-1981)長期主編著名的《經濟學人》雜志,出版《富國與窮國》(1962)和《只有一個地球》(1972)等著作,呼吁西方改變浪費的生活方式,支持貧窮地區的發展,為人類的整體利益保護生態環境。她后來成為聯合國和世界銀行重要的顧問,對西方教會人士也有很大影響,促使他們中間的一部分人進一步思考發展與生態的復雜關系。
到了20世紀70年代初,一些西方的開明人士就已經明確將國際經濟秩序是否具備正義性,與縮小窮國和富國發展水平差異以及保護生態環境有機地聯系在一起。他們認為城鄉差別的擴大、超大型城市和城市貧民窟的出現、高科技普及造成的嚴重就業不足,都使得貧困國家以及比較富裕國家內部的貧困地區陷入難以終結的惡性循環。
在他們看來,更為嚴重的問題是,如果西方發達國家按照固有的方式繼續高消費和環境污染,生態危機最終會殃及整個人類和地球。因此,使用和浪費石油、天然氣等傳統能源,為物質生活水平提高而無休止地追求發展和增進消費,無疑都不是可持續的生產、生活方式。
問題是,由誰來建立新的可持續的生產和生活方式?是像沃德所說的,由西方的自我節制以及西方對落后地區和國家的無私援助,來開始這一新的改變人類歷史進程的綠色革命嗎?在這里,也就是在環保少女格蕾塔以異乎尋常方式發出的信息里面,有一種往往被有意無意忽略的對西方資本主義生產和生活方式的嚴肅質疑:問題并不僅僅是個人的行為是否環保,是否浪費資源。
《每月評論》的現任主編、社會學教授和生態問題學者約翰·貝拉米·福斯特繼承了該刊創始人、美國著名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保羅·斯威齊的立場,即人類與大自然互動的生產和生活本身并不是問題所在,資本主義貪婪支配下人對人的剝削和對自然的肆意剝奪才是。就像馬克思在《資本論》第3卷里面談到的,資本對利潤的追逐在本質上是對勞動者和自然資源單向和短視的索取,不會維護勞動者的人格尊嚴,不會重視回饋自然和再生自然資源,完全不顧及人類后代的福利。
格蕾塔·通貝里以及她身邊和身后關心環保人群的善良、誠懇是毋庸置疑的。不過一旦把生態問題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內在的矛盾和缺陷聯系起來看,大家可能還會注意到,對人類賴以生存的自然環境的保護和改良固然是正義的社會和國際秩序的有機組成部分,但是人類由壓迫和剝削關系下得到解放,人類需求得到合理滿足以及人類潛能獲得充分發展,與可持續的生態保護行動是無法分離的。在歐洲和北美逐漸升溫的這場綠色革命,不會僅僅是一場環境保護運動,也是一場復雜的社會改革運動。
2019年8月,格蕾塔乘坐帆船由英國抵達紐約,在美國和加拿大多次演說,參加多次環保集會,之后在11月又坐船離開北美。格蕾塔在此期間的行程和活動與當地環保主義者有組織的抗議有機交織,也與民主黨諸位政治家參照羅斯福新政提出的綠色新政交相呼應。國會參議員和民主黨總統競選人伯尼·桑德斯在4月份發表長達34頁的綠色新政計劃,希望在2030年將美國的碳排放減少71%,大幅度減少和最終停止使用石油、煤炭等傳統能源,大規模補貼工業轉型以及工人的再培訓、醫療保障、重新就業和社會保險。
出生在2003年的格蕾塔,與出生在1941年的伯尼,才是真正的知心對話伙伴。他們兩人在今天的歐洲和美國激發人們去重新思考嚴肅的社會問題和“主義”問題。在這個意義上,他們都是出生在1818年的卡爾·馬克思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對話伙伴。
(作者系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