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紅
【摘要】 師陀散文研究的文獻綜述是其散文研究的基礎。自20世紀四十年代開始,李健吾關于師陀散文的述評已經出現,范培松、莊漢新等人對其散文的論述不勝枚舉。論述經歷了對其散文簡單歸類,到以民俗學等跨學科視角關照其散文內容,聚焦其散文的鄉土主題,到年輕學者以尊重作者“在文學上我反對遵從任何流派”的主張,以貼近作者創作時的心境和心理訴求的方式做有溫度的批評,開創了師陀散文研究的創新之路。
【關鍵詞】 師陀散文;研究綜述;有溫度的批評;創新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0)23-0028-03
師陀散文研究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李健吾、唐湜等人對其作品的評點式批評。李健吾于1948年3月15日在《文訊》第8卷第3期發表的《讀〈里門拾記〉》一文中坦言“被蘆焚先生的文章的獨特風格吸引”;唐湜則稱師陀為“爐火純青的散文家”;當師陀散文集《看人集》作為開明文學新刊出版時,該書編輯認為:“作者文筆優美,富于詩意,而且思想深邃,蘊涵了許多人生的哲理。所以本書不但是一種藝術的享受,也是一種智慧的啟發。”上述評論可謂畫龍點睛,卻大致流于感覺和印象,雖然對其散文的整體風格作了初步的概括,但缺乏深入細致的分析和研究。
建國后師陀散文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幾個較權威的散文史著作中。這些散文史都或多或少地提到作為散文家的師陀及其散文,也許是基于篇幅的限制等因素,對師陀散文的主題、風格、思想特色等均無獨立細致分析,往往在論述“京派”散文或散文的寫實潮流時,將之作為“京派”散文或“鄉土派”散文的一個例證。
如范培松先生所著《中國現代散文史》及莊漢新先生編著《中國二十世紀散文思潮史》均將師陀散文歸入“京派”散文之列。
范著先是在《京派散文的形成及其歷史地位》一節提及師陀:“由于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中期,逐漸以《大公報》文藝周刊為陣地,形成了一個松散的但卻很有特色的散文作家群,他們是沈從文、何其芳、李廣田、蕭乾、廢名、李健吾、蘆焚(師陀)……人們也就呼之為京派散文”,認為京派散文的文化選擇“是整個農業大文化的滯重深厚的背負,也是對現代文明,尤其是都市文明的排斥;京派散文作家的審美心理結構重情感,輕效應,以傾向的模糊,對理性迂回排斥。”
同時在《京派作家榜》一節中論述作為“京派”散文家的師陀及其散文。莊著同樣在論述30年代北方的“京派”作家群時將師陀歸入其中。
且不論這些散文史論著將師陀歸入“京派”散文作家是否得當,其中的某些判斷也存在諸多失誤。如范先生所說的“以《大公報》文藝周刊為陣地”的“京派作家群”,此論斷用于其他作家尚可,用于師陀則不準確。
據翻閱舊期刊統計,師陀現已發現的62篇散文中發表在《大公報·文藝副刊》(沈從文主編)和《大公報·文藝》(蕭乾主編)上的只有《做戲文學》(1934年1月20日第34期)、《京派與海派》(1934年2月10日第41期)、《夜》 (1934年8月15日第39期)、《拾記里門的前后》(1936年12月21日第270期)、《虹廟行》(1937年4月21日第326期),共計5篇。
值得注意的是,這5篇散文均沒有范先生所論的“京派”散文的“重情感,輕效應,以傾向的模糊,對理性迂回排斥” 的印記。
如《做戲文學》甚至以尖銳的筆調冷嘲熱諷標榜“不左不右”的雜志和所謂為文態度超然的文人;《虹廟行》也以憂國憂民的深沉語調揭露底層民眾的現實苦難;《京派與海派》中更是明確表示“‘京派’和‘海派’依舊不過概念上的存在,認真區別很難辦到。”
實際上,師陀的散文大都發表在巴金主編的一些純文學刊物或一些綜合刊物的創刊號上,顯示了作為文壇新秀的師陀獨立的藝術追求和思想狀態,如《釣石下》《勞生之舟》發表在巴金主編的《文學季刊》第一卷第二期,《蛙鳴》發表在小品雜志《文飯小品》上,《白鴿》《探索者》《愛的花束》《這世界》發表在《今代文藝》創刊號上,《期待》發表在《文藝雜志》的創刊號上。
由此可見,師陀散文大多發表在“京派”除《大公報》之外的其他刊物上,且其發表在《大公報·文藝副刊》的散文風格與范先生所概括的“京派”散文風格也存在巨大差異。
與范培松先生和莊漢新先生將師陀散文粗線條地歸入“京派”散文不同,近年的諸多論著則從“鄉土”散文的角度來觀照師陀散文。
俞元桂先生主編的《中國現代散文史(修訂版)》多次論及作為散文創作者的蘆焚,但不再使用“京派”作家群這一概念,認為蘆焚是屬于“超然于‘論語派’和‘太白派’相抗衡之外的,散文創作集中在《大公報·文藝》《文學季刊》《水星》上,反映出比較一致的特色:內容堅實,形式講究,以質取勝的一群”。
這種定位無疑是中肯的,但是在論述師陀的散文作品時,卻局限于將其放在“鄉土內地的返顧與憂患”的背景中,認為“蘆焚唱的是內地鄉村破產的挽歌,給人的感覺是憂郁和沉重。”
錢洲軍的《蘆焚早期鄉土散文藝術底蘊探析》則將蘆焚的“鄉土”散文與“京派”作家的“鄉土”散文做比較,分析了蘆焚散文藝術上打上的“京派”烙印 。
陳德錦(香港)的《中國現代鄉土散文史論》在闡釋“鄉土作家和鄉土社會的關系”時,分析師陀的《果園城記》以半虛構、半寫實的筆法,變換角度、架設距離使對鄉土的批評達到客觀化,并運用李健吾的現代文學批評方法(對作品修辭性的完整性和作家的心理傾向的分析)分析師陀鄉土作品之鄉土感情的矛盾性及其成因 。
上述論著或將師陀作為“京派”散文作家之一;或將之劃歸“鄉土派”散文的代表作家之列;更有從“京派”與“鄉土派”二重視角對師陀散文之特質及其內在矛盾,但均存其“同”而未能辨其“異”,在充分肯定師陀散文的“京派”特征與鄉土特征的同時,卻忽略了其所獨具的既異于“京派”散文,又區別于其他“鄉土寫實派”散文的某些特點。
除此之外,對于師陀為何是“京派”或者鄉土“寫實派”散文家,其散文在多大程度上具有“京派”或者鄉土“寫實派”散文的思想藝術特征,是否具備或者具備多少迥異于“京派”或者“寫實派”散文的獨特性等問題,都未做深入細致的實證分析。
可喜的是,師陀散文研究某些最新成果,已突破了此前的僵局,出現了令人耳目一新的視角,如某些最新論文開始挖掘師陀散文獨特的情緒內涵,出現了從文化批評的視角觀照師陀散文的新動向 ,可惜仍然停留在嘗試階段,有待于進一步深入。
最值得關注的倒是海外的師陀散文研究。眾所周知,最早對師陀在新文學中的重要地位予以定位的是海外的夏志清先生,其所著《中國現代小說史》首次將師陀與張愛玲并提,并重點論述師陀移居上海后創作的《果園城記》《馬蘭》《結婚》等多部作品。
夏氏對于師陀的評價深深地影響了海外其他學者,以至于師陀至今仍然備受海外研究者關注,并出現了一些視野開闊、見解獨到、別開生面的論著。
其中美國加州大學教授張英進先生的《中國現代文學與電影中的城市》和美國康奈爾大學教授耿德華先生的《被冷落的繆斯——中國淪陷區文學史(1937—1945)》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其論及師陀的文字頗為精到,如張著再次論述了《果園城記》的非政治化的敘述模式以及作為民俗學者的敘述者師陀;耿著則不但將師陀作為淪陷區一個重要作家設為專章進行論述,而且開始關注師陀的散文集《上海手札》。
師陀之所以備受海外研究者的青睞,夏志清論著的影響固然是重要原因,但更為內在的緣由在于,師陀是上海淪陷區一位產量頗豐的作家,在于他是一位對生命體驗極其虔誠和對歷史人生極其執著的作家,更在于他執意游離于主流文化制約之外的勇氣與膽識以及投影在其文本中的異質因素,而這種異質因素在其散文中則突出表現為濃重的反思意味。
可以說,正是師陀散文中的這種反思意味使其散文異于對“理性迂回排斥”的“京派”散文,也正是因為這種反思傾向,其鄉土散文才不僅僅是一次單純的懷舊之旅,而是基于知識分子深沉的社會責任感對鄉土世界的一次深情的凝視,是在前一時期的鄉土散文的情緒內涵與表現方式的影響的焦慮中,反思處于新舊交替時期的鄉土世界的倫理情感、知識分子與鄉土世界的關系及其價值取向的得失。
換言之,師陀散文遠遠不是“鄉土”散文這一范疇可以含納的,因為師陀散文往往是在一種情緒焦慮、文化焦慮中企圖在現代散文的主題傳統、形式傳統中突圍。
其散文包括眾多主題,涉及包括鄉土主題在內的有關知識分子命運、人類生命本體的思考、戰爭環境中人類的精神世界與民族精神、人類不斷跋涉的人生宿命的思考等等更深刻的散文主題。
如果說“京派”作家是因處于一種政治化與商業化因素不斷侵襲文壇的焦慮中,為了超越文學的政治化與商業化而追求“為文學而文學”的學院派立場,從而走向“以自我為中心,以閑適為格調”和“作為斗爭的一翼”的二元對立,形成專心追求散文藝術的完美的“京派”散文,完成對上述兩極的影響的焦慮的超越,那么,師陀散文則是其在“五四”以來散文傳統的整體焦慮中,以重新反思前一時期散文的主題、形式和思想內涵的創作實踐,形成其獨特的具有濃重反思意味的散文體式。
正是在此意義上,師陀先生一再強調“在文學上我反對遵從任何流派(我所以要說出來,因為這大概是我說這種話是第一次也是最末一次)我認為一個人如果從事文學工作,他的任務不在能否增長完成一種流派或方法,一種極平常的我相信是任何人明白的道理,是利用各方法完成自己,或者說達成寫作目的。”
所以,研究者如果一廂情愿地將師陀散文粗線條地歸入“京派”散文或者“鄉土派”散文,必將遮蔽師陀“自己”的創作個性及其藝術實踐的獨特性,無法捕捉師陀散文中所彌漫的本雅明所說的那一種“氣味”,即文學作品得以在其中創造和表現自己的那種既不能“再生產”,也不能完全被“復制”的獨一無二的東西 ,從而使得其散文承載的更深沉的現實思考和哲理內涵,更復雜的心理欲求以及其所呈現出多種韻致與深刻內涵交織的豐富圖景被遮蔽。
綜上所述所,師陀散文研究最初只是將其簡單歸類,顯然這一類研究“未能觸碰現實——實存的人生或文字營造出的世界”,評論家冷靜超然、不動聲色地站在“土地”之外 ,逐漸拉大了批評與人生、與文學的距離。
海外學者則將其作品或置于淪陷區文學背景之下,或以民俗學的視角關照其作品,看似回歸了文本本身,卻始終脫不開一個他者視角,無法貼近作者創作時的心境和心理訴求,失了批評的溫度。
相較之下,第二類研究則到回歸文本分析,再將文本置于更大的文化背景,以更高的誠意貼近作家心境。融入了作家的創作心路,進行有“溫度”的文學批評與研究。以精準的語言、適合的方式再現作家的生命體驗,呈現作家敏感精深的靈魂觸覺,作品帶給人的喜怒笑怨,和文字背后人生的暗香浮動,完成評論家在文字中生發出對宇宙對人心對作者的愛恨交織、悲天憫人,完成一次文學批評的創新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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