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涅斯·瓦爾達電影中現實與虛構美學研究

黃維鵬

摘要：被稱為“新浪潮之母”的阿涅斯·瓦爾達，一生不輟光影探索與實驗，運用電影書寫的創作理念探索生命意義和社會現實，大量運用現實與虛構電影語言，在紀實中自由聯想，在虛構中植入現實，表現生命的孤獨與人生的殘酷，分享自己與現實世界的情感體驗和交流欲望，電影呈現出一種自由書寫風格和詩意美學，是電影藝術虔誠的探索者和實踐者。

關鍵詞：阿涅斯·瓦爾達;現實與虛構;人性尊嚴;詩意美學

電影作為一種視聽藝術形式，不僅能激發自省，讓我們更深刻地了解自己，更清晰地洞察與理解“人的境況”，同時也能激發新的思維模式與世界性運動。阿涅斯·瓦爾達被稱為“新浪潮之母”，早在法國新浪潮運動開始前就已經有代表性作品誕生，在她半個多世紀的電影創作中，屢次顛覆自己的作品，鮮明的個人風格和大膽的形式實驗，游走于外在客觀現實與內在抽象虛構之間，現實與虛構是她一直堅守和被探討的問題，而現實與虛構的共同展露，使電影敘事得以脫離電影教條的限制，混合真實和人工化現實的抽象風格，在虛構中置入紀實，在現實中自由聯想，試圖找到電影藝術在現實中的完美落腳點和在虛構中存在的詩意。

一、現實主義的電影書寫風格

瓦爾達以文學觀念“寫作”電影的創作方式（電影書寫），強調拍電影應如寫小說那般自由，應用剪接、攝影角度、節奏取代文學的字、句、章節。電影書寫是她創造的名詞，她說：“電影不是演出一個劇本，或者改編一部小說……為某種來自情感的東西，來自視覺的情感、聲音的情感或感受，尋找一種形狀，這種形狀只跟電影有關。”瓦爾達電影中所呈現的現實主義背景，展示了我們所棲身的現實空間，她拍攝的一切都在某種程度上根植于現實生活，靈感大多基于個人記憶和生活體驗，從日常生活中抓取靈感，以一種主動與陌生人建立共鳴的姿態擴展情感，擴展生活和擴展生命，作品充滿童趣、好奇心和創造力。

在瓦爾達的第一部電影《短岬村》中，電影以她生長的短岬村為背景，一方面以紀實方式展現短岬村打漁人的生存困難，以及小漁村的各種困境，另一方面是一對夫婦返鄉中的憂郁并討論著他們四年婚姻即將面臨的失敗，他們的對話常以孤離或疏離的姿態出現，影片根植于現實生活，敏銳地捕捉到了法國社會生活的跌宕起伏，同時傳達出了主人公的希望與恐懼，采用實景拍攝和非職業演員表演的創作方式，使其作品呈現出一種在真實與虛構之間自由游走的現實主義書寫風格。瓦爾達的創作常以極為個人的視角出發，同時兼顧對現實社會的觀察，電影《五至七時的克萊奧》靈感就來自于瓦爾達所身處的現實世界，在上個世紀60年代，巴黎社會中存在著一種社會集體恐懼，最常見的是癌癥，人們擔心癌癥會影響到自己的生命，十分恐懼疾病和死亡，因此在電影中當女主角克萊奧焦慮等待檢查結果和閑步走在巴黎的惠更斯街道時，這條街是它原本現實中的樣子，人們看著她走過，克萊奧也觀察著周圍發生的一切，街道上流動的人群，飛奔的鴿子、擁擠的餐館、商店門口的非洲雕像、一家叫做“好健康”的商店和一個男人在大街上表演魔術等等，她從一個被周圍觀看的人轉變成了一個主動觀察世界的人，現實的巴黎街頭似乎成為了她自我意識的投影，這種人與景的交織變換，面孔與風景的相互銜接，展示了人與環境的相互關聯和密不可分，這種關聯是對物質現實的尊重和與外界交流的欲望，凸顯出一種現實主義影像風格和探索女性內在心理的藝術魅力，正如她講述的：“即使在虛構的故事中，我也喜歡加入紀錄片元素，在這部電影中，我們跟隨克萊奧和她的恐懼，我們看到人們在咖啡館里，在大街上，我喜歡紀錄片，我知道有些很棒的作品在遙遠的地方拍攝的，這些長途跋涉的紀錄片對于我來說太遙遠了，我想拍攝我身邊的和我知道的東西。”有時，一部電影的開始是由生活來決定的，在瓦爾達生命中的一個悲傷時刻，當丈夫雅克·德米生病的最后一段時間，她記錄了一些關于丈夫童年回憶的文字，所以瓦爾達根據雅克·德米的回憶記錄寫了一個關于雅克·德米童年時光的劇本，丈夫在法國南特長大，在他父親工作的修車行里工作，影片拍攝場地就在他長大的那個修車庫里進行，加油器還是原來的那個，沒有被移除，這是一種非常特別的經歷，瓦爾達以三種不同的方式拍攝這部電影，取名叫《南特的雅克·德米》，黑白畫面是1930年代的風格，講述了他童年的故事，接下來是彩色節選片段，是從雅克·德米后來的電影中摘錄的，所有靈感都來源于他的童年記憶，比如影片中“天冷時引擎就會砰砰響”的畫面還原和車庫空間等等，第三部分是雅克病危在床時，在電影中運用大特寫鏡頭（頭發、皺紋和眼睛）描繪身體，看到了時間在丈夫身上留下的痕跡，細膩而深沉，透露出一種想要停止時間，否認死亡的愿望。瓦爾達將劇情片和紀錄片的創作方式相混合，通過多重時空的自由組合，將一種"自畫像"式的生命體驗和時代特征發揮得淋漓盡致，一方面實踐了基于現實生活的個人記憶書寫風格，另一方面表達了對丈夫深切的愛與思念。

二、用虛構激發自省

瓦爾達的電影經常被評價為是“容易共情的”，她總是設法展示眾多的人物，并剝去角色身上虛偽的外衣，讓我們看到他們的真實經歷，在紀實中自由聯想獲取一個人的內在記憶，允許一條敘事線被飛速遺忘，把焦點轉移到另一個次要的細節中去，瓦爾達所尋找的是一種更私人的真相，帶有一種蜿蜒的對稱性，不是給出解答，而是去捕捉那些轉瞬即逝的東西。正如在采訪中所說：“對于不同想法自由聯想的原則，是我在電影中常用的，即使我開始于一個清晰的結構，在《阿涅斯的海灘》中，電影是按相對的時間順序拍攝的，但在這個結構中，我聯想到了新的并置點子。”瓦爾達給了我們一個多重性的主觀視角，以一種虛擬敘事的自知模式講述生活中的殘酷與美好，影像的內容通常呈現出一種二分法表達，一種是讓觀眾在電影中直面現實生活與社會的復雜，感受到我們日常生活中的人際矛盾與沖突，另一種是虛構一個更普世的視角將矛盾雙方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展示生命中一些虛構的重要內容，采用寫實（記錄、紀實）和虛構（象征、抽象）手法建構影像，深入角色的生存現實和內心世界，使敘事充滿探索性和思考性。

電影《天涯淪落女》采用倒敘結構，用旁白敘述一個在冬日夜晚凍死于水渠中的流浪女孩，旁白中：“最終無人認領尸體，因此她從水渠被運到了制陶廠，她自然死亡，沒有留下一絲痕跡，我想知道，那些從小就認識她的人還想著她嗎？不過她最近遇到的人還記得她......。”通過目擊者講述她在生命最后幾周的人與事，采用實地調查和實景拍攝，虛構了近十個和流浪女有關的目擊者（包括社會中的年輕人、一個植物學家、一個牧羊人和無業游民等等），沒有人知道流浪女來自哪里，是什么身份，見過她的人都會講一些很難聽的話，對生活的憤怒讓流浪女活了下來，堅持自主的獨立性格，但是拒絕接受每個人對她的態度，最終導致了生命的死亡，在各個目擊者破碎不全的講述中，顯露了被采訪者對流浪女的態度，展現人們如何評價和對待自己無法接受和不理解的事情，將社會現實視角和其代表形象緊密聯系，用虛構挖掘更為隱秘和私人的真實性，激發人性自省和審視現實世界，正如瓦爾達在采訪中說：“一個女人死去了記憶，只記得詩歌——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如果只記住詩歌，那么或許我們生命中一些虛構的東西更加重要。最后才是你那些關于現實的記憶，從成功到失敗。”瓦爾達善于將主觀感受和內心風景帶到現實世界中，用現實來表達一個情境的抽象記憶，向觀者分享生命中更深刻和更本質的風景。

盡管電影本質上被物質現實世界所約束，但瓦爾達對現實情境的尊重強化了電影作為媒介的能力，同時對于不同想法的自由聯想與虛構，促進了影像詩意的表達。作為法國新浪潮中寥寥可數的女性導演，瓦爾達在女性意識方面也頗為超前，嘗試尋找女性自我的意義，為女性建構自己的生命視角。在20世紀60年代，女權主義在美國已經開始盛行，1972年女性獲得了避孕權，1975年獲得了墮胎權，女權主義運動的發展促使瓦爾達圍繞女性自由展開藝術探索，因此產生了在現實社會中虛構畫兩位年輕女性的想法。影片《一個唱，一個不唱》主要講述一個已經懷上了孩子和一個天生叛逆的女性青年爭取自由和幸福的歷程，片中可明確看到兩個女人在不同階段的女性意識的成長，通過創造性地塑造兩個女主角對女性觀念解放的不同選擇，平行敘述她們的現實生活面貌和精神狀態，用歌曲表達女性主義的堅定社會立場，使電影作為一種表達社會現實的媒介，從日常普通人的視角審視社會現實，在特定語境中集現實主義和虛構詩學為一體。與此同時，瓦爾達在電影中專注于挖掘人的主觀感受，取最小的元素，并在畫面中將其最大化，無論是面部特征（眼睛、耳朵、頭發、皺紋）和服裝、或是敘事空間中的一個小角落，都有其完美的象征精確性，瓦爾達通過對細節的青睞，展現了對生命個體的同情，并試圖尊重他們的經歷，無論這些經歷會激起陌生感還是熟悉感;瓦爾達的電影哲學不僅存在于電影制作中，也存在于現實生活中，我們就是他人眼中所見，事實上，一切事物都是他人眼中所見，我們所留給世界的，并非我們自己，而是他人選擇如何銘記我們，因此對于瓦爾達的電影而言，至關重要的是分享和引出各方觀點，對電影中某個記憶的感受，或者永遠不會被再度體驗的故事，那些小小的細節也許承載了重于泰山的意義，它們是非常私秘和深刻的，瓦爾達展示了真實和虛構相結合的影像表達風格，試圖找到這兩者之間固有的張力，通過文學式獨白讓人們彼此相遇相知，相互關聯，當我們剖析別人的時候，我們會發現別人的人生風景，當我們剖析自我，我們會發現屬于自己的生命風景和獨特想象。

三、阿涅斯·瓦爾達電影中現實與虛構的美學意義

阿涅斯·瓦爾達的電影受到詩歌啟發，帶有一種詩性美感，不是給出答案，而是去捕捉那些轉瞬即逝的風景，通過現實與虛構電影語言，充滿探索性和思考性的敘事方式，以及深入角色內心世界，表達追求幸福而不可得的人生困境與痛苦。從女性主義立場、個人記憶和社會生活中建構影像空間，將自身對文學、心理學和藝術學理想和美學延續到電影中，自然而豐沛的文學獨白，感性而精確的圖像抓取，樸實而獨特形式語言，恰到好處的音樂渲染，一生專注于光影實驗和本真藝術表達，從自身現實生活出發探索不同人群的內心世界，描繪世界各地形形色色的普通人和他們的社會處境，展現出他們的人性尊嚴和人文關懷，探討不同藝術表達形式之間的互文性、相關性與差異性，跨越不同的文化背景、國家、民族、宗教和年齡，在現實和虛構世界中傳達出對生命自由和人性本真的追求，用愛溫暖和感動世界，激發我們在現實世界中發現不同的情感、愛的尊嚴和永恒的詩意。

參考文獻：

[1] 焦雄屏.法國電影新浪潮[M].商務印書館，2019.

[2] 紀錄片視頻 阿涅斯論瓦爾達Varda Par Agnes ，2019.

作者單位：浙江橫店影視職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