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鳴
香港饒宗頤先生去世,媒體稱他是國學大師,還說,他跟錢鐘書先生齊名,北錢南饒。這么說,錢鐘書先生也是國學大師嘍。其實,季羨林先生還在世的時候,就已經被稱為國學大師了。而錢、季兩位,自己能不能接受這頂大帽子,恐怕都不好說。看起來,送帽子的人,對于什么叫國學,自己也不大清楚。
不清楚的,不僅僅是送帽子的媒體和大眾,連“搞”國學的人,自己也未必能說得清。當今之世,但凡有點名氣的大學,就有國學研究院。我的母校,還有一座國學院,正經八本招國學本科和研究生的。
但是,這座國學院第一任的院長,卻是一個著名的紅學家。單憑這一點,最早打出國學招牌,成立國學保存會的鄧實、黃節和章太炎,他們如果活過來,還是會被氣死過去。讓紅學打頭,那么,經學怎么擺?可是,話又說回來,辦國學院的時候,舉國上下,還能找到傳統意義的經學家嗎?
人民大學的國學院,解決師資,無非是把哲學系(現在已經可能都建院了)中哲史的教師再加上中文系和歷史系的教師,湊成一個拼盤。其他各個大學的國學研究院,也大體差不多,大抵由中哲史的人領頭,其他人幫腔。
在這些國學系統的人眼里,或多或少還有點晚清民國所謂國學的成見,不管怎么說,搞中哲史的人,更接近于傳統的經學。不過,人大的國學院不久就開始突破,他們把京劇研究,也納入了國學的范疇。只是這么一來,國學的邊界就更模糊了。
事實上,傳統學人眼里的學問,經學為大宗,其次是史學(包括邊疆地理),諸子研究,只能算是敲邊鼓。雖說作為書籍分類,集部是一大類別,但罕有以集部為研究對象的人。至于詩話和詞話,雖說也算是詩詞研究的成果,但頂多是士大夫案頭的清玩和清供,沒有人真的把這東西當學問看。小說和戲劇雖然量很大,讀者眾多,但卻沒有研究者。盡管如金圣嘆之輩為之正名,但畢竟在傳統學人眼里,這些東西上不了臺盤。

國學的概念,是個晚近的產物。李零先生說,國將不國,厥有國學。此言不虛也。鄧實、黃節、章太炎他們倡導國學,自我感覺,是雙重危機,一是西學東漸的壓力,一是滿清對學術的摧殘。而對于這些人而言,后者更是大問題。提倡中國之學,為的就是驅逐韃虜,光復中華。
進入民國之后,繼續扛著國學大旗的人,在意的,則是西學以及西方文化的磅礴之勢。這一時期,不僅有國學,還有國術(武術),國劇(京劇),國醫(中醫)的說法。清華成立了一個國學院,現在鬧得盡人皆知,在當初,其實不過是學界茶杯里的風暴,遠不及國劇的普及興盛以及遍地開花的國術館來得令人振奮。那年月,用王學泰先生的話來說,京劇名段,就是流行歌曲,販夫走卒都會唱的。國醫為了自存,還掀起了全國性的抗爭,震撼民國政壇。
當年這些國字號的國粹,要數國學最為含糊。別的大都自成體系,有自己的內涵和外延。但是,國學是什么?一直就是一個問題。
在章太炎、鄧實那里,國學還就是儒學,而到了清華國學院,國學已經寬泛了許多。事實上,清華四大導師之中,趙元任先生做的根本就不是國學,他的語言學,跟傳統的小學基本不相干。而王國維和陳寅恪兩位的研究,也不是中國傳統學術的路數。況且,在這兩位眼里,學問是無所謂中西的。拼命地抬他們,高揚國學的旗幟,其實是找錯了人。
世界上有傳統的國家,不止中國一個。有的國家雖然歷史比較短,但由于經歷獨特,按照中國人的辦法,把自己那點東西劃拉劃拉變成國學,也不是不可能。但是,有國學的,卻只有我們。事實上,任何值得研究的東西,是不分國別的,誰都可以研究。就像敦煌是中國的,敦煌的壁畫,敦煌的文書,都產在中國,但敦煌學卻是世界的。任何關起門來,不跟別人共享資料的學問,都注定沒有出息,成不了大器。
我們大張旗鼓地高揚國學,但對于國學是什么,卻是一筆糊涂賬。在某些人眼里,國學就是儒學,甚至是儒家。而在另一些人眼里,國學就是國粹,凡是中國土產的,都是國學研究的范圍,從京劇到蛐蛐罐。
而在更普遍意義上,國學就是國學班、女德班里的私貨。最好的國學范本,就是“弟子規”。連曾經起過巨大作用的蒙學課本,三字經、百家姓、千家詩、千字文都不算數。成千上萬給孩子灌輸“弟子規”的國學班,不僅背棄了中國學術的傳統,連蒙學傳統也不顧了。更耐人尋味的是,即便是在各個大學的國學研究院的場域里,所謂的國學,也更像是用來跟西學對抗的一種武器,用他們有些人的話來說,這是我們的學問,而不是他們的。
但奇怪的是,我們的國學家們,卻又頻繁地跟海外漢學拋媚眼。好像這些洋人,只要做了我們的學問,就成了我們的客卿了,可以算是我們以夏變夷的一種勝利。我們的國學家,對于海外漢學的專家,往往給予很高的待遇,大把地撒錢,但卻從來不給任何一個海外漢學家以“國學大師”的稱號,哪怕死了的,也照樣吝嗇得緊,連沙畹、伯希和也不能享有這樣的“名譽”。其實,研究同樣的東西,以成就論,既然中國人可以說成是大師,人家為何不能?單這點小事,就露出了所謂國學的民族主義的底褲。
我一直認為,中國的傳統,包括傳統的學問,絕對是值得研究的。現在很多傳統的禮儀規矩都丟失了,就連中國語文,作為母語教了上萬學時的科目,學生們連作文都寫不好。國學喊得越是響,帶國字的東西,就敗壞得越厲害。國學大師越多,國學就越混亂。就像國學誕生之日一樣,人們的功利心太強,湊出來一個國學,卻給它背太重的包袱,以至于百年過去,國學依舊“妾身未明”,說不清道不白。
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