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鵬：紀檢路上的“苦行僧”

任燦

見到胡鵬，是在湖南省張家界市慈利縣紀委監委辦公大樓外。因為比約定的采訪時間早到，他在電話里讓我在原地稍稍等待。隨后，一個戴普通黑框眼鏡、穿黑色Polo衫的中等身材男人出門迎接。胡鵬今年32歲，是慈利縣紀檢監察系統的年輕干部，一米七出頭，但步伐堅定有力。在他領我去他辦公室的路上，我需得快走，才能追趕上他的步子。

“辦公室有點亂，請見諒?！币贿M辦公室，他就略帶尷尬地笑笑說。同時著手收拾桌上堆積如山的文件資料。簡單收拾整齊，他告訴我：“紀委工作忙，一年365天，將近300天要在辦案點度過，所以平時鮮少收拾辦公室?！?/p>

和他私下不拘小節截然不同的是，胡鵬作為慈利縣紀委監委第六紀檢監察室主任，在工作中卻時刻兢兢業業。7年來，他參與辦理大小案件70余件，為國家挽回經濟損失4000余萬元。2020年1月，胡鵬被評為湖南省紀檢監察系統2018～2019年度“百名業務能手”。

反瀆局的“90后”

進入機關單位工作之前，胡鵬曾短暫地在長沙當過一段時間的律師。時間前推到他學生時代，從本科就讀的湖南農大法學專業考入湖大法學院讀碩士，直到畢業，胡鵬前前后后學了七年法律。可以說，法律占據了他學生時代相當長的一段時光。

2013年辭掉律所工作后，胡鵬考入慈利縣人民檢察院，后擔任反瀆局副局長。在他日后工作生涯中，所積累的法律學專業知識起到了莫大作用。

金某因貪腐受賄入獄前，是張家界市某市直單位一把手。他的案子，就是胡鵬經手主辦的。

案發前，市里主要領導找金某談過話，勸他主動投案，爭取從輕從寬處理。“金某很像一個人——反貪劇《人民的民義》里的貪官趙德漢，他當時拍著胸脯保證自己沒有任何問題。”在接受談話過程中，金某說，自己在十八大以后，甚至連打牌賭博這種低級活動都沒有參與過，更別說貪污受賄;同時亮出手臂，以證清白——他因為常打羽毛球，所以右臂要比左臂更粗。

“雖然金某偽裝得很好，但我們當時已經掌握了他的大量犯罪事實?！焙i笑了起來。他笑的時候，藏在黑框眼鏡下的眼睛總是習慣性瞇起，像一個成熟敏銳的獵人嗅到狡猾狐貍的氣味。

但彼時的胡鵬年方26歲，工作沒幾年，年過半百的金某并沒有將這個“看上去年輕稚嫩”的辦案人員放在眼里?！敖鹉匙允验啔v豐富，又有紀檢工作經歷，所以遲遲不肯交待違紀違法事實。”回憶當時情景，胡鵬印象尤深。

當金某傲慢地問胡鵬是不是“90后”這樣簡單的問題時，胡鵬一時不知如何接話。胡鵬是1989年5月生人，其實和金某口中的“90后”所差無幾，“如果我說真話，他肯定會因為我年紀輕閱歷淺而不肯配合;如果我講假話，他遲早有一天會知道真相。”最后，胡鵬虛晃一槍，呵呵一笑對金某說：“你猜。”

“其實‘80后’也好，‘90后’也罷，年齡無所謂，只要你辦案能力和技巧擺在那里，案子都能迎刃而解?！?/p>

金某之前是當時市某局一把手，比較在意自己的個人形象。因為臉上長了很多痘，他必須長期服一種專用藥才能有效遏制。胡鵬經請示領導批準后，特意聯系之前給金某配藥的醫生買藥，借此做好金某的情緒工作，讓他從內心接受辦案人員。

胡鵬始終認為，彼此建立信任關系，是真誠溝通的開始。

胡鵬上學的時候，刑法老師曾說，法律要進行體系化的解釋，工作中胡鵬學以致用。

他和金某說：你不主動交代自己的犯罪事實沒關系，但有一條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需要你自己進行舉證，證明你這個收入來源是合法的，否則你就是不合法。我作為公訴人不需要證據，也可以提起公訴。“包括你老婆市值400萬的股票，你女兒在美國留學每年的巨額花銷、在美國買的車，現在這些財產就像是一塊塊磚擺在你面前;如果你不搬開它，你可能將要面臨更嚴厲的法律懲罰?！焙i稱之為“搬磚理論”。

同時，胡鵬告訴金某，組織已經掌握了他大量的犯罪事實，包括他通過他老婆賬戶匯入的多筆款項?！叭绻悴唤淮宄?，你老婆也很有可能因此背上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罪的罪名，到時候本來單純的受賄事實，你不講清楚，就可能涉嫌兩個罪名，作繭自縛?！?/p>

金某在胡鵬的循循勸導下，把自己涉嫌受賄的事實一筆一筆詳細地向組織交待。事后，金某才得知胡鵬正是自己看不起的“90后”，只不過是學法律專業的“90后”。而胡鵬作為一名法學生始終堅信，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法律條文就是這道天網，天網之下，沒有任何人能夠逍遙法外”。

真誠是一種力量

2018年前后，國家進行監察體制改革，胡鵬從慈利縣人民檢察院調入慈利縣紀委監委，擔任第六紀檢監察室副主任。楊柳鋪鄉村干部王某職務犯罪案，是胡鵬上任后處理的第一起案件。因為這起案子，他和同事創下了“七天結案”的紀錄。

王某所在村屬于合并村。兩村合并之前，她的公公婆婆單獨住在另一個村，老房子因年久失修垮塌。王某了解到國家有易地扶貧搬遷政策，但需要滿足一定的條件要求，比如要求家里必須有一個60歲以下的勞動力，且必須是建檔立卡貧困戶。由于王某村委委員的身份，家屬都不能建檔立卡享受國家政策。為此，王某通過一系列操作，跟公公婆婆分戶，考慮到公公婆婆家里沒有勞動力，她又將丈夫戶口合到公公婆婆的戶口本里。

一系列操作后，最終使得公公婆婆符合易地搬遷政策。公公婆婆年事已高，這筆易地搬遷款實際上支配權在王某手上。但她并沒有將這筆錢用來幫公公婆婆進行易地搬遷，而是用來裝修自己的房子，以滿足自己的物質生活需要。

在國家監察體制改革之前，由于王某村委委員的身份不屬于公務員，檢察機關無法定性為貪腐案件，且從嚴格意義上來說，這起案件也構不成瀆職案件。因此，抱有僥幸心理的王某，從一開始并不肯主動交待犯案事實。

“經驗和技巧會讓我們辦案更快，而帶著真心真情辦案往往能達到意想不到的效果?！鞭k案子要真誠，不是一種手段，而是一種力量，是一種人格魅力，這是胡鵬積累的辦案經驗。

胡鵬考慮到在農村入黨不易，于是找出王某手寫的入黨申請，引導她回憶入黨初心;談論她的家庭，讓她的情緒得到感染。“讓被調查對象認識到法律的無情，又感受到法律背后的溫情?！弊罱K，王某對違紀違法事實供認不諱。

“在尊重當事人的情況下，通過細節打動當事人，構建溝通和信任的基礎后，當事人肯定會選擇自己救自己?！焙i說。

有一次，胡鵬受命查辦某公司財務負責人于某挪用公款案。于某是投案自首的。胡鵬憑多年辦案經驗認定，選擇自首的人，大多數是自己在外面走投無路，待不下去了，才決定自首，并想爭取從輕從寬處置。

當然，凡事總有例外。于某自首后，由于涉案金額高達1000多萬元，已然心如死灰，閉口不講作案經過，案件查辦工作一度陷入僵局。

“我們當時了解到，其實于某也是從職場‘小白’一步步走上犯罪道路的?！倍液i通過調查了解，于某現在的家庭是一個組合家庭，現任丈夫對她很好，甚至一度想把自己的婚前財產賣掉，用來幫她退贓;同時，她還有個90多歲的奶奶，從小和奶奶特別親。

用兵之道，攻心為上?！叭绻胱屗鲃咏淮赴甘聦崳捅仨毥o她生的微光，只有看到希望，她才有跟你溝通的基礎?！庇谀车募彝リP系，成為胡鵬辦案的突破口。

“如果你不主動交待犯罪事實，破罐子破摔，等你多年后出獄，可能你就再也見不到你奶奶了。”“只有主動交待犯罪事實，爭取從輕從寬判決，才有機會早日出去和奶奶共享天倫之樂?！焙i在苦口婆心勸說于某的同時，了解到于某之前很喜歡和丈夫一起出去旅游，但自從涉案后，由于產生思想包袱，旅游也少了。胡鵬特意找出他們一家人旅游時開心拍的照片，留意她當時穿的什么衣服。

“你愛人給你送了些衣服?！焙i找準時機將這些衣服拿到于某面前。拿到衣服的于某主動問起家人情況，這時胡鵬告訴她，她丈夫在賣房產替她退贓，90多歲的奶奶申請來留置點探望……“他們都沒有放棄你，你也不能放棄自己?！毕氲侥莻€“有些傻”的丈夫，想到年邁的奶奶，于某大哭起來，終于徹底打開了心扉，主動積極配合辦案人員查清事實，挽回經濟損失。

頂著壓力前行

由于紀檢監察工作的特殊性，胡鵬身上還背負著同齡人無法想象的壓力。2017年，他查辦了縣直單位某干部受賄案后，該干部的家屬一直給他施壓，甚至多次到他辦公室當面“警告”。

當時，這一系列案件由張家界市檢察院反瀆局負責，慈利縣檢察院反瀆局負責查辦其中三名涉案人員。此三人利用職務之便受賄，為行賄人員提供工作上的便利，進行權錢交易，共同受賄金額高達數十萬元。然而到了法庭上，其中一人卻當庭翻供。他不僅對自己的貪污犯罪行為進行翻供，還連帶否認了三人共同犯罪的事實。

回憶該犯案人員的行為，胡鵬說：“我們檢察院辦案時全程有錄音錄像，沒有使用任何威脅恐嚇手段。另外，其他兩名涉案人員對三人共同受賄部分供認不諱，他一人翻供不僅改變不了既定事實，惡劣的認罪態度只會導致他比其他二人判得更重?！?/p>

法理昭昭，三名涉案人員最終鋃鐺入獄，那名翻供被告人也自食惡果，得到了比同伙更嚴重的法律制裁。

此案辦結，胡鵬原以為就此塵埃落定。然而到紀委監委上班后的一個尋常日子，胡鵬正準備午休小憩，突然聽到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他原以為是某位來紀委上訪的群眾，開門一看，卻是那位翻供被告人的家屬，氣勢洶洶地站在門口?？吹胶i開門，頓時在辦公室大鬧起來，想要給翻供被告人討個說法。

胡鵬最后沒辦法，只能給信訪室打電話，對照正常信訪人員上訪的流程進行接待?！叭绻俏夜ぷ餍袨橛袉栴}，可以去信訪室舉報，這是公民的權力?！睆男旁L室離開的時候，那位家屬撂下狠話：“胡鵬，他（翻供被告人）最多四五年就出來了，你給我等著！”

面對如此赤裸裸的威脅，胡鵬坦言，自己當時除了氣憤，還有點后怕。

“其實我個人行得端、坐得正，無論她如何在網上抹黑我、攻擊我，甚至實名舉報我都無所謂。我主要是擔心那人做出其他過激行為，傷害我的家人?！弊鳛橐粋€丈夫、一個父親，因為平時工作太忙，缺少與家人的日常陪伴，胡鵬已然心存遺憾和愧疚，他不希望工作上的麻煩事將家人牽扯進來。

再度談起這件事，胡鵬早已釋然，言語之間，更多的是對當事人不懂法的行為感到可憐、可悲?！捌鋵嵃讣酰椭v好話、討好你，想用糖衣炮彈迷惑辦案人員。這招行不通，又企圖通過翻供來逃避法律的審判。卻不知道，只有積極配合，主動承認犯罪事實，該退贓的退贓，該承擔責任的承擔責任，該彌補的去彌補，法律才會從輕從寬處理的?！薄八ǚ┍桓嫒耍┲员慌械眠@么重，完全是咎由自取，因為翻供，法官不予采信?！?/p>

“大不可年輕氣盛，出頭太過！”有“好心人”這樣勸過胡鵬。從一名法學生到考入檢察院，隨著監察體制改革的日益推進，年復一年，胡鵬心中正義的天平始終沒有過絲毫偏斜。

其實無論是學法律，還是從事紀委工作，對于常人來說，都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前者要背的法律條文太多，后者頂著各界壓力太大，如果非要用一個身份來概括，胡鵬說，“苦行僧”吧。

采訪結束，胡鵬禮貌送我到紀委辦公樓門口，我仍需快步，才能追上他干脆利落且堅定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