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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竹峰散文選

2020-09-10 07:22:44胡竹峰
綠洲 2020年1期

一點意思

印象中,春夏天常讀書。看得下去多半是老書舊書。浮光盡消,包漿渾厚,一個個字觸手入目溫潤如玉,最是養人。老家每年有梅雨季,過去梅雨季常常讀詩詞。

夜越來越深,雨似乎越來越大,雨敲瓦如訴,雨點聲密集如蠶食。也或者夜里太安靜,只有雨聲的緣故,顯得那雨下得大了。燈火萬家夜,蕭蕭下簾聲。可以是大雨,或者是小雨,雨聲響在瓦片上。紙窗下一盞油燈,青熒的燈光照亮書卷,隨意讀幾行,心情晴正,雨聲越發佳妙。這樣的情味,入了詩詞境地。可惜無人與共,只能由我獨享。

南宋一個梅雨時節的夜晚,家家戶戶都被煙雨籠罩著,長滿青草的池塘邊上傳來陣陣蛙聲。有個叫趙師秀的人,無聊地輕輕敲擊著棋子,枰邊燈花一朵一朵落下。午夜已過,約好的客人還沒有來。其人失考,姑且當作胡竹峰吧。

故園書情真濃。初夏深秋或者殘冬天氣,也可能下了雪,讀到黃昏之際。褐色漫漶,泥墻黑瓦淡淡的背影。

十幾歲最愛詩詞,讀蘇軾,讀白居易,讀李白、陸游,還有整本的《花間集》。清人浦起龍《讀杜心解》一翻再翻,印象里,注釋簡要,有獨到之見解。古人不可見,在詩文里彼此相會,也是一幸。后來覓到一本舊版《雨天的書》,其名甚好。民國的雨水漫進苦雨齋,雨天幽暗的光亮照在書上,竟有羨慕的意思。雨天的書,于我是雨天的詩集,雨天的詞選。陰云四合,天青待雨。裹一床單薄的棉被讀書,仿佛入了避秦的桃花源。躲避感是溫暖的,飄搖于外,安然于內。

我看詩詞從來不求甚解,如知堂所言,有些詩意不妨由讀者自己去領會,不定篇篇咬實究竟。一來是性情如此,二則力有不逮學有不逮。“不求甚解”四個字,用于讀詩詞頗好。因為甚解偶爾不免穿鑿。吳敬梓《儒林外史》借杜少卿之言笑古人解經也有穿鑿的。《紅樓夢》第一回上才說:“不敢稍加穿鑿,徒供人耳目而反失之真也。”《聊齋志異》里許多俊俏伶俐的狐女,不求解,一旦被理解了,便脫了人形,逃之夭夭。解與不解之間,最讓人低回。有人一心欲做解人,此也癡氣噫。人有癡,而后有成。這話林語堂似乎說過。

近年精神渙散。詩詞還是讀,只是讀得少了,文章也在寫,只是寫得少了。詩詞于我似點心,不求飽腹,只要一點意思。意思到了就好。人生所得,不過一點意思,文章更是一點意思。我寫作,所求不過意思,一點意思就好。可是很多時候近乎朱子說的那樣:此處有意思,但是難說出。

春天的意思

最早的春色在風里。

立春后風還有點冷,某一日清晨,行在路上,突然覺出了春天的意思。那是淡淡的暖暖的氣流,拂在臉上,有一絲溫潤。水面起了波紋,淺淺的,一圈又一圈漾開,經冬的薄冰不知道什么時候融化了。碧綠綠一潭春水,入手微涼,有些初春意思了。

和薄冰一起化開的是山陰處的殘雪。雪化了,山依舊現出冬日的蒼茫,氣息是厚的,厚得質樸,只是那質樸里多了新鮮。

散步的時候,不經意發現夾道的垂柳抽出嫩綠,各類樹木的枝頭冒出翠色的細芽,油亮中泛著綠意,讓人心里一動。低頭四顧,草地上盈盈鋪了一層新綠,滿目都是新鮮氣息。

沒有風的時候,水面不動聲色如明鏡,山的倒影、樹的倒影、樓的倒影、人的倒影、天空的倒影埋在其中。岸邊水淺處,野草參差不齊地立著,剛蘇醒一般,猶自癡癡地回不過神。偶爾一陣風吹過,才愣愣擺擺身子。

春色的春是花葉相貌,色是大地元神。天地間一股活潑靈氣。傅玄塞北行贊靈氣優美,萬里馳芬芳。這靈氣像是春色,春色落在“萬里馳芬芳”一句。

《青華秘文》說元神是先天以來的一點靈光。春天里,萬物更新,先天靈光光耀大地。

春色是青草,是紅花是綠樹是新茶。

青翠碧綠的新茶在玻璃杯里吸水、飽滿、綻放、旋轉、沉降。熱氣裊起,一股清香微微襲來。是茶香也是蘭香,蘭花悄然吐枝,鮮嫩玉色的長節上,淺黃色的花蕾吐出半截舌頭,散發的香氣四處漂浮。

太陽常常是金黃的,分外柔和,透出恬淡與安詳,輕輕鋪灑在四周,混合有青草味道的泥土氣息也在四周。

初春的山最好看,一洗冬日蒼白。顏色還是薄的,卻有含而未發的生機。生機如茶香,不能太滿,滿則沒有回旋的余地。新綠境界空無,空無到底虛空,是空明吧,空且明亮,令人遠望,或許是懷想,最好是懷想。懷想春天,懷著春色,懷著春情,少年爛漫最珍貴。宋人作《懷春》詩,只記得“老夫只覺禪坐好,兒輩爭論句法奇”一句,其余皆忘。

春天的山看顏色,從新綠到濃綠,終于欣欣向榮。夏天的山看氣勢,連林間的草也粗壯了,葳蕤充沛,青苔濕漉漉的,山里綠意飽滿,山氣飽滿。秋天的山看滋味,褪去了繁華,骨象出來了,

溝澗秋水干瘦。冬天的山看意味,常常入了禪境,北方的山更為古樸,山脈健舉,溝澗之水干瘦到只剩一脈白線,隱含深秀,亦讓人有懷想之情。

暮春去山里,經過一條小溪。陽光下,流水幽幽剔透。紅花已經謝了,綠葉越見蒼綠。松針之綠,杉木之綠,槐葉之綠,柳條之綠,楊枝之綠,櫟樹之綠,楓林之綠,菖蒲之綠,蘆葦之綠,觸目皆綠。偶爾綠里一片紅,是未謝的映山紅,妍妍開著,略見頹然,在綠中躲躲閃閃。

映山紅紅得艷,這艷不是女人風情的艷,而是鄉下小姑娘突發奇想的一次扮美,艷中有樸,麗中帶素。

映山紅獨獨開來最好,其美在孤寂。紅得孤寂,人才生出憐憫心。我見過一大片山場驀然盛開的映山紅,熱熱鬧鬧,驚心動魄。風吹來,竟有狐鬼氣。想起《源氏物語》里,高高的紅葉林蔭下,四十名樂人繞成圓陣。嘹亮的笛聲響徹云霄,美不可言。和著松風之聲,宛如深山中狂飆的咆哮。紅葉繽紛,隨風飛舞。恍恍惚惚,記憶中的紅葉幻化成了映山紅。

泡桐也開花了,紫色的花,一朵朵高高如云在河堤上。車搖晃著前行,一層層的綠,風一吹,新綠老綠嫩綠蒼綠淺綠深綠疊在一起。干凈碧青的草一撥撥在眼前涌動,山風清涼,松樹杉樹挺立壯美。春日陽光穿過,深邃靜謐。人淹沒了,在春綠中,化入深山。

高山林間的河道,巨石磊磊,綠色的蒼苔崢嶸無言。

通體翠綠的山,流水逶迤而來,白亮亮自山頭到谷底,冰潔如月光一樣流下,引得人停車佇步。遠山的樹,河岸的草,山野的風,田園的茶,一切的一切,剎那寂靜,如同溪灘邊的石頭,靜默無有言語。岸邊那些不知名的野草濕漉漉的,莖是濕的,葉是濕的,在流水的汩動下,瑟縮搖擺。花是流水今世,葉有明月前身。流水里也有葉的夢,春夢夏夢秋夢,還有寒夜里的冷夢。

那水流在河里,人覺得柔軟,掬一把入手,水順指縫淅淅瀝瀝淋下來,柔軟中又多了輕嫩,掌心清涼,手背清涼。

老家也有這樣的流水。每回雨天,對門流下白亮的山水。田畈溪流不絕,兩岸的樹竹,映在水里。綠色的水,藍色的天,青翠的樹影竹影交融一起。水中游魚很少,常見麻蝦。麻蝦不好動,如一滴墨凝在水底。人伸手想捉,指頭剛到河面,那蝦才觸電般閃開。

夏天,河里熱鬧些。浣衣人提著籃子剛回家,三五個孩子又來了,卷起褲腳撈蝦子,用玻璃罐裝著。偶爾還能撈到泥鰍,粗且長,腮邊的灰須長而細,隨身子擺動。有人穿了布鞋,不好下河,岸邊目光灼灼地看著。

到了晚上,小河越發好看。星星一顆一顆一跳一跳地冒出來,漫天星火冷冷璀然。月亮鉆出山嘴,斜斜掛在天上,像大家閨秀款步從容走出月亮門。流水似乎比白天輕柔許多,聲響卻大了,遠遠能聽到汩汩的流動聲。那聲音常常使得夜行人忍不住放慢腳步。

大概是心境吧,深山流水,淡然之外,總有點凄涼,凄清,凄楚。如今回味故鄉的流水,也覺得凄迷,凄迷中有恬然。

點滴,淅瀝,潺湲,滴答,嘩嘩,涓涓,淙淙,咕嚕,咚咚,嘩啦,一切流水柔情,宛然其中。只要不是石破天驚的滂沱洪峰,聽覺上總有美感。即便是洪水,過了平灘后,也變得安安靜靜,流過一個村子又一個村子,進入深流。

山與水的感覺不同,水是公安性靈,山是竟陵文章。袁宏道在《敘小修詩》稱其弟之作大都獨抒性靈,不拘格套,從胸臆流出,有時情與境會,頃刻千言,如水東注,令人奪魄,文章的瑕疵也是本色也是獨造之語。性靈如此,沒得說的。

肉身沉重,需要性靈來舒緩。

山有俊丑險奇惡,水一律斯文漂亮。窮鄉僻壤的水與鬧市喧囂的水一樣,一樣有靜氣。江南小橋流水載動烏篷船漂過浮萍飄來漁歌聲,皖南秧田流水蛙鳴不絕。秦淮河的流水,脂粉氣消退了,只有六朝古意。黃土高原的流水,性靈依舊,映照著藍天,還有光禿禿又瘦又干的山。皖南的流水,打濕了山中的鳥啼,打濕了行人的衣擺。

人在水邊待得久了,思想也是濕潤的,夢里亦水氣彌漫。那年在江南,曲折走過迷宮式的長巷短巷,走過小橋流水,走入霏霏也想入非非。

閑散的時候,去看流水。水流在那里,如同時間,任你看或者不看。河道一脈輪回的流水,生命的過程一覽無余。坐在流水旁,人有種易碎感。像沾滿露水的花不斷飄下來,地面殘紅一片。時間如水,生命如水,孔子站在水邊才有逝者如斯夫的感慨。滑入低谷的流水,不像西下的太陽,明日清晨還會從山間冉冉出頭。

古中國的詩文,常常有水氣,杏花春雨是水,過盡千帆是水,泉眼無聲是水,洪波涌起是水,更有一江春水,桃花流水。承天寺內庭下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還有竹柏之影。那是最淺的水,不能流動的水,中有閑情。

積水有閑情,流水隱隱是仙氣。蘇軾泛舟赤壁,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月亮自東山升起,徘徊東南星辰之間。白茫茫的霧氣橫貫江面,水光連接天際,小船如一片蘆葉浮越流水。人有馮虛御風,遺世獨立,羽化登仙之感。

有一日在流水旁,踏著松影,踩著苔痕,山高樹大,水落石出。遮天蔽日的樹枝,青藤,老樹,葛根,還有金銀花、石蒜、車前子,像煉丹的草藥。山石頭,流水,又像入定的所在。嘩嘩的水響與呼呼的山風交織一起。偶爾飄來一片殘葉,零落成宋詞的婉約。人躺在流水邊,陽光在頭頂閃爍搖曳。心底也隱隱生出乘風歸去的仙氣。

聽到流水的聲音,能感受到生命的靜美,這聲音讓人聽來忘我。那日過橋,水邊浣衣女手起槌落,一槌又一槌。手起槌落,干脆簡約如晚明散文。木槌是剃刀,衣物如李贄。李夫子被當政者以“敢倡亂道,惑世誣民”罪名逮捕,獄中理發,引剃刀割喉,道一聲受用。

搗衣聲中,幾個鄉人安然路過。流水的氣息涌來,細微而龐大的氣息包圍著人,幽僻,質樸,入得靈境,肉身仿佛消融了,如同古人墨跡。筆尖的流水,緩緩在宣紙上流動,蕭疏的墨色靜靜延伸,有此岸的守候也有彼岸的眺望。從滾滾紅塵到一心入洗,線條越來越平緩,進入清寒枯瘦的秋水期,水流聲越來越低,越來越平,幻化成深山一泓清泉的自言自語。

天空蔚藍,幾朵桃花默默無言,一樹桃花默默無言。人在夢里,犬吠聲傳來,醒了。起床,院子里一只喜鵲在桃樹上跳躍呼鳴。抬頭見喜,吉。這喜是喜鵲也是桃花。桃花,吉,喜鵲,吉,兩個吉是喆。桃花有喜氣,喜鵲有喜氣,兩個喜是囍。喆與囍,都有很美的意思。很奇怪,我鄉人春日里少有婚慶。大概還是春種的緣故,婚慶之類的事總放在農閑,婚慶亦是閑情。

桃花盛開的時候,鄉野春色飽滿,春色是地氣、水氣、山氣,生氣勃勃。人活一口氣,氣足則意足,氣淺則精神頹然。春日里偶有頹然則去看桃花。未必是桃花,只要是紅花,映山紅、牡丹、月季,都好。只是桃花有靜寂里的熱鬧,最合我心意,撲面盈懷的春色,入眼化作胭脂紅,境味尤佳。

春色是茶,春色也是酒。酒總讓人有春色。陶然是春色,熏然是春色,宛然是春色,飄然是春色,酣然是春色。祖父為人嚴謹,穿對襟褂子,扣得緊緊的。酒后才將一身秋風換作滿堂春色。許多美酒以“春”命名,古人筆記多有所載,富水春、若下春、土窯春、石凍春、竹葉春、梨花春、羅浮春、甕頭春、曲米春、蓬萊春等。

《說文解字》認為“春,推也”,有“春陽撫照,萬物滋榮”之意。春色大抵是輕靈的,也有例外。譬如《游春圖》,畫春游的情景,以青綠著色,用筆細勁有力,著色濃麗鮮明。時代久遠,濃麗是消退了,老成一卷蒼茫。春日蒼茫比濃麗鮮明格調高。遠山上以花青作苔點,人馬若豆,但刻畫不茍。那些人描法工細,以色暈染面部,可見神采意態。那些馬各盡其妙,站立走臥騰躍奔飛之姿不同。咫尺山水竟有千里之勢。

《游春圖》據說是展子虔傳世之作,沈從文懷疑,也有人根據畫中人物頭上戴的幞頭、建筑部件形制論證并非隋代原作,而是北宋摹本。隋朝也好,北宋也好,真跡也好,摹本也好,我不看重。我喜歡的是蒼茫的春色,感覺那春色自先秦到晚明不絕。

《游春圖》的好,好在春色,好在春意。樹葉吐綠,桃杏爭春。一水自左上而流,漸至中間,水面寬闊,微起皺波,小舟輕泛,天際水天一色。兩岸三兩游人,或步行佇立,有人騎馬,有人隨其后。小橋連岸,坡后有農舍,山谷中樹林密布,白云繚繞,寺廟隱現。

《游春圖》的好,好在筆下的懷春之情。《游春圖》的筆觸里有惜,珍惜的惜,也是愛惜的惜、憐惜的惜,筆下氣息小心翼翼。《游春圖》中的春日過了一千年,春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那些樹一茬一茬枯榮換代。《游春圖》中的游人不老,春日不老,春色不老——清澈的山林水澤,與一場貴婦人的風雅春游一齊載入史冊。

鄭國人喜歡春游,春日里,男男女女到城外溱洧之濱踏青游玩,有人身佩蘭草,有人手捧芍藥。春秋戰爭之多者無如鄭。戰亂頻繁,無盡苦難,陽光和山風洗濯的通透是清涼引,引出無邊的春色、無邊的春意、無邊的喜悅。

那年在紹興,坐在潺潺流波的蘭亭曲水邊,一條竹影斑駁流動,載有杯盞,徐徐而下,停則取飲杯中酒,乘興賦詩。詩不足道,詩意甚好,春色甚好,呼吸里有癸丑暮春之初的明媚,與永和九年那場修禊事一致。

人間春色十分,王羲之得了一分,展子虔得了一分,王希孟得了一分,白居易得了一分,孟郊春風得意馬蹄疾,得了八錢。胡竹峰得了一錢,余者歸眾人。

逢春不游樂,但恐是癡人。白居易說的。

梨桃杏和蘋果與栗子

蘇東坡被貶惠州,四年后筑屋二十間于白鶴峰上。房子建好,夫子給友人程天侔寫信,求數色果木。反復交代,樹太大難活,太小了我年紀大等不及它結果,樹苗要大小適中,樹兜子帶的土不能太少,千萬別傷了根。到底是蘇東坡,貶謫在外,還有閑情栽樹蒔木。

我家門前有棵梨樹,當年祖父植下的,一抱粗。春天梨花盛開,白得耀眼,像下了場雪。梨花白是素白潔白,興沖沖開滿枝頭,不如梅花白好看,梅花白是雅白,有留白。

梨花謝了,梨樹蕭瑟起來。梨樹葉子也鮮綠,只是模樣貧乏,或者說貧而不乏,盡管一簇簇長在枝頭,感覺還是弱不禁風。

立夏后,梨樹葉子密了一些,氣韻生動。晚上和家人坐在竹床上納涼,嗑嗑瓜子,說說閑話,月亮斜斜掛在梨樹上,灑下一片清輝,半爿陽臺涂上一層銀粉。

那棵梨樹不大結果,只有一年豐收,青兜兜裝了幾籮筐。那棵樹上的梨,入嘴略酸澀,并不見佳。我家的梨是葫蘆梨,不如鄰居家的沙梨甜。葫蘆梨形狀好看,常入畫。金農的瓜果冊頁,其中一幀即是兩顆葫蘆梨,放在白瓷盤里。

在蓬萊吃過煙臺梨,皮色淡青,肉軟核小,入嘴綿,是我吃到最好吃的梨。煙臺梨汁水充盈,口味甘甜,不似別處的梨發干發澀。

王獻之《送梨帖》大美:“今送梨三百。晚雪,殊不能佳。”現在人寫不出這樣筆墨雙絕的信札。

我家門口還有不少桃樹,栽在稻床外的瓜蔓地一頭。梨花盛開的時候,桃花才開始打苞。桃花不如桃樹,到底太喜慶了。不是說喜慶不好,只是桃花的喜慶里鬧哄哄,看久了心煩,不耐品味。桃花是絳紅深紅淡紅,格低了。桃樹是水墨,從根到干,從干到枝,墨色豐富,有老氣橫秋有中年心境有少年得意。桃花似開未開之際,老氣橫秋中一枝枝少年得意,中年心境竟成富貴氣。這富貴并非大富大貴,而是小富即安。此時桃花里有一份家常,像新過門的小媳婦穿一件紅夾襖行走在田間小路上。

桃花沒有桃子入畫,畫得不好亂成一堆殘紅。任伯年畫桃花畫桃子,我寧要他一個桃子不要他一樹桃花。見過不少齊白石的桃子,仰放在竹籃子里或者開在枝頭,桃尖一點紅,紅得干凈紅得素雅,安安靜靜,一點也不鬧。

我家的桃子有兩類品種,一種是毛桃,一種是五月桃。五月桃甚大,一掰兩半,紫核黃肉,香甜滿口,三兩個即能吃飽。毛桃小,熟得晚,易招蟲,其味澀而枯,不好吃。

肥城佛桃,大如飯碗,一個人吃不完。肥城佛桃果肉細嫩,半黃色,汁多且濃,味甜而清香,至今難忘。樹上的桃子吃多了糟心,不如齊白石筆下的桃子清爽。有老中醫告訴我,說生桃多食,令人膨脹及生瘡癤,有損無益。

岳西鄉間有不少杏樹,高且大,雙手抱不攏。杏小樹大,小孩子夠不著,故能熟老枝頭。還有一個原因是杏子不好吃,很多人家任其爛在樹上,或放在瓷盤里擺看,或讓小孩拿去玩。

到鄭州后第一次吃到杏子,微酸,香脆爽口,味道并不差。

杏子不好看,不知道為什么古人喜歡用杏子形容女人的眼睛。《平鬼傳》第三回:“幸遇著這個小低搭柳眉杏眼,唇紅齒白,處處可人。”《紅樓夢》里的晴雯也是杏眼,不知道杏眼是什么樣的眼睛。王叔暉筆下的仕女,據說有些生的是杏眼,雙目含情,在宣紙似笑似語,比杏子好看多了。

杏子做成罐頭也可以做杏醬。杏醬味道飽滿,食之如春風入襟,讓人想起桃花樹下的時光。我吃過杏脯,比杏子好吃。齊白石老家有不少杏樹,故其地名為“杏子塢”。

汪曾祺待客,端出一盤蜂蜜小蘿卜。蘿卜削了皮,切成滾刀塊,上面插了牙簽。來客走后,家里人抱怨說不如削幾個蘋果,小蘿卜太不值錢了。汪曾祺不服氣,說:“蘋果有什么意思,這個多雅。”

插了牙簽的小蘿卜雅不雅我不知道,沒見過。齊白石筆下的蘿卜見過不少,多是紅皮蘿卜,沒有插牙簽,真是雅。齊白石畫的蘿卜,見過不下十種。齊白石也畫過蘋果,多是蘋果柿子圖,取平安如意的意思。

齊白石的蘋果沒有齊白石的蘿卜雅,蘋果難入畫。蘋果甜有兩種,一種脆甜,一種粉甜。脆甜的蘋果一身意氣一身才華,粉甜的蘋果不卑不亢有儒家精神。

我吃過最好的蘋果是煙臺與靈寶兩地的蘋果,又香又甜又大又紅,有富貴氣,滿面紅光,像挺著肚子在院子里閑逛的員外郎。

我在河南見過蘋果樹,掛滿果了,風一吹密密麻麻擠成一團。我家栽過一株蘋果樹,不結果。蘋果面慈心軟。

司馬遷在《史記》中有“燕,秦千樹栗”字樣。西晉陸機為《詩經》作注也說:“栗,五方皆有,唯漁陽范陽生者甜美味長,地方不及也。”漁陽范陽的板栗我吃過,并不見佳。陸機是西晉時人,想必不能遠行,沒能吃到好栗子。

汪曾祺認為昆明的糖炒栗子天下第一。倘或汪先生吃過岳西的栗子,昆明的栗子只能屈居第二了。徐志摩說秋后必去杭州西湖煙霞嶺下翁家山賞桂花,吃桂花煮栗子。汪曾祺也說他父親曾用白糖煨栗子,加桂花。

桂花栗子我沒吃過,桂花魚吃過,桂花糕吃過,桂花糖吃過,桂花茶吃過,桂花龍井,多一股幽深。桂花晚翠,格比玫瑰花高,與滋味無關,盡管桂花年糕也好吃。這是我舊作里的句子。

念小學時,校園附近有片栗園,樹合抱粗,枝葉濃密,樹干用石灰水刷白,樹下淺草碧翠。樹大招風,中秋后,每天從那里經過,能撿到落在地上的栗子,我們叫它“哈子”。

栗有苞,苞外叢生硬刺。苞嫩時,看起來毛茸茸的,甚美。栗子熟了,苞也大了,張牙舞爪,兇相畢露。栗子好吃苞難開,小孩子皮嫩,力氣小,剝不開,只能望栗興嘆。

新摘的生栗子呈象牙黃,脆生生的,一口一個。

我鄉人吃栗子,多為煮食。煮食的栗子粉粉的,生栗的清甜褪了一層,又好去殼,吃起來有余香,與糖炒栗子滋味不同。

生栗子不好保存,容易生蟲。有人告訴我,將生栗放入透氣的紗布袋,吊掛在陽臺陰涼通風處,每天搖晃幾下,可免生蟲。

汪曾祺說北京糖炒栗子不放糖。鄭州與合肥的糖炒栗子也有不放糖的。有人炒栗子不時往鍋里倒糖水,外殼黏糊糊的全是糖稀,吃完得洗手,真麻煩。手藝好的人炒栗子,栗肉為糖汁沁透,很甜。我不喜歡吃糖炒栗子。

新鮮板栗經過兩個暴太陽、三個露水,日曬夜露之后,能調出本身的香甜,炒制時不必加糖,能吃出栗子本身的香甜。

栗子可以做菜,栗子雞是名品。我家鄉人喜歡做栗子肉。栗子肉其實是栗子紅燒肉,做法簡單。栗子去皮殼,豬肉切塊,加蔥姜大蒜煸炒,放生抽,肉炒到泛黃時,加水放八角和冰糖,燜至八成熟,再放栗子繼續燉至軟爛,大火收汁即可。肉最好選五花肉,栗須完整不碎。

栗子吃不完,放入竹籃,通風掛幾天。風干的栗子微有皺紋,吃起來有韌性。《紅樓夢》中怡紅院的檐下掛有一籃風干栗子。李嬤嬤吃了賈寶玉留給襲人的酥酪,寶玉才要說話,襲人便忙笑道:“原來是留的這個,多謝費心。前兒我吃的時候好吃,吃過了肚子疼,足鬧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擱在這里倒白糟蹋了。我只想風干栗子吃,你替我剝栗子,我去鋪床。”寶玉聽了信以為真,方把酥酪丟開,取栗子來,自向燈前檢剝。

大觀園中人剝風干栗子。倘或是糖炒栗子,只能讓《金瓶梅》里的人吃。《金瓶梅》七十五回,如意兒挨近桌邊站立,侍奉斟酒,又親剝炒栗子與西門慶下酒。

風? 暖

繁霜夜降,木葉多半凋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楓樹變成紅色了。

“霜葉紅于二月花”一句幾乎成了俗語,前一句“停車坐愛楓林晚”也是名句。“楓林晚”三字有禪意。楓葉本來就很紅了,在夕暉晚照下,如爍彩霞。江南二月的春花,我見過,少了楓葉的艷麗與鋪張。一直不知道用什么詞形容楓葉之美,現在覺得“鋪張”二字恰當不過。楓葉美得鋪張,不帶一絲節制,全無機心地爛漫。

楓葉為掌狀,五裂,中間三片大的裂片有凸出的齒,基部為心形,大概是紅葉寄相思的由來吧。前幾天見朋友在楓葉上題詩,真是十足風雅。楓葉葉面粗糙,上面為中綠至暗綠色,下面脈腋上有毛,秋冬之際,變成黃色、橙色、紅色,還有青色、紫色。一片小小的楓葉,豐富如墨色。

楓樹的秋葉中獨樹一幟,楓樹是有名的秋色葉樹種。楓樹可作庇蔭樹、行道樹或風景園林中的伴生樹,與其他秋色葉樹或常綠樹配置,彼此襯托掩映。西晉潘岳《秋興賦》中有“庭樹槭以灑落兮”的句子,大概那時候有很多人將楓樹栽在庭院中觀賞吧。

酒旗在路邊的風中飄著。

那條路通向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明小品清話本小說。一些青灰色衣服的男人,一些皂衣皂靴的男人,一些綾羅綢緞的男人,一些佩劍挎刀的男人,一些淡綠色衣服的女人,一些素色衣服的女人,一些紅色衣服的女人,一些環佩叮當的女人。一些男人和一些女人,或許也有內務府的官人,熏香與體味雜糅在一起。馬的鐵蹄踏在路上,老遠就能聽見。驢鳴咴咴,呵出一口口白氣。車行轔轔,日夜蜿蜒不停,漸行漸北。

因為酒旗,讓人覺得那風是暖暖的,又十分濕潤。濕潤的風輕拂耳際,有碧玉的溫度。放在胸口的碧玉,似乎是一只嬌小的貍貓,又好像女人窩在懷里。女人吐氣如蘭,那是錦心繡口的風,亦是暖風。

水紅色的宮燈挑在屋檐下,檐角蹲著走獸飛禽,鴟吻、鳳、獅子、天馬、海馬、狻猊、押魚、獬豸、斗牛、行什。文章是案頭的山水,山水是案頭的文章,而它們則是房子的文章。屋頂文章,指向靜謐的黑夜與未知。

黑夜像一只充滿了水的葡萄,又像熟透的櫻桃。站在廊下,舍不得踏入這庭,這院,這夜。戲樓、耳房、通樓、大廳、天井、神堂,連同那些古老的器具睡在夜晚的大床上。山風牽動衣角,涼意入骨。恍惚中似乎回到了過去,回到了小時候的時光。一個人是不可能回到過去的,無論精神還是身體。朝花可以夕拾,舊事卻不能重提。舊事如煙,懷抱著寂寞,像懷抱著一片漆黑的盲人,又像懷抱著天際的星火。

庭院鎖起一彎夜色,夜色裹住人,人想著一腔心事。

水漏滴答,月亮在墻頭上,淡淡的白光拉長淡淡的身影。視線明亮了一些,我看見一個假山環繞的庭院。因為夜的緣故,庭院散發出一股神秘的氣氛。亭臺樓閣,瓦柱石雕,在黑幕里一身詭譎。長廊入口一截鋪地方磚,清涼涼匍匐在月光下。地上是刺槐樹的投影,枝頭浸在月光里,像蘸過水銀,汩汩生輝。風吹動槐樹的枝頭,地上的影子明明滅滅,如燭火照壁。芭蕉枯了,紫竹倒還茂盛,隔著夜色,入眼如一軸水墨。

水與墨,黑與白,虛與實,濃與淡,干與濕,榮與枯,陰與陽,世間萬物相生相克,一切都是水墨。文章是字寫的水墨,書畫是筆寫的水墨,人的一生也不過一軸水墨山水。

墨即色,水調五彩——焦、濃、重、淡、清。沈括在《圖畫歌》里說:“江南董源傳巨然,淡墨輕嵐為一體。”我喜歡淡墨,近來寫文章也愿意用淡墨。情節要淡,情味要淡,行文要淡,轉折要淡。人生到了后來,也不過是灑在毛邊紙上的幾點淡墨痕吧。

身側曲水流觴,溫潤的泥土氣彌漫在四周。朦朧中但見殘荷林立,殘荷的莖稈仍支撐著葉子,像古舊的破船在池邊搖晃。有風吹過,水里搖起粼粼哀傷,一汪一圈一汪一圈漾開來:

彼澤之陂,有蒲與荷。

有美一人,傷如之何?

寤寐無為,涕泗滂沱。

這個先秦的女子在荷塘邊見到一個美男,徹夜思念難以入眠,竟至于涕泗滂沱。荷花早凋,幾千年前的荷畔人,幾千年前寤寐無為的女子,一一歸于塵土了。撿起一個小石塊,投向水中,水底月亮化作無數碎塊四散開來。月影一時雜亂,心緒一時雜亂,久久復歸平靜。

走入庭院,一片皎白裹挾著身體,像披了光滑柔軟的絲綢。月無處不在,無孔不入,似乎能透過肺腑,心神與其匯成一體,一股涼意流入四肢百骸,心頭溢出淡淡的芬芳。

細細地,從廳堂外傳來琴音。娉娉婷婷,裊裊如炊煙,又舒緩似流水。時間靜止了,能聽見心跳,也似乎能看到血管里流動的血液,看著它們流經心臟散向四肢。駐足聽了半刻鐘,琴聲叮叮咚咚不絕,彈的是嵇康的《廣陵散》。這首琴曲,幾乎婦孺皆知。更讓婦孺津津樂道的是:

康將刑東市,太學生三千人請以為師,弗許。康顧視日影,索琴彈之,曰:“昔袁孝尼嘗從吾學《廣陵散》,吾每靳固之,《廣陵散》于今絕矣。”

嵇康死得從容恢宏。

慷慨捐生易,從容赴死難。像嵇康這么死,死出了境界,死得讓人向往,讓人仰天長嘯。

忘了是哪朝哪代的故事,說某大臣獲罪,上賜來毒酒,此人正在和朋友下棋,對朋友說,這杯酒我就不勸了,從容飲下。我讀春秋戰國的史籍,多少個重義輕生的俠士。我讀晚清民國的史籍,又有多少個貪生怕死的蟲豸。一代代傳承,萎縮的是文化,連精神也猥瑣了。

東漢末年即有《廣陵散》琴曲的記載,明朝《神奇秘譜》錄有此譜。《神奇秘譜》的作者朱權說:“然《廣陵散》曲,世有二譜,今予所取者,隋宮中所收之譜。隋亡而入于唐。唐亡流落于民間者有年。至宋高宗建炎間,復入于御府。”隋煬帝即位后,秘閣之書各寫五十部副本,列為三品,分屋藏之。隋煬帝或者無道,對圖書古籍卻有收羅之功,到底還有文人心性。說到嵇康,我總覺得他身上有季節性,一身肅秋的氣息,目送歸鴻,手揮五弦。目送與揮手之間,無邊落木蕭蕭而下。

很多古人的身上有季節性。墨子、揚雄、龔自珍是夏天,孔子、曾子、李煜、蘇東坡、黃庭堅是春天,韓非子、韓愈、章太炎、魯迅是冬天。當然,他們身上也偶爾混季。現在人的身上很少有季節性了,頂多有季節性感冒、季節性過敏。

季節交替,人容易生病,不是傷風就是受寒,好在傷風不敗俗,受寒不受驚,吊吊水就好了。古人生病吃藥,煎幾服中藥。現在人生病,一律輸液。去醫院,見人一手提著藥瓶走過去,仿佛舉著手榴彈。

中藥要趁熱喝,沒聽說過誰輸液前將藥水加熱。今天的人生病也生得冷心冷肺。古人溫藥治病,今人溫水服藥。

在庭院中走動。透過時間長河,看見一個個人影晃動的窗格,聆聽到靜夜中衣袖和飾物的喧嘩。一群身穿戲服的小生施施然走來,娃娃生、窮生、扇子生、翎子生、紗帽生。

娃娃生頭上戴著孩兒發,身穿茶衣,一搖一擺,搖搖擺擺如風吹荷花。那荷花是映日別樣紅的荷花。窮生攜一卷破書、一壺殘酒,腳步踉蹌,青色長袍上許多補丁,潦倒得像末世秀才的詩文。扇子生手執折扇,頭戴文生巾,穿褶子衣,風流瀟灑,文質彬彬。翎子生頭插兩根雉尾,雄健英武,精氣勃發。紗帽生白凈凈的臉上寫滿春風得意。

昨日布衣書生,今日探花郎君。狀元文章冠天下,探花才貌要雙全。天下好事都被探花得了。唐朝科舉無榜眼,卻有探花,進士榜公布后,以最年少者為探花郎,原意只是戲稱,與登第名次無關。到了南宋后期,第三名進士始改稱為探花。江西豐城黃氏族譜載:北宋徽宗宣和年間,黃彥正為進士第三名,兄弟中有三人同榜進士。徽宗對其家人大加贊賞,賜詩一首,末句云:“勝似狀元和榜眼,探花皆是弟和兄。”這個句子讓我覺得有暖風吹來。

我看戲,也覺得暖風拂面,才子佳人、升官發財、五子登科,鑼鼓咚鏘,像大碗茶、大燴菜,真是解渴解饞。我讀小說,喜歡看悲劇。我看戲,又喜歡喜劇。小說非悲劇不足以動人,戲劇非喜劇不足以暖心。天荒地老,心暖暖的,便覺得歲月不曾流逝。印象中,只有老人喜歡戲劇。看戲看戲,看的是戲,體會的是人生白駒過隙,是幾十年光陰一晃而過的感慨吧。歲數大了,看戲是人生的反芻與品味。常常一廂情愿地猜測,是不是看戲可以觸摸到舊時的涓涓月色,讓人年輕呢?

中國文化有兩支大流,一士一民。士文化的底色是蒼涼的,《老子》《莊子》,佛經以及稍后的《紅樓夢》,骨子里有透徹心扉的涼意。而民的文化,《好逑傳》《玉嬌梨》《平山冷燕》《金云翹傳》《春柳鶯》《雪月梅》,才子佳人鴛鴦蝴蝶,最終落個皆大歡喜,要的是打發浮生苦短,何必那么沉重。

一個手拄藤杖的老翁提著燈籠,滿頭華發,麻衣葛履,從月門里進來。皮紙燈籠里的光暈散開成一團,像油炸麻球。油炸食品好吃,可惜有害健康。油炸食品也是暖風,空調里吹出來的暖風。今年南方大冷,空調取暖,暖得人口干舌燥。

暖風入詩,除了著名的“暖風熏得游人醉”一句,我知道的還有:

暖風鞭袖盡閑垂,微月簾櫳曾暗認。(晏幾道)

暖風遲日柳初含,顧影看身又自慚。(杜牧)

一霎暖風回芳草,榮光浮動,掩皺銀塘水。(蘇軾)

朝回花底曉星明。瑞煙凝。暖風輕。(陳允平)

暖風回,芳意動,吹破凍云凝。(張镃)

是平分秋色,夢草池塘,暖風簾幕。(趙長卿)

暖風搖曳,香氣靄輕氛。(趙佶)

肯定還有,但我學問淺,搜腸刮肚也找不到一句了。現在一點點體會出浮生多苦,覺得暖風不過詩里寫寫、歌中唱唱罷了。倒是弘一法師的《送別》,無數次引人低回: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灑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難得是歡聚,惟有別離多。

少年時在電影中遇見這首《送別》,唱得銀幕下的人淚光閃爍。人生大苦,悲歡離合,生老病死,世代生生不息。

很多年前,第一次看見長亭,恰恰在古道邊,恰恰是黃昏,恰恰有芳草。山嵐的晚風撩撥起亭角垂下的凌霄藤蔓,撫摸著那株不知名的野草。一定有古人在這里送別過,走累了,邀朋友進去小坐一會兒,歇歇腳。殘陽夕照,亭外大片的田園種著一望無際的瓜果蔬菜,松濤滾滾,像充滿殺伐之聲的琴音,遠處雞鳴犬吠交織,鳥兒開始回巢了。

坐在亭子里,太陽融融懸掛西天,斜穿過亭柱照在我們身上。時序已是深秋,靜坐亭臺,身上披了一層淡淡的古意。喬木的樹葉漸漸沒了火氣,消退成枯草般淡淡的黃。用手摸摸那亭柱,朱漆斑駁,曾經的緋紅變成了歲月的醬紫,像祖父被歲月、風塵以及生活摧殘的臉。

二十年過去,一直記得祖父那張臉,我甚至覺得那張臉比很多青年人英俊的臉更好看。杜拉斯小說《情人》有個著名的開頭:

我已經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里,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在,我是特地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

我喜歡這樣的句子,突兀而至,來得短狠快。

一九二五年,時勢動蕩,魯迅在北平。在《雪》一文中,大先生寫道:“江南的雪,可是滋潤美艷之至了;那是還在隱約著的青春的消息,是極壯健的處子的皮膚。雪野中有血紅的寶珠山茶,白中隱青的單瓣梅花,深黃的磬口的蠟梅花;雪下面還有冷綠的雜草……朔方的雪花在紛飛之后,卻永遠如粉,如沙,他們決不粘連,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這樣。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為屋里居人的火的溫熱。”寫的是雪,字里行間卻有暖風吹過。

恍恍惚惚,一切都化作了碎片,又像墨汁滴入池水,叮咚一聲,池水復歸平靜、澄澈。娃娃生、窮生、扇子生、紗帽生、翎子生、老翁、庭院,定格成花花綠綠的剪紙,慢慢模糊,然后是極淡的一團,終于一無所有。一無所有得像我們的生命,一無所有地來,一無所有地走。

那年,陸龜蒙酒鄉偏入夢,花落又關情。

今夜,胡竹峰無花又無酒,筆耕紙作田。

晚上躺在床上,風吹著窗戶,想象是《聊齋》中碧眼幽幽的狐女,從泛黃的冊頁上醒來,輕叩門扉,我是夜宿荒村廢址的士子。夜深了,燃在爐中的藏香飄幽枕畔。熄燈,閉目,想想上下五千年,只剩床頭柜上的幾卷詩書。

飲? 者

陡然冷了,前幾天還是暖冬,倏地進入寒天。空街殘樹,滿目灰涼,風刮得緊了。走在馬路上,那風刁,能鉆過衣衫,細密密往身上扎。臘月冷一點更有樣子。寒冬臘月,臘月要寒冬襯一下才好。人穿上大衣、棉襖,若不然覺得冬天流于輕浮。

中午的下飯菜是臘肉燒蘿卜。白皮水蘿卜,圓圓的,鮮、嫩、脆,生吃亦可,配肉更佳。早晨起床,見陽臺上掛著臘肉,剛好友人從鄉下帶過來一些蘿卜,勾起了紅塵之心。近來一直吃素,紅塵之心是臘肉燒蘿卜。一片素心有一點紅塵點染一下才好。

飯后從書中翻出一枚古錢書簽——大觀通寶。普通的古幣,但宋徽宗“大觀通寶”四個瘦金體好看,筆墨秀挺,舒然灑落,自成一格。想象這枚銅幣在宋朝人的手心輾轉,買過饅頭、餃子、稀飯、蔬菜、燒餅,也可能買過筆墨紙硯,買過煙酒糖茶,它或許從《東京夢華錄》《武林舊事》與《清明上河圖》中走來。在寒意里慢慢想來,一個個念頭在腦海中翻轉,大有意趣。

一個人蝸居,冷一點反而平靜。暑天,容易燥熱。天灰沉沉的,終日暗淡,晦霾里裹著陰惻惻的氣息,出行的興致退至發白。沖了杯咖啡,暖暖地喝完,只剩下暖暖的,沒有回味。這些年喝咖啡的興趣也退至發白了。茶越喝越多。紅茶綠茶黑茶白茶青茶,甚至花茶。

冬天里,關緊窗戶,拉上窗簾,在幽暗的室光里喝茶,音箱里放幾首喜歡的曲子,巡回播放,周而復始,讓我有虛室生白之感,心頭吉祥止止。人開始邁入中年的門檻,多些吉慶好。近來連紅茶也喝得多了,因為紅得吉慶,紅得熱鬧。

一邊喝紅茶,一邊看年畫。朱仙鎮的木版年畫冊子。

年畫是俗的,茶也是俗的,柴米油鹽醬醋茶,說風雅也風雅,說世俗也世俗。俗的好處是快樂。我熱愛一切世俗,熱愛一切俗世。世俗有人情之美,俗世有生活之美。年畫里一段世俗,茶水里一段俗世。也就是說年畫有人情之美,茶水有生活之美。鄉下的老人,穿著破棉襖,靠在柴火堆上,喝著粗茶,他們臉上掛著微笑。

年畫飽滿喜慶,飽滿是真氣飽滿,喜慶是色彩喜慶。紅茶飽滿喜慶,飽滿是真氣飽滿,喜慶是色彩喜慶。

年畫一年貼一次,茶每天都喝。年畫的珍貴也在這里,茶的珍貴也在這里。年畫每天都看,試試。茶一年喝一次,試試。

《天官賜福》是老題材,楊柳青年畫里有,桃花塢年畫里有,朱仙鎮年畫里也有,別處的年畫沒見過。喝茶,看《天官賜福》,真覺得天官賜福。喝得好茶是福氣,泡在壺里的滇紅,是絕品也是逸品,拜天官所賜。飲茶的時光,天然一段福氣。

看完《天官賜福》,看《金雞報曉》,也是年畫老題材。金雞我喜歡,報曉擾人清夢,我不喜歡,近來睡得遲,貪戀早上一段時光,覺得金雞多事了一點。曉是不需要報的,天光自然會亮。

年畫中的金雞真好看,色彩斑斕,昂首挺胸,一只眼睛在紙面上目空一切。年畫里的老鼠也好看,《老鼠嫁女》,一群老鼠,左顧右盼,生機勃勃。生機勃勃讓人心生靈感。近來覺得靈感不過生機勃勃,不過生氣勃勃,奄奄一息懨懨欲睡,無靈亦無感。

年畫里的元氣與茶里的元氣,一洗河山郁悶,讓人心生莊嚴,復生靈感。元氣是靈感之元,二○一三年四月十四日我寫過一篇文章叫《元氣》的。

天氣真好,精神奇差。昨天下午,疲倦至極,懨懨的,頹唐得很。躺在床上,睡到晚上十點,太累了。這些年一到春天,總覺得累。母親說我春天里身子骨一向弱。我過去是不知疲倦的,仿佛孔子“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仿佛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有回車前子寄來一幅“身子骨”三字書法。老車好意。千年文章要一身好骨。傲骨是題外話。

醒來后,精神好一些,體內氣力倍增。晚飯懶得吃了,餓一頓無妨。躺在床頭看書,讀先秦文章。“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先秦文章里有來自盤古開天的元氣,《莊子》《老子》《論語》《韓非子》,諸子文章隨處可見一團團元氣酣暢淋漓。

先秦文章給中國文章開了一個好頭——縱橫六國,橫掃千軍。先秦的元氣實在充沛,這一團元氣在時間之河里接力,傳到屈原手里,傳到司馬遷手里,再傳到曹操手里。曹操太壞,寧可我負天下人,藏下中國文章來自先秦的元氣,掐住了文脈的流通。曹操是中國文章的奸賊,幸而他行伍出身,骨節粗大,指縫漏下一些元氣,被曹丕曹植嵇康阮籍陶淵明輩得去了,后世的韓愈柳宗元歐陽修蘇東坡也得了些。

疲倦了,讀點古人文章,補充元氣,是我的秘訣。

忘了說,疲倦的時候,也會喝一點茶,補充元氣。

周作人說喝茶當于紙窗瓦屋之下。紙窗瓦屋當然好,有黑白精神。黑白是中國文化的底色,黑白也是人間歲月,黑是夜,白是晝。知白守黑也知黑守白。

在博爾赫斯的《庭院》中喝茶也好。庭院是斜坡,是天空流入星舍的通道。這個夜晚的庭院,葡萄藤沐浴著星光,倒影和星光又一起飄落在蓄水池上。博爾赫斯自足的世界就在“門道、葡萄藤與蓄水池之間”。葡萄藤和蓄水池之間,容得下一張茶案。

夏日的庭院在記憶中是墨綠的。爬山虎、狗尾草、喇叭花、何首烏、紫蘇、水池在葡萄架下,池子里貯有半池水,粗瓷杯放在屋檐下。西頭井中沉著一個大西瓜,墨綠的瓜皮在水里綠油油的。轉動轆轤發出扎扎的聲音,慢而木,那聲音能傳出很遠。葡萄架下的貓睜開眼睛站了起來,又睡下。窩在藤椅上翻書,還珠樓主、平江不肖生、王度廬,那書翻卷了邊,封面漆黑黑臟兮兮的,無頭無尾,看起來比周作人的有味。

周作人文章里多次寫過茶,甚至把自己的一本書取名叫《苦茶隨筆》,那首“且到寒齋吃苦茶”的自壽詩,同氣相和者無數。博爾赫斯的《第三者》里有如此一記筆墨:

在那落寞的漫漫長夜,守靈的人們一面喝馬黛茶,一面閑聊。

馬黛茶是木本大葉冬青,樹葉翠綠,呈橢圓形,開白花,生在南美洲。做法與中國茶仿佛。馬黛茶生長在神秘的南美叢林。周作人的茶是苦丁茶。不同的茶滋養出不同的文化。

博爾赫斯生于一八九九年,周作人生于一八八五年。他們命運不同,相同的是他們都是書齋文人,他們共同在這個地球上生活了將近七十年。

漢字是東方美學長廊里最生輝的部分,梅蘭竹菊、花鳥蟲魚、筆墨紙硯、亭臺樓閣、琴棋書畫、煙酒糖茶,這些字總是讓人顧盼再三。因為這些字里有中國人的生活。

茶文化在唐朝興起,給中國文化帶來不一樣的色澤。此前中國文化的底色是灰色土色黃色,是陶、麻、瓦、青銅的顏色。茶的興起,使中國文化開始有了茶意。唐宋的傳奇,明清的話本,柳宗元,蘇東坡,以及后來明清各色文人的小品里,都有茶意。茶意是閑話,也是小令。

后世不少人談到柳宗元、蘇東坡、張宗子,對他們悠然神往。這神往是茶文化使然。曹操、曹植、嵇康當然也好,但魏晉文化的酒氣里戾氣森然,讓人望而生畏。

茶有一份世俗,酒反世俗。蘇東坡與張宗子,酒量都不大。蘇東坡說我本畏酒人,他為茶寫了很多詩詞,謫居宜興時,有“飲茶三絕”之說:茶美、水美、壺美,唯宜興兼備三美。親自設計出提梁式茶壺,題有“松風竹爐,提壺相呼”的款識。

張宗子更寫過茶方面的專著。

蘇東坡與張宗子的文章,歷來眾口稱贊,因為茶之意味。不說太遠的古人,唐宋以來,只有他們有茶風度,讓人親近。

險怪、幽僻、枯寒、遠瞻,令人仰之彌高,但很難生出平常心。韓愈、范仲淹、王安石,他們文章千秋,也以功業傳世,后人鮮有視其為友者。蘇東坡與張宗子卻是不少人的知己。

元朝劉貫道畫過一幅《消夏圖卷》,畫面疏散。畫中的名物有不少茶器,荷葉蓋罐、湯瓶、盞托。有茶好消夏,尤其在古代。

劉貫道的畫讓我想起過去的日子:盤坐于大石頭上,爬上棗樹用綠枝編一個窩,在竹梢上晃蕩。水壺靜靜躺在草叢里,人在夏日的涼風中恍惚入夢。醒來時,蟬鳴依舊,蜻蜓在天空繞圈子。夕陽紅潑在清澈無邊的天色里,樅樹枝頭不時傳來鳥的叫聲。

那時我們不知道茶有優劣。很多年后才明白酒過三巡又是一番場景,人生的月份牌一張張翻篇,歲月在嘩嘩作響的紙頁聲里一唱三嘆。再偉岸的人,也有些觸動吧。

這些年,冬夜,特別迷戀一個人的茶時光。尤其在鄉村,夜深人靜,對著爐火,昏昏沉沉,木炭燃燒的氣息在四周飄飄浮浮。火爐上放幾顆花生、板栗,茶一開開喝下去,額頭與腳心沁出汗來,須臾,背心也出汗了。爐火慢慢暗淡了,手心近觸才能感覺微弱的暖。寒意漸漸圍攏上來,睡意也漸漸圍攏上來。

一天又結束了。

雪從傍晚時分開始下的,雪意透進窗戶,屋子里有一股冷悠悠的光芒。住在高樓上,聽不見雪的聲音了。雪有聲音嗎?木吞吞的,輕簇簇的,雪總是讓人惦記茶的暖,惦記酒的暖。

過了三十歲開始喝一點酒了,喝黃酒。紹興黃酒像周作人的文章,綿軟,后勁十足,周作人的阿彌陀佛里是有金剛大力的。我也是過了三十歲才開始喜歡周作人的。

飲食文化中的酒發端比茶要早。先民粗糙的陶碗里已經有酒的芬芳了。與茶相比,酒是野蠻的,茶更風雅,茶文化是精致文化也是精英文化。飲食之飲,倘或沒有茶,無疑會空洞很多。

柴米油鹽醬醋茶,柴米油鹽不必多說。在我故鄉,醬醋排在茶的后面。我小時候,沒吃過醋,鄉村小店似乎也不見得有賣。醬,吃得多的是醬油和辣椒醬。醬油炒肉時放一點。辣椒醬是下飯的。幾點紅艷艷的辣椒醬點在白米飯上,頗有些風致。

茶,在鄉下是最平凡最樸素的飲料,一年四季飲用不絕。手工做的炒青,經泡,止渴。如今,冬天不大喝綠茶了。冬天里泡一壺黑茶或者白茶,紅茶或者青茶,覺得日子悠長。

擅飲者得茶之趣,不擅飲者得茶之味,其實擅飲者趣味兼得。

云? 深

宋元古畫里的云,遼闊深遠。舊紙蒼黃布帛晦暗儼若大千,一些山脈一些樹木一些流水隱在云深處,深不可測,總覺得其中有隱士,不知姓名不知行狀,大抵如晨門、接輿、荷蓧丈人、長沮、桀溺一類人。

讀山水,讀的多是云是霧。打開手卷,一點點抻拉,云出來了,不知道是春天的云、秋天的云,還是夏天的云、冬天的云。云一白,朱印格外紅,舊時朱砂顏色好。那紅,有體溫。

遠遠地,看見那樹在山嵐間一片又一片,或者在某個角落雄渾挺立,或者婆娑虬枝,自在安穩。繪有葉子也或者只是枝丫,以墨點繪成。有樹就有草,淺淺的,生在畫面下端。不遠處是河,河上有船,淡墨寥寥幾痕人影,無面目有精神,無線條有氣度。岸上往往有亭,空空無人亦可,幾客閑坐亦可。遠山大片的云,幾百年了,那些舊日的云總也不散。偶爾,云間石路上,立著一長袍老翁,拄短杖向山林深處走出,深處是蒼茫的白云。

春看曉云。破曉時山間的嬉啼,是群鳥的喧嘩。曙光初現,壯闊歡欣的原野呼應著浩大的黎明之光,紫色的煙云逐漸綿延露白的天際。

夏則看夜云。夜里遠遠近近潺潺湲湲的急湍流泉的聲音幻化成山谷冉冉的云嵐煙霧,一縷又一縷。月亮上來的時候,星云飛入夜空。

秋日黃昏,日近西山,倦鳥歸巢,兩只三只四五只飛過,遠山云間隱約有大雁結伴遠去。暮色漸濃,云赤紅色醬紅色淺紅色橘紅色粉紅色。云深處,日影如鉤。

冬天早晨,雪后自不必說。地凍霜白,纖細白云與山相依,令人神迷。

谷雨時節去九華山看茶。人追云而上,走到云里,那云又在前頭。茶山高聳入云,上到山頂發現云又在山之外,又在山之上空。云從半山腰升起,像一朵朵蓮花,升到高處,緩緩四散而入大荒。云深處可望而不可即。

周密《齊東野語》錄南宋舊事。宣和年間,皇家園林艮岳剛剛建成,趙佶令東京附近山民制油絹囊,以水浸濕后放在深山上收納云霧,作為貢品,是為貢云。每每車駕游玩時,打開油絹囊,須臾,云開四散,仿佛行走在千巖萬壑間,如神山仙境。

宋人氣度到底弱了,不復唐人恢宏不羈,更少了魏晉風度。隋陽玠《八代談藪》記載南朝陶弘景事。上問:“山中何所有?”弘景賦詩答之:

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悅,不堪持寄君。

上大悅,令人賞之。

蘇軾也集云,曾記道:

余自城中還,道中云氣自山中來,如群馬奔突,以手掇,開籠收其中,歸家,云盈籠,開而放之,作攓云篇。

蘇軾攓云,后人視為風雅。康熙名士王漁洋還以身印證:“余昔行秦棧中,見道左石罅間煙氣如縷,頃刻彌漫山谷,已而雨大至,行人衣袖中皆云也,始信囊云非妄。”查慎行作詩提及此事:

謝靈運屐去已久,蘇子瞻詩留不多。

兩袖攓云獨惆悵,一燈照壁猶吟哦。

深秋去山里,通體萎去的蘆葦頂著一叢銀灰色蘆花。蘆花毛茸茸的,柔軟蓬松,山下仰望如云,看著有些恍惚。山坡上一棵老樹又高又壯,濃密的松針閃著油光。想起小時候在老家常見的古松也那樣好看也那樣挺拔,每日路過,覺得松頂就是云。

“上學去?”

“上學去。種菜呀?”

“種菜。”

“下學了?”

“下學了。澆水呀?”

“澆水。”

松下有塊菜地,常見農人勞作耕種。偶爾種青菜蘿卜,偶爾種蔥蒜萵筍,偶爾還在地頭種一排油菜花。菜地春花秋月,與古松不相干,它孤零零地矗立壩上。松花開,松花謝。松花開時,風一吹,紛紛揚揚一身。

松花開時,也像云。

夜里靠在床頭翻書,想起舊事。屋頂積雪融化滴答打在窗沿上。

擁被而臥,忽有春意。春意是《從文家書》里的:“我走過許多地方的路,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望到北平高空明藍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給我的影響恰如這天空,距離得那么遠,我日里望著,晚上做夢,總夢到生著翅膀,向上飛舉。向上飛去,便看到許多星子,都成為你的眼睛了。”

在信中,沈從文叫她三三。三三,三三,溫柔得像一片云。“莫生我的氣,許我在夢里,用嘴吻你的腳,我的自卑處,是覺得如一個奴隸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腳,也近于十分褻瀆了你的。”這樣的卑微,越發襯得三三張兆和在云之上。

張兆和跑到胡適那里去告狀。胡先生勸:“他頑固地愛你!”張兆和不客氣地回道:“我頑固地不愛他!”胡適給沈從文寫信:“這個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愛,你錯用情了。你千萬要堅強,不要讓一個小女子夸口說她曾碎了沈從文的心。此人太年輕,生活經驗太少……故能拒人自喜。”

因家人推波助瀾,“他的信寫得太好了”,張兆和最終接受了沈從文。新婚之初,沈從文和張兆和一起啜飲愛情的甜酒,有過一段快樂時光。婚后,沈從文回湘西老家。張兆和露出女子的嬌態,親昵地稱他二哥:“長沙的風是不是也會這么不憐憫地吼,把我二哥的身子吹成一塊冰?”沈從文回信安慰:“三三,乖一點,放心,我一切好!我一個人在船上,看什么總想到你。”

后來裂縫出現,隨著時間磨蝕日漸擴大。她連他寫的故事也不喜歡讀,忍不住去改動里面的語法,挑剔信中錯別字。她對他,始終是不欣賞的。他愛上了別人。一九四六年,沈從文創作《主婦》,借此書對妻子懺悔,“和自己的弱點而戰,我戰爭了十年”。此后,沈從文孤立無援,被人貼大字報,遭老友孤立,發配去掃女廁所,一度抑郁住進精神病院。張兆和穿著列寧服,蓬勃向榮。

有幾年,沈從文和家人分居,晚上到張兆和那里,帶了第二天早飯和午飯回住處。那是他生命中最寒冷最漫長的冬天,一個人就冷飯埋頭做學術研究。家在咫尺之外,儼若云深不知處。是否會想起胡適當年所說的話,“這個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愛,你錯用情了”?

他仍然堅持給她寫信,寫給心中的云,三三、小媽媽、小圣母。不管她愛不愛看,能不能理解,他只顧寫:“小媽媽,你不用來信,我可有可無,凡事都這樣,因為明白生命不過如此,一切和我都已游離。”

沈從文下放前夕,站在亂糟糟的房間里,從鼓囊囊口袋中掏出一封皺頭皺腦的信,又像哭又像笑:“這是三姐給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舉起來,面色十分羞澀而溫柔——接著就吸溜吸溜地哭起來,快七十歲的老頭兒哭得像個小孩子,又傷心又快樂。那一刻,他懷念的不是相伴了數十年的妻子,而是多年前提筆給他回信,又溫柔又調皮的那片云。

一九八八年沈從文去世,彌留之際握著張兆和的手:“三姐,我對不起你。”一九九五年八月二十三日晨,張兆和給《從文家書》作校后記:“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在。過去不知道的,現在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現在明白了。”“太晚了!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發掘他,理解他,從各方面去幫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決!悔之晚矣。”

幾年后,張兆和病逝,死前昏聵,認不出沈從文畫像。

午飯后,想休息,躺著不是,趴著不是。迷迷糊糊,干脆睜眼撐著。撐著撐著,腦子里冒出了一些詩,開始“云深不知處”一句獨秀,后來整首詩浮現了:

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

賈島《尋隱者不遇》比著名的“推敲”一詩還要好。尋是一味,隱者是一味,不遇又是一味,這首詩名字大有章法,有王子猷雪夜訪戴之味。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這樣的性情,除了魏晉,哪里能見?大沼枕山句曰:“一種風流吾最愛,南朝人物晚唐詩。”晚唐詩倒還好,這個南朝人物實在蘊藉風流,讓人神往。

人生無非兩種境地,如江河洋洋歸于大海,海上生明月,靜而闊,浩渺一片。又或者緣溪而行,上到深山白云間,山色空蒙中。人生往往在樂山與樂水之間徘徊,或者樂山或者樂水。這么一想,大腦越發清醒,跟著,一句句詩排山倒海一樣呼嘯而來:

策杖白云岑,云深不知處。

恍見云中君,白云鄉里住。

舉手弄竹云,招我登云路。

漫漫云路長,愿乘黃鶴馭。

黃鶴不復回,白云自來去。

莊子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這是知世之言。這樣的道理,染世漸深,才慢慢懂得。

住在九華山云深處,枕著雨中千山萬壑的流泉入睡。天明早起看山,坐在陽臺上,看一清晨的云。陽臺外的天,遼闊無際,雨絲細密密,一道又一道。樹被重重地洗過了,綠得近墨,水分太足,在盛夏空氣中葳蕤蒼翠。茶雖陳,有老朋友陪聊,喝在嘴里,還是樂陶陶的。用來遣興,即便陳茶,也會讓時光變得慢悠悠的,跟著悠閑、閑散、散淡、淡泊一起涌來。茶是無辜的,陳不是它的錯。

也就是無所事事。無所事事地輕搖杯子,手中茶水微漾,像一泊湖水細浪拍堤。一院子樹木,陽臺上有朋友侍弄的蘭草,樹木無言,蘭草無言,人也無言,無言獨上二樓看云。

在無所事事之際看云,看的不是云,是心情。

好久沒見故鄉的云,不免起了鄉思。人間處處有雨,天下何處無云。故鄉的云是孤本,烏云白云紅云鉛云灰云黑云,奇形怪狀,各種云種都有,關鍵還有一份故鄉的風土民情。

坐在陽臺,一抬頭,不遠處大團大團的云像棉花像羊群。也的確像羊群,山樹是它的草原,羊群奔騰,慢慢離山而去。又像抖開棉被,軟軟的,一下攤在床上。厚的云,一團團,重的云,凝滯著,輕的云,隨風飄散,薄的云,欲遮還羞,或絲或片,露出純棉的白或者淡淡的灰,透過稀薄處,可見天空。

剛開始是有規則的云,風一吹,云散了,散成極有韻味的一朵朵。天空飄滿了云。白云純潔,一大捧一大捧滾滾而來,有一種富足美。烏云像移動的焦墨。用干筆蘸濃墨,傳統叫焦墨,焦墨可以說是最干的濃墨。灰云則是水墨。在焦、濃、重、淡、清之間產生著豐富變化。

比我高的是樓,比樓高的是山,比山高的是樹,比樹高的是云,比云高的是天。天之高,不知其幾萬里也,天之大,更不知其幾萬里也。

中午出去吃飯,經一小區,二樓一少婦在廚房燒菜,頭發蓬松著,家居服蓬松著,看我一眼,那是一朵讓人遐想的云。她看了看我,我瞧了瞧她,她又看了看我,我也瞧了瞧她。那是人間的云。

天出奇冷,地凍如酥糕,踩上去咯吱咯吱響。

站在樓頭遠望。一婦人攜子散步,孩子忽站樹下,生怕他出尿成冰棍兒撐在地上。找出那本《看云集》。一九八八年的舊物,扉頁有編者鐘先生手跋:

三十年前印舊書,摩挲字跡已模胡。

存亡繼絕真難事,不怕丟差不怕輸。

舊作打油一首寫貽竹峰兄。

叔河

“模糊”作“模胡”,“贈”作“貽”,是老派習慣,也是老派風氣老派堅持。

讀周作人況味亦每每如看云。

一九六四年,年近八十的周氏有日記云:“閱《看云集》,覺所為雜文雖尚有做作,卻亦頗佳,垂老自夸,亦可笑也。”難得老僧云深處展顏一粲。三年后,周作人死了,丟下一壁錦繡文章。

云散了。

《看云集》還在。

雪? 意

立冬之后,到底冷了。風也多了起來,細如針尖,鉆進人的棉衣里,也鉆進樹梢山頭。只要不是晴天,空氣里總隱隱透著一抹雪意。小寒、大寒、小雪、大雪,雪意越來越濃,先是起云,再是起風,風吹動楊枝、吹動松枝、吹動地上枯黃的野草。繼而漸漸風大,呼嘯復呼嘯。雪子開始落下,細細碎碎一顆顆晶亮,散在屋檐下,從松針上滾到山溝里。山溝是最先白的。那白是灰白,然后淺白,終至純白。

雪開始下了,虛虛積起來,伸手一蘸,指尖染有一層棉絮。樹梢白了,瓦片白了,繼而天地一白。彎彎繞繞走過弄堂走過小路,眼前是黑白的世界,也是黑白的味道。雪靜靜下著,四野一片白一片黑。除了雪花飄落時一種輕軟的簌簌之音,聽不到一點聲響。古老的磚木建筑,幽微光線淡得尋不到前塵往事。黑夜睡在白雪里,幽靜而壯美。

喜歡在舊式古屋的窗后看雪,看臘月的雪,一夜不絕。晨起的炊煙顯得孤寂清冷,雪浸透了煙囪近處的屋頂,瓦片濕漉漉的,越發灰暗,一直灰暗到眼底。庭院外樟樹葉子上的雪積得太厚了,忽地傾下來,打在魚鱗瓦圍墻上,四散開,驚得竹叢里的幾只雞四處閃躲,抖開翅膀復又臥下。竹枝上的雪也厚了,在北風里瀉過,冬天的樣子彌漫整個舊式的庭院。

在舊式古屋的窗后看雪,從冬雪看到春雪,從少年看到中年,雪冷雪白。蔣捷的《虞美人》似也可以改用來看雪:少年看雪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看雪客舟中……而今看雪僧廬下,鬢已星星也。

小時候喜歡玩雪,現在是看雪,看雪比玩雪格調高。但玩雪有一片燦爛一片天真,常常令人懷念。有年春節從鄉下回城,一路看雪,不亦樂乎。早春之雪比初夏的花更美。坐車看雪,仿佛走馬觀花,洋洋乎喜氣。坐在車上,大地一白,春雪連綿兩路,心境甚好,大有一日看盡長安花的欣然。

湖上看雪最好。雪景堪賞處,往往要寂寞相隨。草木被雪染白,大地隱在一片茫茫中。有鳥覓食,低空盤旋幾回,翅膀用力扇動濃重的霧氣,撲喇喇的聲音就在左右,一無所獲,怏怏而走。

坐在船頭,如處云端,白茫茫的流煙散散淡淡。有風,冷冷刮在臉頰上,寒意侵人。偌大的湖中只有雙槳劃水的聲音,嘩啦,嘩啦,有節奏地從水中傳來。人在看雪,不知雪也在看人。雪地遠處有人影,仿佛丈二宣上一點墨。

雪可以看,雪也可以聽,在靜中。在暗夜的靜中聽雪,倘或是瓦屋,聽覺上總是一種詩意。總覺得那些飄動的雪影是夜里浮動的暗香,幽幽然消散而下。

院子里無風,躺在床上可以聽到屋頂上與窗外雪花落地,開始是綿密的木墩墩的聲響。不多時,雪積得一銅錢厚了,聲音越來越小,四周越來越安靜。一扭頭看見隱默于夜色的樹干,冰雪在窗燈里氤氳。冷颼颼的風刮過,家家戶戶關緊木門。燈火下,一張桌子,一只火爐。雖然未能圍爐夜飲,一個人,一本書,一杯茶,卻得獨處的自適。

聽雪聽風聽雨聽水聽鳥鳴聽蛙聲,這種美感與愜意常見于古人詩文書畫。文徵明說:“古之高人逸士,往往喜弄筆作山水以自娛,然多寫雪景,蓋欲假此以寄其歲寒明潔之意耳。”古人諸多雪景里,有山有水,多有一人,或撫松或坐石或駕舟,或隱于窗后或坐于案前。此人是畫家自己,身處畫中看雪聽雪。

黃公望畫《剡溪訪戴圖》,層巒疊嶂,峰嶺競立,陡峰雄奇壯觀,直插云際。山下是蜿蜒曲折的剡溪。小舟上,船家用力劃槳駛離村落。山麓處村舍錯落,屋內空寂無人,庭院蓋著積雪。這積雪遙遙呼應王維的《雪溪圖》,江村寒樹,野水孤舟,白雪皚皚,天渾地莽,一片寂靜空曠。這是天地之雪,也是人間的雪。

古人畫雪,雪景極其鋪排,人卻微小,幾近于無,常有舟船。譬如趙佶《雪江歸棹圖》、王詵《漁村小雪圖》、高克明《溪山雪意圖》,況味如《前赤壁賦》所云:“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與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

冬天下點雪才有意思,小雪怡情,大雪壯懷。有時雪太大了,出門幾十米竟也白了頭。

人在城里,玩雪是奢侈事,比不得過去在鄉下,可以玩山丘雪樹林雪竹枝雪茶園雪草地雪庭院雪。

玩山丘雪如看古畫,況味如明清山水手卷,底色是蒼莽的。

雪天的山林,青白相間,浮漾濕濕的白光,青而蒼綠,白而微明。清晨起來,站在屋檐下遠望,看見那發白的山頂,大片的是綠的松,馬尾松,密密匝匝。那些馬尾松是亂長的,大小高低不一,一棵一棵挨著,依山勢上下起伏。

竹枝雪是水墨小品。一枝雪,淡淡冷氣裊在三五片竹葉上,況味如宋人宮廷畫,盡顯幽清之態。茶園里的雪一壟壟潔白,沒有風,雪色下平靜安謐。草地雪仿佛一張大宣,不忍落墨不敢落墨,不忍落腳不敢落腳。庭院雪最有趣,像個大饅頭。有年在山東見到枕頭饃,枕頭那么大,嚇人一跳。

下大雪,庭院的荷葉缸中落滿了雪,盆栽里落滿了雪,老梅枯枝上的積雪一寸厚。

北國雪如豪俠,江南雪是文士。江南的雪是嬌羞的,輕輕然,又像是舊時未出閣的少女,澀澀地飄舞著,落個半天,才放開膽子,肆意地撕棉扯絮簇簇而下。頃刻間,田野皚然。

雪片飛舞,伸手去接,直落掌心,一片又一片,濕漉漉的清涼。

江南的雪下滿湖堤,下滿板橋,下滿勾欄瓦肆,下在農人的黑布衣上,下在文人的油紙傘上,下在烏篷船的斗篷上,也下在田間地頭,下白了山尖,下白了塔頂,下肥了峽谷,下厚了屋檐。在白的世界,時間似已靜止,只剩晝夜。

于一個江南人而言,沒有什么比冬天里下一場雪更動人心。一年后的再次重逢,雪色依舊,人事全非,頗有一番思量。獨臨雪于屋檐下,泡杯熱茶,默默打理著往日歲月遺留在體內的燥熱、喧囂與不安,聆聽雪落大地的聲響。

午后,流連于水鄉弄堂。窄長的石板路,灰褐色的老墻,墻角邊有菊花盆。菊花殘了,枝稈兀自立在雪白里。空氣里沒有什么聲音,巷子停滯在舊時雪色的意興闌珊和波瀾不驚中。

空曠的大路邊,天空泛出灰藍色。

暖國的雨,向來沒有變過冰冷的堅硬的燦爛的雪花。如今我不在江南,而在江北,滋潤美艷之至的江南雪,無從得見。江南雪,粲若冰晶,握手盈盈成一團球。很多年前,還是個愛玩的少年,落雪天常常抓把雪藏在掌心,任其慢慢融化,蒸發,或者有一部分吸收于體內,永存在七經八脈與五臟六腑之間。

如今,舊時雪團帶給我的觸骨冰涼,隨時間的推移,變得模糊,已經轉化為暖暖的記憶。只是沒有人知道,當年還有一絲雪片從天空飄至樹梢,從樹梢落到眼底,讓我冷淚盈眶。是以這么多年,別人冷眼看我,我也冷眼觀人。去餐館吃飯,不點冷盤,上來就吃熱菜。

南方下雨,北方落雪;南方是花城,北方是雪國。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一本來自異邦的《雪國》,打動了多少男男女女。

記得有一年落雪,竹子、茶樹、松柏都凍住了。雪壓著它們,晶瑩中但見一抹深綠。窗戶玻璃上也布滿了冰凌花,像貼了無數白色的星星,不過這是別人家的景致。我家的窗戶照例只用光連紙蒙著,紙變潮了,濕汩汩地耷在窗格上,熒熒隔住一窗風雪。

落雪的時候,總想出去玩。去看屋后的池塘,還有屋前的田壟。賞雪之地要幽要闊,幽中取靜,闊處見深。

雪中的池塘,風情十足,盈盈盛一汪清水,寒冰覆面,走上去,提心吊膽,居十步折返。站在塘埂上溜達,芭茅裹著冰雪,細溜溜如一桿白纓槍,不怕冷的鳥猶自在其間跳躍。

雪地的鳥是孤獨的,聒噪著,找不到食物,亂蓬蓬灰色的羽毛,映著潔白,刺眼的一團野趣。用腳掃出一塊干凈空地,掏出口袋里細碎的爆米花,撒上,不多時,有鳥落下如小雞啄米般點頭吃食,不時警覺又怯生生四顧看著。

田壟上看雪,情形不一樣。清冽的寒氣順著鼻孔吸入肺部,胸際一涼,腳底似乎飄飄然浮了起來。遼闊的梯田,蓋在棉絨似的雪下,顯得闃然寧靜。細長的電線上糊滿了雪花,臃腫粗大,逶迤架過小河,橫在山間。人跡難尋,雪白惹眼,這時坐在火爐檔上就更妙了,天大地也大,人卻覺得天地都收在眼底下。

天晴了,雪漸漸融化。日影光明,雪入水中。

屋檐下終日響著滴答答的水聲,偶爾會有一滴涼滋滋的雪水落在頭頂或脖梗,順著后背往下滑。樹枝、檐角、晾衣繩,到處掛著凝結成的亮晶晶的尖聳聳的冰凌,像倒插著一把把錐子。冰凌圓潤,細長,像老冰棍兒。很多孩子叉根竹棒,在棕櫚葉上敲冰凌,敲下來吃,冰得嘴唇涼涼的,舌頭都被凍木了。

落雪不寒、化雪冷。冷,我并不怕。記得有一次,接了一澡盆冰水,再放入許多雪,跳進去洗澡,洗得渾身蒸騰著熱氣。一個瘦小孩,在雪水里洗澡,被霧氣包圍著,影影綽綽,這是留在腦海中童年最后的影像。人往往是一夜間長大的。

雪后的園地仿佛一卷宣紙,踏雪尋梅更是踏雪尋春。紅梅落在雪地里,密有密的風韻,疏有疏的神采,如胭脂點染,疏朗清雅,入眼靡瑰,春意比杏花枝頭足。

有僧問何為摩訶般若。青聳禪師答:“雪落茫茫。”摩訶是大,般若是智慧。大智慧就是雪落茫茫。百丈懷海禪師以雪山喻大涅槃。茫茫的雪意是智慧的淵海,沉穩、內斂、深邃、平和、空無。無邊的雪光也是智慧的淵海,沉穩、內斂、深邃、平和、空無。

夜雪初霽,雪光混在云里霧里,混在山石與草木上,幽幽閃動,無處不在,充滿了所有的空間。甚至穿過窗戶,投入室內,與室內的石灰白融為一體,人心驟然充滿光亮。

室內雪光大亮,給器具雜物上鍍了一層很淡很淡的柔光,像時間形成的包漿。陽臺上衰敗的藤草,在雪光的蒙蒙光亮中仿佛前朝舊物。此時,室內空氣也是冷白的。如果是下午,夕陽的金光與雪光的冷白交融,定睛細看,空氣里浮動的塵埃以金黃的冷白色或者以冷白的金黃色在半空中自由無聲地緩緩游弋。

雪光很涼,沒有暖意,卻異樣清澈明亮。

雪后遍地銀白,反襯天色益覺無窮的湛藍深遠,在頭頂上空無邊無際地展開。冬日雪后的天空似乎更大了,大得人感覺渺小。

暮夜交接時分,在雪地里看星空。山頂閣樓亮起一盞孤燈,風很冷,順衣領而下。河流凝住了,波紋不生。寒空中星星閃閃,半彎月亮懸掛在曠野天邊。冷冷看著那星月,星月冷冷看著人,對視久了,忽生涼意,忽有悲歡。獨行雪地,兩行足跡從山頂到山腳,孤單決絕。轉身回望,定在那里,突然癡了。

少年時敞頭淋雨,中年后撐傘避雪。

責任編輯 胡 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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