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走出車站,邢臺,這一座華北偏中原的小城,燈火就是連片的臃腫繁星了。站在廣場一邊,點燃了一根香煙,慕建龍想:住下,不值得,白給旅館一二百塊錢,再算上明早的吃,至少得二百五十塊錢。回,估計班車只能到鄉(xiāng)里邊。掐滅煙頭,正好有一輛空的出租車過來,還沒想到攔,手就抬了一下。七拐八彎地到汽車站,果真還有一輛通往曲嬋鄉(xiāng)政府所在地曲嬋村的班車。
人不多,煙霧不少,白騰騰地,算上人,滿滿當當?shù)囊卉嚒4┻^幾個小鎮(zhèn)后,燈火就被甩在了后面。班車開始有意識地抬起上半身,向著幽深黑暗的南太行山區(qū)進發(fā)。兩只大燈像是兩只牛眼,把坑坑洼洼的柏油馬路烘烤得一點點縮短。過了渡口鎮(zhèn),班車越來越煩躁不堪,喘著粗氣,縮著脖子,一個勁兒地哄哄。慕建龍知道,從這里開始,才是真正進入山區(qū),班車在峭壁上行駛。在家鄉(xiāng)的時候,他總是聽說,這一帶月月有車禍,不是連人帶車翻到溝里,就是倆車急轉(zhuǎn)彎時候迎面撞上。
想到這里,慕建龍渾身冷了一下,像迅速結(jié)成的一層冰凌。原來濃烈的睡意瞬間逃跑一空。正了正歪著的屁股,慕建龍摸出一根香煙,啪地一聲打火點著,吸了一口。旁邊的一個男的好像也沒睡意,也點了一根香煙。提著心吊著膽子到曲嬋鄉(xiāng)政府所在地,人都下車了, 慕建龍,還坐在上面,司機回身看了看他說,咋,想在車上過夜?慕建龍說,能不能送到蓮花谷?司機把頭扭回正位,說,不去不去,太遠了!
慕建龍只好下車。
曲嬋鄉(xiāng)政府所在地是一個奇特的地方,一面靠山,房子堆在一起;一面是足有二百米寬的河灘。河灘對面,以前是荒山,現(xiàn)在似乎也成了村子,夜幕中,有雜亂的燈光,在黑暗中鬼魅一樣眨著眼睛。一條被眾多房屋使勁夾擠的街道兩邊,布滿獸醫(yī)店、糧油店、批零部、小商店、衣服店、藥店、銀行、郵局、理發(fā)店、小餐館。走到一家小飯館門前,慕建龍才覺得有點餓了,抬腳就走了進去。店不大,就五六張小桌子,上面油光泛彩,黑得能照見比飯桌更黑的屋梁。
很快,胖得只剩下下巴的女店主就做好了一碗西紅柿雞蛋面。慕建龍抓了筷子,挑起一撮就往嘴里塞。嘴唇燙了一下,又迅速丟回碗里。女店主正提著一條肥腿,靠著門框嗑瓜子,眼睛大概看著幾盞燈光照耀的窄長街道。
有大蒜沒有?
女店主聞聲,扭身,甩著一身肥肉,走到黑漆漆的廚房,然后又出來, 又西瓜一樣滾到慕建龍所在的桌子旁邊,丟下一大顆整蒜,又扭身出去了。慕建龍看著她的背影,搖搖頭,耐著性子,把一碗面糊弄到肚子里。結(jié)賬的時候,女店主問慕建龍說,你是外地來的吧?慕建龍笑了一下,看著她被兩腮肥肉堵塞得有點變形的眼睛說,俺就是本地人!女店主倆手正在抽屜里找零錢,一聽他這么說,手停下,臉斜起,盯著慕建龍,兩個眼珠子不住打轉(zhuǎn),滿面狐疑地說,本地人,哪個村的,俺咋沒見過你?
慕建龍又笑了笑,一邊接零錢一邊說,俺是蓮花谷慕家村的,叫慕建龍。女店主啊了一聲,恍然大悟地呵呵笑了一下,說,知道知道!俺娘就是恁村的。慕建龍不自主地上下打量了一下女店主,狐疑地問,誰?女店主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大著嗓門說,按輩分,俺還得叫你哥哥唻,俺娘叫慕秀花。
慕建龍說,知道知道。你,啊……原來是秀花姑姑的閨女。都這么大了!
話一出口,慕建龍就有點后悔。南太行一帶,這樣對女的說話的,一般都是長輩,即使同輩,也要隔十歲以上才有資格。慕建龍幾年三十五歲。在他看來,那個女店主至少要比自己大五六歲。
那女店主卻笑了一下說,可不就是,俺也老大不小了,再過三月,就三十三歲了。
南太行鄉(xiāng)村一般都是一姓一個村子,幾無外姓。同村的人還都是出自一個家族,雖然枝杈分得遠了,血脈比水淡了,但同姓的人也還都保持著一種看起來深切的家族熱情,不管心里如何,有沒有怨仇,場面上還都說是一家人。慕建龍很小的時候,就很熟悉他的堂姑姑慕秀花。論起來,他們家和慕秀花家的血緣還算是村子里最近、最親的。慕秀花的爺爺和慕建龍的曾爺爺是親兄弟,流傳到他這一帶,情分多少還有那么一點點,每年正月初二三,兩家還相互走動,即使嫁到外村的閨女們,在路上或者別處見到,也還都顯得很親熱。只不過,不再那么貼心用心罷了。
慕建龍正在發(fā)愁怎么回到自己家,畢竟還有十五公里的路程。心想,晚上住在曲嬋鄉(xiāng)政府招待所,比住在市里還不劃算。這么近了,還住店,讓老娘知道,一準生氣,說他亂花錢倒在其次,主要是在這里住,肯定沒在自己家里好。正在猶豫的時候,劉芳芳忽然開口說,建龍哥,這么晚了,回家沒車了都?慕建龍看了看門外的夜色說,沒辦法,只有步行了。劉芳芳咳了一聲說,十五公里,三十大幾里地,走回去天就亮了!要不,我騎摩托帶你一段?慕建龍眼睛亮了一下,想也沒想,就張嘴說:那敢情好,就怕你不方便。劉芳芳說沒事沒事,正好俺也回家。
劉芳芳的家距離鄉(xiāng)政府所在地大約六七公里的小韓坡村。坐在摩托車后座,慕建龍才覺得胖人的實際功能,屁股一落座,摩托車就猛地下陷了一大截,像地震,再一看劉芳芳后背,跟一堵鐵板水泥磚墻一樣,厚實、偉岸得叫他自覺身體沒了分量。曲曲彎彎地出了曲嬋村,向西的柏油馬路上盡是秋風,風中的沙子和樹葉不停飛來,打在慕建龍跟著摩托飛馳的臉上。
到小韓坡村口,劉芳芳停下車,慕建龍下來,對著劉芳芳模模糊糊的臉說:謝謝你了芳芳妹子,幫我走了六七公里。劉芳芳一只肥腳著地,支住摩托車,倆手按著方向,扭過頭,在黑暗中看著慕建龍,肥嘟嘟的嘴支吾了一陣子,又口氣慌張地說:向中哥,你注意安全,俺回家了。
起初,慕建龍想的是,劉芳芳肯定好人做到底,用摩托車把他送到蓮花谷后,再自己返回。可到了小韓坡村口,劉芳芳就停下車,跟他告別。這樣一來,慕建龍就有點不好說了,只能順從。他知道,劉芳芳載他是情誼,不載是本分。自己再要求,就有點不好意思了。
想到這里,慕建龍笑著說:好的,芳芳,這就很感謝你了,要不是你,俺至少要多走一個半小時。
看著劉芳芳和她的摩托車突突地隱沒在小韓坡村密密麻麻的房屋當中,又傳來一陣兇猛的狗叫,慕建龍把小包往右肩上挪了挪,邁開步子。一陣風吹來,冷,還有點說不清的詭異味道。慕建龍不自主地打了一個哆嗦,下意識地四處看看,黑夜當中,遠近山坡嶺頭只剩下黑的輪廓,風中在溝洼之間盜賊一樣搜刮。
慕建龍摸出一顆香煙,點著,又大聲咳嗽了一下,算是為自己壯膽。很小的時候,他就聽爺爺奶奶說,抽煙可以辟邪,妖怪邪祟都怕火。想到這里,慕建龍下意識摸了摸口袋里的香煙,還有半包,差不多夠了,又打了一下打火機,氣還不少,心里頓感踏實。走了一陣子,想起剛才的劉芳芳,十多年不在蓮花谷,以前的人都變了。小時候還常一起玩耍的人,也都向著中年逼近。比如劉芳芳,慕建龍十八歲以前,老在馬路上、村子里碰到劉芳芳。那時候她絕對不胖,但也不瘦。臉是方的,眼睛不大不小,身材也算秀溜,說起話來,兩腮冒著兩只小酒窩,每次見到他,老遠就喊建龍哥,去哪兒,干啥啊?嘴巴甜得像是用蜜泡著長大的一樣。站在跟前,一臉的笑意,就要溢出來一樣。可現(xiàn)在,劉芳芳天翻地覆。歲月的刀子鋒利無比,笑著殺人,還摧枯拉朽,挫骨揚灰。
夜深得似乎只有慕建龍一個人的腳步聲。走了一陣,風也停了,開始喧鬧的世界突然沉寂,那種氛圍,對于一個夜行者而言,是有點恐懼的。慕建龍接連抽了三四顆香煙,嘴巴都麻了。越是接近午夜,越是冷,空氣好像一下子沉了好多,落在脖頸和手背上,有些生鐵粉的滋味。走到一座村莊,雖不是自己家, 幾乎沒有燈光,房屋就像磐石或者墳墓一樣靜默,但慕建龍還是覺得輕松了一些。有人氣的地方,不管陌生還是熟稔,總是能給同類帶來勇氣。
那是一座深陷在一道山坳里的村莊,叫小韓坡,人大都姓安。慕建龍記得,這個村子曾經(jīng)有幾個初中同學,一個叫安二奇,一個叫安啟明。不過,很多年沒見過面,也沒有了聯(lián)系。正在努力想這兩位同學相貌的時候,慕建龍的腳步出了小韓坡村,又是一條馬路以及周邊的一大片空地,因為是深秋,田里除了冬麥和干秸稈,就剩下一地寂靜。慕建龍又點了一根香煙,就在他往前看的時候,前面一束燈光,晃晃悠悠地。是誰提著燈籠,或者打著手電。
小時候,和爺爺睡在一起,慕建龍聽夠了那些鬼怪故事,看到半夜曠野中有燈光,就想到爺爺故事里的鬼火。慕建龍驀然頭發(fā)直豎,頭皮發(fā)緊,霎時間,全身像是捆上了一道道的鐵絲,心跳得比他當兵走時的鑼鼓聲音還大。慕建龍停下腳步,心想,要是有別的情況,扭頭就往小韓坡村里跑,隨便找戶人家,擂開門躲躲。正猶豫,那個燈光繼續(xù)不緊不慢地晃動。慕建龍仔細一看,原來和自己一個方向。心里稍微放松了一下。又抬腳,繼續(xù)往蓮花谷村走。
前面有個拐彎,過去就是花木村。非常近。慕建龍加快腳步,皮鞋磕打著路面,像兩只破皮球,軟塌塌的。等彎道全部伸展了,沒有什么,偶爾有點小風,把路邊的落葉弄得吱呀作響之外,山體仍舊是墨色的,河溝里的小水叮叮當當,似乎一個個的小孩在半夜接連撒尿。慕建龍長出一口氣,定了定心神,走進花木村。這個村子也七零八落地攤在馬路邊上,靠著一座小山包。可能是在村子里的緣故,慕建龍覺得格外放松,邁著步子鏗鏘地走。正要轉(zhuǎn)彎出村子時候,忽然又看了一束燈光,馬路一邊停著。慕建龍心咯噔一下,好像有一個馬蹄,凌空跺下來一樣。
果真是個人,而且是男人,更湊巧的是,居然是劉光亮,也就是劉芳芳的親爹。慕建龍陡然一身冷汗,在光亮稀薄的午夜看著那個我熟悉的男人,個子不算高,但敦實,一說話就是滿臉笑。慕建龍擦了一把汗,叫他姑夫。劉光亮哈哈笑了一聲,說,咱爺倆在這深更半夜遇到了,還是人生頭一遭。我也說,可算有個伴了,而且是姑夫,簡直是無巧不成書!劉光亮也說,人的事兒,看起來平淡,可細想起來,都是奇事。
慕建龍也說:就是這么回事。劉光亮繼續(xù)晃著手電,臉朝蓮花谷村方向,和慕建龍并肩走。慕建龍大感快慰,正是危難時候,遇到故知,簡直就像是小說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那些巧事奇事,有點說不清楚的恍惚感覺。走了一段,扯了一頓淡話。劉光亮說:大侄子,這回回來探家呆多長時間?慕建龍說:也不算探家,去北京出差,順道回來看看。劉光亮哈哈笑了一聲,說:好侄子,出去十幾年了,不忘爹娘,不賴不賴!慕建龍說:一個人,世界上只有一對爹娘,忘了本,還被人唾沫淹死啊!
劉光亮老家河南滑縣,1960年大饑荒時候,誤打誤撞地到了蓮花谷,那時候,他才十三四歲,西岔村的劉連生有倆閨女,沒兒子,就把他留了下來,改姓為劉。十九歲那年冬天,又給他娶了一個媳婦,就是慕建龍的堂姑姑慕秀花。兩人結(jié)婚幾個月,劉光亮就去當兵去了。三年后復員回來,按政策被安排到國營煤礦當了工人。八十年代末,全家人把農(nóng)業(yè)戶口轉(zhuǎn)成了非農(nóng)業(yè)戶口,吃起了商品糧。人都覺得這樣的人家是村里貴族,大小場合和事兒上都敬著。
那時候,慕建龍還是一個高中生,劉芳芳在讀初中三年級。慕建龍當兵走的那一年冬天,劉芳芳也沒再上學了。蓮花谷風俗,給兒子找媳婦要趁早,遲了好閨女都讓別人搶完了。難找不說,還沒有特別對心事的。劉芳芳才十七歲,不上學后一個月,就有人去家里說媒。第一次,是劉家莊的三代貧農(nóng)劉三炮,為他兒子劉云升說媒。劉光亮和慕秀花爽快地拒絕了,不久,就私下對人說:誰要想和他們家攀親戚,至少也得是吃商品糧的,還得國家發(fā)工資的那種。這句話弄得很多土生土長土里刨食的蓮花谷人當即縮了腦袋,只剩下幾家情況和劉光亮家差不多的人商品糧“吃戶”輪番派媒人上陣。現(xiàn)在,至于劉芳芳花落誰家,慕建龍也不大清楚。
說著話,再加上又是知根知底的人,慕建龍腳步特別輕松,也不覺得累了。和劉光亮并肩在柏油馬路上,踩著濃重的午夜行走,還說些家長里短的話。走到距離蓮花谷村還有三里地廟坪橋,劉光亮擦了一把汗,說:大侄子,歇會吧,馬上就到了!慕建龍說:歇會就歇會。劉光亮坐在一塊石頭上,關(guān)閉手電,沒說話。慕建龍也找了一個路墩坐下,還沒坐穩(wěn),就覺得一股冷割開褲子,順著屁股蛋子向全身蔓延。趕緊站起來。劉光亮則坐在那里一動不動。慕建龍?zhí)统鱿銦熃o劉光亮,劉光亮說,大侄子,我不抽煙,你忘了?慕建龍哦了一聲,想起,劉光亮確實不抽煙,而且,在煤礦當工人,也是不能抽煙的。就自己點了一顆。
這時候,是凌晨一點多,冷,橋頭上還有風,站了一會兒,慕建龍就覺得全身的汗就都結(jié)了冰,冷得人直打哆嗦。還特別想躺下。掐滅煙頭,看了一眼劉光亮,還在那里穩(wěn)如泰山。慕建龍說,姑夫,咱們走吧。劉光亮說,不著急。慕建龍沒好意思再催,繼續(xù)站在當?shù)亍_^了一會兒,劉光亮忽然說:大侄子,我五月時候去過你們村,幫丈母娘割了兩天麥子,半年多了,再也沒去過。慕建龍哦了一聲,也知道,每年五月和十月,是蓮花谷農(nóng)事最忙的時候,一般來說,女婿都要去丈人家?guī)蛶滋烀Α_@是蓮花谷村通行慣例。劉光亮又說:以后再也不去了,也去不成了!然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慕建龍知道劉光亮這話中有話,但是堂姑夫,關(guān)系不像親姑夫那么近,說得深了淺了都不好。就模棱兩可地支吾了一下。劉光亮也知道慕建龍心思,扭著頭,向著廟坪橋南面的山坡根看了一眼,說:大侄子,今兒遇到你還真是個好事,再過幾年,就有人跟我說幾句公道話了!劉光亮說這話的口氣很沮喪,還有些無奈和茫然,其中的意味也很豐富。慕建龍心有所動,說:姑夫,有啥委屈過不去的,都是一家人。再說,俺大奶奶那人也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慕建龍說的,還是客套話,場面話,既想安慰劉光亮,又不想說大奶奶的壞話。他知道,人家是一家人,最親,相互之間鬧矛盾的的時候抱怨甚至私下咒罵,好了的時候就會把他出賣得連褲衩子都不剩。
劉光亮咳了一聲,踩著慕建龍的話尾巴,語氣蒼涼地說:大侄子,你說人心能壞到啥程度?說完,沒等慕建龍回答,就站起身來,打開手電,向蓮花谷方向走。慕建龍趕緊跟上。
夜里霜白了一層,太陽一出來,霜就跑了。睡到快中午了,慕建龍才起床。洗了手臉吃飯。父親坐在門檻上,母親坐在炕邊,他在屋子中央,端著一碗面條吃。吃飽了,和爹娘說話。都是鄉(xiāng)間的一些人事,主要是自家的情況。每次總是這樣,一回家,母親就給他講些家里的煩惱事,他有時候很沮喪。也覺得,鄉(xiāng)間也不是世外桃源,比外面的爾虞我詐還直接。說完了那些,他母親又說,那個西岔村的劉光亮,最慘了。五月時候來給丈母娘割麥子,晚上沒走,第二天死在了丈母娘家!慕建龍一聽,轟地一聲站起來,眼睛瞪得牛大,看著母親皺紋縱橫的臉,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慕建龍一屁股坐下來,差點把小凳子壓塌了。汗水從頭發(fā)里、脖子上泉水一樣冒。他母親放下飯碗,眼神驚恐地看著他問:咋了,建龍?聲音尖利而驚駭。他父親倒是鎮(zhèn)靜一些,走到他跟前,蹲下來,粗糙的大手放在他肩膀上,看著他的臉說:咋了,建龍,沒事吧,這在家里呢!
驚魂甫定,慕建龍說了昨晚路上所遇。他父母親也站在原地,臉上一片驚恐。誰都沒說話,只有粗大的喘息聲,在房間里流竄。
那個晚上,有人聽到有人慘叫,在劉光亮丈母娘院子里,后來又到了劉光亮大舅哥的院子里。大約三個小時,后來沒了聲音。
劉光亮死了,第二天就埋了。
夏天時候,公安局來了。據(jù)說是劉光亮老家兄弟報的案。公安局要挖墳尸檢。慕秀花和孩子們都不讓,趴在墳上不起來,后來,公安局的走了。
慕建龍瞪著眼睛,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爹把他扶到炕上躺下,又摸了摸他的腦袋,說不燒。娘去了一趟鄰村,不一會兒,身后跟著七八個破衣爛衫的鄉(xiāng)親。慕建龍知道,這些人都是基督教徒,肯定是娘請來為他禱告的。果不其然,娘和那些基督教徒一起,跪在地上,禱告了好一陣子,才起身。其中一個中年婦女走到炕前,眼神柔和地看著慕建龍,輕聲說:沒事了建龍兄弟,有上帝在,邪魔鬼祟都不敢來,早嚇得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慕建龍點點頭,笑了一下說:我沒事。說完,就掀開被子,下到地上。
下午三四點鐘,太陽溫熱。南太行山區(qū)的氣候和往年有了很多區(qū)別,以前是一入冬就下雪,不管大小,總要紛揚一陣子。可這些年來,冬天白晝都還比較熱,走會路,或者下地干會兒活兒,還冒汗,棉襖棉褲根本穿不住。慕建龍跟著爹去上塘地背玉茭秸稈,回來用鍘刀切了漚糞。父子倆翻過西邊的山嶺,又下了一道河溝,再向上一百米,就是慕家村了。以前,他們家也住在村里,二十多年前,父母親在村外蓋了房子,就搬走了。
路過的第一家是劉光亮的大舅哥家,一排石頭房子,院子里也鋪著青石板,旁邊有個小廚房。慕建龍有意識地往院子里看了看,門是黑色的,掛著一枚黃鐵鎖;門口的青石板上曬著一堆干玉茭棒子,金黃金黃的。慕建龍想,五月的那一晚劉光亮到底趴在哪塊青石板上喊叫呢?再向上一家,是另外一戶人家的院子。再一家,就是劉光亮丈母娘家,也就是慕建龍?zhí)霉霉媚叫慊锛摇7孔右彩鞘^的,但顯得老舊,院子里青石板顏色依舊,在草木蕭索的初冬,還有些爽心悅目的感覺。
正要路過,一個滿頭白發(fā),但梳得紋絲不亂,見到人,臉上就堆起一堆笑容的老太太左胳肢窩下夾著一把干了的木柴,從上面走下來。她就是劉光亮的丈母娘,慕秀花的親娘和慕建龍的堂大奶奶。看到的剎那,慕建龍心一陣慌張,像是一個被擾亂了的鐘擺,攪得他頭發(fā)暈,身子發(fā)軟。
快到跟前了,慕建龍才下意識地喊了聲奶奶!
堂大奶奶叫朱隨妮,起碼有八十五歲了,可還不用拄拐,耳不聾眼不花,整天在村子內(nèi)外溜達。
聽到慕建龍的話,朱隨妮繼續(xù)保持著一臉的笑容,兩只被皺紋拉扯的眼睛溫和地看著他說:建龍,建龍回來了!走,去家,奶奶給你做好吃的!說著,伸著只剩下一張皺皮的手就拉慕建龍。
劉光亮確實死了。
村人私下說,是丈母娘朱隨妮,還有他老婆慕秀花、大舅哥慕光柱等人,在面條里摻了老鼠藥,給劉光亮吃了。不一會兒,劉光亮就覺得胃難受,疼,吐了很多。先是哀求丈母娘,丈母娘沒理他,他又爬到大舅哥家門口喊叫,也沒人理他。
劉光亮就埋在廟坪橋南邊的山坡下。
前一年夏天,劉光亮在煤礦下井,先是被一塊石頭砸了頭,后又砸中腰腿。幾乎成了廢人,養(yǎng)好后,腿瘸了,腦袋也不咋的靈光。
人說,慕秀花嫌棄劉光亮成了廢人,活著拖累自己和孩子們,就把他給毒死了。還有人說,慕秀花早就和外村一個男的混在一起了,在村里都成了明事兒。
毋庸置疑,劉光亮確實不在人世了。那一夜的遭遇,慕建龍想起來就是一身的雞皮疙瘩,感覺全身都冷颼颼的。聽了村人的話,慕建龍也似乎知道了那一晚劉芳芳不送他的原因,但在心里,慕建龍還是覺得這事情不大可能,畢竟是多少年的夫妻了,尤其是劉芳芳和他弟弟,親爹遭受戕害,作為兒女,怎么忍心呢?
在家呆了一個星期,慕建龍心情沉悶,到村里去,總覺得有一股寒意,從四面八方往他心里灌。去親戚家路過西岔村,看到劉光亮的住房,還有人影炊煙。慕建龍倒吸一口涼氣,心想,堂姑姑慕秀花和她的兒子,怎么還敢在家里住呢?
還有個傳言說,劉光亮死后,慕秀花沒有通知劉光亮河南老家人。老家人聞訊,覺得事有蹊蹺,多次要求公安部門立案偵破,就在前些天,縣公安局刑警隊還又去了一次慕秀花家。
直到慕建龍休完假,再次離開蓮花谷村的時候,關(guān)于劉光亮的死,也再也沒有其他新的消息傳來。
慕建龍再次到曲嬋村乘坐班車,山里的班車,一般沒有準兒,來不來也不一定。等到中午時候,班車還沒到,慕建龍就又去劉芳芳開的小飯館。劉芳芳見是他,肥肥的臉上都是笑容,問他說,建龍哥,你這是走,還是來辦事?慕建龍說,要回部隊,等咱們這里到邢臺市里的班車。劉芳芳說:回來一趟不容易,咋不多呆幾天?慕建龍笑了笑,看著劉芳芳說:當兵身不由己,得按時按點,不自由。劉芳芳說:那倒是!
慕建龍又要了一碗面。店里也沒人,慕建龍就東拉西扯地說,這次回來,在村里見到了大奶奶,老人家身體真好,八十五了吧,身子還那么硬棒!劉芳芳一邊炒雞蛋西紅柿一邊往鍋里下面,聽了慕建龍的話,回身看著他說:可不就是,俺姥姥,可是恁慕家村最老的人了,有福氣呢!慕建龍嗯了一聲,表示同意。然后又說:還路過你娘家,西岔村蓋了不少樓房,和以前不一樣了!劉芳芳說:最前邊的那一棟,就是俺弟弟的劉志軍的!慕建龍哦了一聲,回到桌子旁坐下。
吃面條時候,慕建龍一直在想:要不要把那晚的奇遇講給劉芳芳。講,肯定是自我暴露,劉芳芳肯定會生氣,或者起疑心,同在一個村里過活,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摻和別人家的私事,他們拿我沒辦法,可是會把怨氣轉(zhuǎn)嫁到我的父母親人頭上。可是不講,自己的心里又很郁悶,一個好端端的人,雖然剛成殘疾,智力上稍有障礙,但身體的其他器官毫無病患,白天還好好地,卻在丈母娘家一夜暴死,這種事兒,叫誰都覺得不可思議。作為劉光亮的親生女兒,劉芳芳怎么能忍心呢?我要是說給她,作為一個正常人,她應當有所反思的。
這實在是一件為難的事情。
對那些傳言,作為劉光亮的親生女兒,劉芳芳不可能一無所聞。既然他也知道,講出來也肯定不會有啥問題的。
想到這里,慕建龍決定試試。放下面碗,看著依舊肩膀靠在門框上嗑瓜子的劉芳芳的肥后背,正要開口說話,誰知道,門口忽然闖進一個人來。慕建龍定睛一看,是自己的母親。看樣子,他母親可能走路走得急,以至于進到劉芳芳的小飯館,還明顯地帶著一身塵土和細汗。慕建龍趕緊起來,扶娘坐下。娘的屁股還在半空,就對慕建龍說:就知道你在這兒呢,村里的慕建忠開自家小車去邢臺,說可以把你捎上。說著話兒,娘就拉了慕建龍的手,沒給劉芳芳打招呼,就急匆匆地出了小飯館。到班車停靠點,娘低聲說,你給人家劉芳芳說啥話沒有?慕建龍看著一臉惶恐的母親,說,沒有說,娘,你放心。娘這才長出了一口氣,說,那就好,那就好。
責任編輯 胡 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