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羅斯巴德傳》
(美)賈斯廷·雷蒙多著 朱海就主譯
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
2019年5月
這本《羅斯巴德傳》不是純粹的思想傳記,還記敘了羅斯巴德與各種思想派別與政治派別作斗爭的過程,塑造了他孤身一人與強大國家對抗的堂吉訶德式的英雄形象。羅斯巴德不只是書齋里的學者,而且還是積極投身一場自由意志主義運動,努力把自己的理想變成現實的斗士。他精力充沛,孤身挑戰一項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那就是“消除國家”。他同時扮演三個角色,即經濟學家、思想家和意識形態運動的建立者。他不僅挑戰國家,還挑戰經濟學鼻祖斯密。
羅斯巴德是自由意志主義的提出者,也是自由意志主義運動的領導人。自由意志主義的核心是推崇私有產權,反對國家,最終目標是“消除國家”。他并不認為國家是必然,即便是聯邦的利維坦也會倒。自由意志主義比古典自由主義更強調自主決定,反對一切戰爭,包括冷戰和熱戰。
羅斯巴德是“無政府資本主義”的倡導者和代表人物,他反對國家,認為國家未經許可,就拿走了人們的私人財產。羅斯巴德認為私有產權的核心是“非強制”,而國家是施加強制的機構,因此國家是侵犯私有產權的組織。
羅斯巴德不滿足于在理論上反對國家,他還提出了政治綱領。他寫了一本書《走向自由意志主義的社會變革理論》,這是一個宣言和指南。在這本書中,他指出國家主義體制的根源不僅是思想上的錯誤,還有利益因素,就是國家主義符合食利階層,包括構成統治國家的官僚制度的知識分子、技術專家,獲取特權與壟斷利益和補貼的商業集團和工會的利益。那么國家為什么會長久存在呢?羅斯巴德認為原因是大眾被知識分子灌輸了“國家必不可少”的觀念,而知識分子是國家的既得利益者。所以,他認為自由的最大敵人是精英,而不是大眾。
羅斯巴德對國家是一概而論的,即認為所有的國家都是掠奪性的。當然,羅斯巴德的這一觀點過于簡單化了,他沒有區分合法的強制和非法的強制,沒有意識到法律的執行是需要強制的。相比之下,他的導師米塞斯清楚地認識到需要政府去制止破壞合作的行為。所以,“敵人”其實不是國家,而是破壞合作(正當規則)的行為。羅斯巴德的另外一個“不恰當的簡化”是直接把自然法則作為檢驗行動的標準,沒有看到在現實中,自然法則是通過一系列的具體規則去體現的,因此在判斷行動合法與否時,應該使用演化形成的具體規則,而不是自然法則。
比如,羅斯巴德把“是不是支持國家”作為檢驗自由主義的標準。但事實上,消除政府并不意味著自由和法治。一個例子是沒有政府的索馬里充斥著大量的海盜,社會秩序并沒有改善。但是,一個到索馬里經營漁業的日本企業家卻在無意中改善了索馬里的社會秩序,在他的幫助下,海盜搖身一變,成為漁業工人,因為這些海盜發現從事漁業比從事海盜更賺錢,也更安全,從此不再扮演海盜的角色了。可見,商業的力量把人的行為引向合作而不是破壞。但也不要誤認為“取消政府”就等于“商業力量發揮作用”,實際上,在大多數情況下,商業的力量也需要政府發揮作用。
實際上,羅斯巴德的“無政府資本主義”是他“均衡”思想的結果,在這一點上,他和新古典經濟學很相似。“均衡”都對應于某種最優狀態,如說新古典經濟學的均衡對應的是“通過政府干預來糾正市場失靈,達致市場完美”,那么羅斯巴德的均衡對應的是“無政府資本主義”。
與“均衡”對應的是“市場過程”,羅斯巴德從沒有掌握奧地利學派的“市場過程”思想,這是一個遺憾。他寫《人,經濟與國家》一書時,還只是30多歲的年輕人,當時他并沒充分理解奧地利學派,特別是沒有理解米塞斯的“人的行動”所包含的“市場過程”思想。比如這本書中沒有在方法論上使用“企業家”這一概念,書中的“企業家”是可以用“理性人”替代的。當然,這也與米塞斯沒有明確提出“過程”思想有關,奧地利學派的“過程”思想是科茲納在米塞斯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
羅斯巴德的例子也說明,究竟是從“均衡”還是從“過程”角度去思考的經濟學,很大程度上就決定了什么樣的“政治哲學”,簡單地說,怎么認識經濟學,就決定了什么樣的政治立場。這正如《羅斯巴德傳》一書中提到的,“紛爭的核心是對經濟學這門學科的認識不同”。一種強調“過程”的經濟學,比強調“均衡”的經濟學,更符合市場的動態演進特征。如前所述,羅斯巴德的“自然法”是一個均衡視角,是靜態的和“一錘子”的。另外,把經濟學視為量化的統計科學的人士大部分是科學規劃主義者,他們往往是干預主義的擁躉。
“無政府資本主義”也構成羅斯巴德重要的倫理。在羅斯巴德這里,倫理和經濟學是相分離的,是先于經濟學而存在的。掌握倫理的人相當于掌握了絕對真理,他可以拿自然法去判別他人的行為是否合法,這樣就扮演了審判官的角色。由于預設了這樣一位審判官,羅斯巴德事實上也預設了政府(裁決者)的存在,這和“無政府資本主義”相矛盾。
羅斯巴德一直反對保守派。從這個意義上說,羅斯巴德不屬于常說的右派,因為右派一般是指保守主義,而保守主義被認為是19世紀的自由主義在20世紀的延續。對于羅斯巴德這種立場的自由主義,有一個詞叫“老右派”。羅斯巴德的立場在某些方面和反對君主專制神權,并且主張自由民主的左派倒是有相似之處,這也是為什么為了抵抗國家,羅斯巴德也曾經和左派結過盟,當然最后又回歸到老右派。
羅斯巴德反對保守派的原因是“保守派不反國家”。但保守派其實也是可以和自由意志主義結盟的,一個理由是保守派的基礎是基督教,而羅斯巴德其實也沒有那么反對基督教。事實上,他自認為自由意志主義繼承了天主教經院哲學。
羅斯巴德認為斯密把經濟學帶歪了,認為斯密不是發展了經濟學,而是使經濟學倒退,這是石破天驚的觀點,但這也是羅斯巴德在經濟思想史方面做出的重要貢獻。
羅斯巴德認為,斯密忽視了之前經院哲學家發展的主觀價值思想,把經濟學導向了客觀主義,即勞動價值論。他專門寫了《斯密以前的經濟思想》一書,告訴人們經濟學不是從斯密開始的,在斯密之前就有,而且比斯密還準確。斯密關心的是“財富”問題,所以他是從“分工”角度切入闡述經濟學的。斯密得出的結論大多是正確的,比如批判重商主義和分工受市場規模的限制等等,但斯密的分析方法有缺陷。
還有,比如斯密不是從“人的價值”這一角度去認識自由(貿易)的重要性,他只是把自由貿易作為財富的條件。斯密的方法可以概括為“經驗分析+均衡”,當然這也成為后來主流經濟學的主要分析方法。這種分析方法缺少微觀基礎,而奧地利學派,特別是米塞斯的“行動學”,為斯密的結論提供了可靠的理論基礎。羅斯巴德認為主觀價值和自然法思想密不可分,兩者都是天主教傳統下的經院哲學家所倡導的,而斯密的勞動價值論則與英國是一個新教(加爾文傳統)國家有關。
與之相關的是,羅斯巴德指出新教和加爾文傳統倡導的“苦行主義”是專制的邏輯基礎,并不指向自由。一個重要的理由是這種學說不是從活生生的“人”出發,而是從“勞動”出發的,它追求的是生產力,而不是人的幸福。至少從學理上說,天主教比新教更契合資本主義,這也是羅斯巴德不同于馬克斯·韋伯的一個地方。羅斯巴德隱含地認為自由主義是以自然法為基礎的。或許,應該區分自由主義和資本主義,自由主義是法治概念,而資本主義則是指促進物質繁榮的因素,如勤勞、奮斗、創新和節儉等等。沒有自由主義的資本主義是危險的,容易走向國家主義甚至軍國主義,二戰前的德國和日本都是這樣的例子。
羅斯巴德用庫恩提出的“范式”來說明經濟學的發展,他認為斯密開創的古典經濟學取代了之前在歐陸已經出現的主觀主義經濟學正是“范式”的例子。一個學說之所以成為范式,不是因為這個學說接近真理,而是這個學說成為了“范式”。成為“范式”的原因有很多,比如政府的支持、大眾的接受等等。斯密學說成為“范式”也和英國當時是世界上經濟最發達的國家有關。
羅斯巴德認為科學的發展是非線性的,不是越新越好或越新越進步。另外,也不是每一個學派和思潮都對經濟學做出貢獻,比如數學化的主流經濟學就是現代經濟學的范式,但這個范式生產大量沒有價值的學術垃圾。學術范式可能長期陷入到一個“壞”的范式中無法自拔,除非一種新的知識被重新發掘,否則舊的范式不會被淘汰,新的范式不會出現。一個例子是歐洲的文藝復興運動,這場運動通過復興古羅馬和古希臘的傳統,在文化、經濟和政治等多領域都開辟出了新的范式,并使人類迎來了前所未有的新的“生產范式”,即工業革命。
羅斯巴德繼承了奧派,古典自由主義,阿克頓的樂觀主義,老右派的戰斗精神和反帝主義。他的很多觀點比較超前,比較深刻,代表未來的方向,人們可能需要過一段時間才能逐漸地認識到他思想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