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
一九六一年七月二日——歐內斯特·海明威開槍自斃的那一天,加西亞·馬爾克斯來到墨西哥,來到了胡安·魯爾福所居住的城市。在此之前,馬爾克斯在巴黎苦苦熬過三個年頭,又在紐約游蕩了八個月,然后他的生命進入了三十四歲。妻子梅塞德斯陪伴著他,孩子還小,他在墨西哥找到了工作。
此時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已經出版了《枯枝敗葉》,而另外的三本書《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惡時辰》和《格蘭德大媽的葬禮》也快要出版,他的天才已經初露端倪,可是只有作者知道自己正在經歷什么。他正經歷著倒霉的時光,因為他的寫作進入了死胡同,他找不到可以鉆出去的裂縫。就在這個時候,他的朋友穆蒂斯提著一捆書來找他,并且從里面抽出最薄的那一本遞給他——《佩德羅·巴拉莫》。在那個不眠之夜,加西亞·馬爾克斯和胡安·魯爾福相遇了。
這是文學史上最為動人的相遇之一。文學就這樣獲得了繼承。加西亞·馬爾克斯找到了可以鉆出死胡同的裂縫,《佩德羅·巴拉莫》成了一道亮光——可能是十分微弱的亮光,然而使一個人絕處逢生已經綽綽有余。
在《回憶胡安·魯爾福》里馬爾克斯說:“當有人說我能夠整段背誦《佩德羅·巴拉莫》時,我依然沉醉在胡安·魯爾福的作品中。其實,情況遠不止于此。我能夠背誦全書,且能倒背,不出大錯。并且我還能說出每個故事在我讀的那本書的哪一頁上,沒有一個人物的特點我不熟悉。”
還有什么樣的閱讀能夠像馬爾克斯讀魯爾福時這樣持久、赤誠和深入?對馬爾克斯而言,對《佩德羅·巴拉莫》的閱讀過程,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一次寫作的過程,閱讀成了另一支筆,不斷復寫著,也不斷續寫著《佩德羅·巴拉莫》。不過他沒有寫在紙上,而是寫進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之河。然后他換了一支筆,以完全獨立的方式寫下《百年孤獨》,這一次他寫在了紙上。
(蒼 耳摘自譯林出版社《文學或者音樂》一書,本刊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