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東與房客

梁實秋

狗見了貓，貓見了耗子，全沒有好氣，總不免怒目而視，齜牙咧嘴，一場格斗了事。上天造物就是這樣，相生相克，總得斗。房東與房客，其間的關系也是同樣的不祥。在房東眼里，房客很少有好東西;在房客眼里，房東根本就沒有一個好東西。利害沖突，彼此很難維持人與人之間應有的和氣。

房東的哲學往往是這樣的：“來看房的那個人，看樣子就面目可疑。我的房子能隨便租給別人？租給他開白面房子怎么辦？定要找個穩妥的才行。你看他那個神兒！房子的間架矮哩，院子窄哩，地點偏哩，房租貴哩，貶得一文不值，好像是誰請他來住似的！不合適你不會不住？住了沒有幾個月，房子被糟蹋得不成樣子。唉，簡直是遭劫！房租到期還要拖欠，早一天取固然不成，過幾天取也常要碰釘子，‘過兩天再來吧‘下月一起付吧‘太太不在家‘先付半個月的吧‘我們還沒有發薪哪，發了薪給你送去……也有到時候把房租送上門來的，這主兒更難纏，說不定他早做了二房東。他怕我去調查。租人家的房子住的，有幾個是有良心的？”

房客的哲學又是一套：“這房東的房子多得很，‘吃瓦片兒的，任事不做，靠房錢吃飯。這房子一點兒也不合局，我要是有錢絕不租這樣的房子。我是湊合著住。這個月我遲領了幾天薪水，房東就三天兩頭兒地找上門來，好像是有幾年沒付房錢似的，攪得我一家不安。誰沒有個手頭兒發窘的時候？房錢錯了一天也不行，急如星火。可是那天下雨房漏了，打了八次電話，他也不派人來修，把我的被褥都弄臟了，陰溝堵住了，院里積了一汪子水，也不來修。門環掉了，都是我自己找人修的。這樣的房客你哪里找去？”

這還是承平時代的情形。在通貨膨脹的時代，雙方的無名火都提高了好幾十丈，提起對方的時候恐怕牙都要發癢。

房東的哲學要追加這樣一部分：“你這幾個房錢夠干什么的？你以后不必給房錢了，每個月給我幾個燒餅好了。一開口就是‘老房客，老房客就該白住房？你也打聽打聽現在的市價，我的房租不到市價的十分之一，人不可沒有良心。你嫌貴，你到別處租租試試看。你說年頭不好，你沒有錢，你可以住小房呀！誰叫你住這么大的一所？沒有錢，就該找三間房忍著去，你還要場面？你要是一分錢都沒有，就該白住房嗎？我一家子指著房錢吃飯哪！你也不是我的兒子，我為什么讓你白住？”

房客方面也追加理由如下：“我這么多年沒欠過租，我們的友誼要緊。房錢不是沒有漲過，我還主動地給你漲過一次呢。人不可不知足。你要漲到多少才叫夠？我的薪水也并沒有跟著物價漲。才幾個月的工夫，又喊著要漲房租，虧你說得出口！你是房東，你不知沒房住的苦，何必在窮人身上打算盤？不用廢話了，等我的薪水下次調整，也給你加一點兒，多少總得加你一點兒，這個月還是這么多，你愛拿不拿！”

房東和房客就這樣熬著。世界上就沒有人懂得一點兒賓主之誼，客客氣氣，好來好散的嗎？有。不過那是在“君子國”里。

（聶 勇摘自江西美術出版社《人間處處有真趣》一書，豐子愷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