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眼菊，不做家花做野花

崔瑩

盛開的黃色牛眼菊。

8月的一天，我和朋友去蘇格蘭的福斯河畔散步，被橫在河邊的一棵朽樹吸引。這棵朽樹上沒有長出蘑菇，卻長出了一簇牛眼菊——纖細的莖頂著朵朵活潑明亮的花，花的中央是鮮艷醒目的黃色花盤，周圍是白色的花瓣。午后的陽光散落在它們的身上，看著它們，頓感清新又慵懶。

潑辣地生長著

“他愛我，他不愛我，他愛我……”摘一朵牛眼菊，依次揪掉白色的花瓣，邊揪邊這樣念叨，你手中剩下的最后一片花瓣將會告訴你他到底愛不愛你。在英國，牛眼菊是一種很有魔力的花，是“愛情占卜大師”。

牛眼菊包含白色和黃色兩種色調，正如它的學名“Chrysanthemum leucanthemum”，意為“金色的花、白色的花”。其深黃色的圓盤上有成百上千個黃色的可孕花，而周圍發散狀的二三十片白色小花瓣是不孕花。很多植物學家評價這個花名構思巧妙，但單詞也太難拼寫，幸虧后人又稱其為牛眼菊，這個名字生動形象，令人瞬間腦補出它的模樣。此外，牛眼菊也被稱為牛菊、牛油菊、紐扣菊、瑪格麗特花、犬菊、田野菊、馬菊、仲夏菊、月亮花和白菊等。

在英國，關于牛眼菊這個名字的最早記載，來自17世紀古文物研究者蘭德爾·福爾摩斯的著作《機械研究院》。他寫道：“牛眼菊是一種野生的白色雛菊。” 18世紀初，英國作家愛德華·菲利普在《單詞新世界》中解釋：“牛眼菊是一種草本植物，又被稱為偉大的瑪格麗特，可以用于治愈傷口。”歷史上，牛眼菊在治療瘀傷方面廣受贊譽，但大多數的現代草藥書中很少提到它。

在牧場，或者鐵路沿線的斜坡上，經常能看到成片的牛眼菊。它們的根很淺，生命力卻極強，它們會沿著陽光普照的碎石道，甚至在貧瘠的土壤里歡樂成長。牛眼菊的葉子稀少，浪漫的游人遠遠望去，只見一片黃色、白色的花海，令人賞心悅目;然而骨感的現實卻是，牛眼菊被視為野蠻生長的雜草，被英國的農夫們深惡痛絕。因為牛眼菊喜歡肥沃的土壤，并且擅長喧賓奪主，不經意間，就會將人們耕種的植物斬盡殺絕，影響大麥、燕麥、油菜和小麥等農作物的生長。據說在幾百年前的蘇格蘭，誰家田里有大量牛眼菊，誰家就必須多交稅。牛眼菊還喜歡扎根畜牧區，別看它名字里有牛字，但牛并不喜歡吃牛眼菊，所以它們在牧場上更能肆無忌憚地蔓延。倘若有奶牛以身試法，吃了牛眼菊，那么，它產的牛奶會有一種不可描述的味道。有趣的是，馬和羊卻喜歡吃牛眼菊，美國獨立戰爭時期，英軍曾專門采集牛眼菊喂養他們的戰馬。

左圖：盛開的白色牛眼菊。中圖：英格蘭國王亨利六世的王后瑪格麗特。右圖：電影《了不起的蓋茨比》中的黛西。

在《雛菊靜靜地追隨太陽》中，狄金森寫道：“雛菊靜靜地追隨太陽，當他結束金色的旅程，她羞怯地坐在他腳邊，他醒來發現那朵花。為什么，掠奪者，你在那里？因為，先生，愛情是甜蜜的！”據說，這首詩是狄金森寫給她暗戀的男子、報紙主編塞繆爾·鮑爾斯先生的。

牛眼菊也會結很多種子。一簇健壯的牛眼菊，一季可以產將近3萬粒種子。而且，這些種子可以存活兩三年，等時機一成熟，便厚積薄發。大概正因為如此潑辣強勢，牛眼菊讓人們感到不舒服。不過，這并不影響它在人們心目中的美麗形象，并且它的美麗也可以為人所用。1890年，美國植物學家盧瑟·伯班克以牛眼菊為親本，雜交培育出一種不那么瘋長的類似花：大濱菊。兩者相比，大濱菊比牛眼菊更高，花更大，它的根呈球狀，不會到處蔓延。如今的大濱菊是花園寵兒。不知道牛眼菊會不會羨慕“高富美”的親戚大濱菊，反正，它們永遠都秉持自己的活法：不做家花，只在野外自由自在、恣意地生長。

頑強的瑪格麗特王后

牛眼菊的另一個名字是瑪格麗特花，這個名字源于法國的瑪格麗特，她后來成為亨利六世的妻子，也就是英格蘭王后。

瑪格麗特是那不勒斯王、安茹公爵雷內一世和洛林女公爵伊莎貝拉的女兒。1444年5月28日，為了結束百年戰爭，英法簽訂《圖爾條約》，其條件是英法聯姻，瑪格麗特嫁給英國國王亨利六世。

大概一年后，亨利六世和瑪格麗特的婚禮在英國漢普郡的蒂奇菲爾德修道院舉行，當時瑪格麗特只有15歲，亨利六世比她大8歲。和其他少女一樣，瑪格麗特喜歡花花草草，熱愛大自然，牛眼菊是她最喜歡的花，她的很多宮袍上繡著牛眼菊的圖案。

瑪格麗特嫁給亨利六世時，亨利六世的精神狀態已經很不穩定。加上宮廷腐敗，法律和社會秩序崩潰，他的統治越來越不得人心。和法軍交戰歸來的士兵沒有得到應有的報酬，繼而又引發杰克·卡德叛亂。1450年，亨利六世失去諾曼底以及更多領地，這些損失惡化了他的病情，直到他沒有能力主持政務。國王是瘋子，貴族們早就覬覦王位，第三代約克公爵理查德·杜克就是最為野心勃勃的一個。

面對內憂外患，瑪格麗特王后從幕后走到臺前。1455年5月，她提議召開大國會，該國會排除了約克公爵理查德·杜克的繼承權，之后爆發了約克家族和蘭開斯特家族爭奪英格蘭王位的內戰，也就是著名的玫瑰戰爭。戰爭期間，英勇、堅毅、獨裁的瑪格麗特王后親自帶兵作戰。她的戰旗上，便有她喜歡的牛眼菊圖案，她大概也希望自己能夠像牛眼菊那樣頑強。

瑪格麗特堅持自己的兒子愛德華應繼任王位。不幸的是，約克軍俘獲了亨利六世，將他廢黜囚禁。約克公爵理查德·杜克的兒子愛德華加冕稱王，即英國國王愛德華四世。瑪格麗特帶著兒子開始流亡生活，但她沒有放棄。她和法國國王路易十一結盟，伺機東山再起。然而，她的兒子最終遇害，瘋子丈夫也在倫敦塔內被謀殺。1475年，瑪格麗特回到法國，度過余生。

無論怎樣的顛沛流離、提心吊膽，瑪格麗特一直不妥協不屈服。莎士比亞在《亨利六世》中把瑪格麗特塑造成一個聰明、冷酷的女人，并稱她為“母狼”。她的勇敢無畏和不屈不撓的精神像極了牛眼菊，后人用瑪格麗特花來稱呼牛眼菊，太合適不過了。

在詩人筆下癡情等待愛人

提到牛眼菊，不能不提和它長得很像的雛菊。英國人眼中的雛菊是一種叫“普通雛菊”的花，它比牛眼菊嬌小，大約10—20厘米高，而牛眼菊通常20—70厘米高。在美國，人們日常所稱呼的雛菊，實際上就是牛眼菊。我不禁想到美國電影《了不起的蓋茨比》，片中女主角名叫“黛西”，正是雛菊之意，寓意女主角像雛菊那樣純潔美麗。

美國人將牛眼菊視為雛菊，那么，啟發美國女詩人艾米莉·狄金森寫出詩歌《雛菊靜靜地追隨太陽》的大概也應是牛眼菊。

狄金森是美國的傳奇詩人，她一生未婚。從25歲開始，狄金森拒絕社交，過上了隱居生活。30多年來，她留給后人1789首詩歌。與其說是詩人，她更像是一位自然主義者和園藝師。少年時期的狄金森就很喜歡植物，收集了各種各樣的花、樹葉和種子等，并將它們制作成標本。她收集的有據可查的植物標本有400多種。狄金森把她家的大宅院打造成了一個大花園，花園里四季鮮花盛開。

1883年， 英國出版的《熟悉的花園之花》中的牛眼菊版畫。

美國女詩人狄金森（1830年—1886年）

花花草草是狄金森詩歌創作的源泉。在她創作的1789首詩中，有660多次提到植物，涉及80多個植物品種，包括玫瑰、蒲公英、三葉草和雛菊等。在《雛菊靜靜地追隨太陽》中，狄金森寫道：“雛菊靜靜地追隨太陽，當他結束金色的旅程，她羞怯地坐在他腳邊，他醒來發現那朵花。為什么，掠奪者，你在那里？因為，先生，愛情是甜蜜的！”據說，這首詩是狄金森寫給她暗戀的男子、報紙主編塞繆爾·鮑爾斯先生的，用詩暗訴衷腸，表達對心上人謙卑的等待。然而，鮑爾斯已婚，狄金森的等待是徒勞的。也許正因此，狄金森只能將情愫寄于花和詩歌。詩中，狄金森把喜歡的男人比喻成太陽，而自己則是“掠奪者”，即愛情里的第三者。從“因為，先生，愛情是甜蜜的”一句中，可以感受到詩人的堅定立場。這一點倒是很符合牛眼菊富有侵略性、喜歡喧賓奪主的特點。我不禁為女詩人的坦白、癡情唏噓不已，這樣的文字，倒是比很多影視劇里“小三上位”的橋段要坦率、高明得多。

牛眼菊，天生一副清新純情的面孔，卻因喜好蔓延、侵占別人地盤而不被人待見。但無論是植物還是人，正因為擁有頑強的生命力，才不會被歷史湮沒，比如喜歡牛眼菊的瑪格麗特，她的名字將永遠被世人銘記。而在狄金森的筆下，牛眼菊就是詩人自己，她不顧世俗眼光，坦坦蕩蕩地向心上人表達愛意。自由自在、野蠻生長的牛眼菊，不在乎別人怎么說，就做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