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能
《琵琶行》中的琵琶女在出場時,白居易用了“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加以描述,琵琶女給人的第一印象是遮遮掩掩、羞澀內斂的。但根據后文“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等可以推知,琵琶女也曾經大紅大紫過,毫無疑問是經歷過大場面的,那她以前的表現想必也是艷光四射、優雅大方的。那么,今晚在潯陽江頭,面對江州司馬的“尋聲暗問”“千呼萬喚”“移船相近邀相見”,為什么要如此忸怩作態呢?是風塵女子故意吊人胃口的一貫伎倆,還是別有其他原因呢?
我認為這恰恰是本文的深刻之處。
琵琶女“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可謂技藝精湛、冠絕京城;也有“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的絕世才藝和如花美貌、傾國容顏;堪稱十足的人生贏家。在享受人生的高光時刻,她骨子里應該是無比自信甚至是傲嬌的吧。可是美好的時光最容易流逝,“秋月春風等閑度”,美麗的容顏也最是容易衰老,“暮去朝來顏色故”。她彈奏琵琶的技藝越來越高超,但在那個相貌就是女人事業的年代,她迅速地被人們拋棄了,很快就“暮去朝來顏色故,門前冷落鞍馬稀”了。人生命運的急轉直下,最是令人唏噓感慨的。尤其是這種“少歷繁華、晚景凄涼”的人生況味。她也只好接受命運的無情安排——紅極一時的一代歌妓,也只能落魄地“嫁作商人婦”。
“商人重利輕別離。”可以想見丈夫并沒有承擔起男人的責任,也不能給她一些精神的慰藉。琵琶女被迫重操舊業,不僅僅為了養活自己,更為了撫慰自己那顆日益潮濕的心。來自京城的她在“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的鄉野之地。用無與倫比的音樂才能無數次溫暖過別人的夢鄉,可是當那些浮浪輕薄的客官看到她的實際年齡和衰老的長相時,總是不能消除世俗的偏見,有的拒絕付錢,有的直接要求退回,即便遇到修養好一點的,但那嘴角掩飾不住的失落和輕蔑表情,也讓她敏感的自尊心受到羞辱。她在一次又一次的打擊中,逐步變得內斂甚至膽怯,她漸漸的只渴求做一個“蒙面歌手”。
她唯一剩下的就是這把琵琶和自己的演奏才能了,在內心深處,她對自己的技藝是自豪的,而這也是她最后的尊嚴。今晚她本來只想給自己彈奏一曲,安慰飽受摧殘的內心,或者隔著船篷,讓人靜靜地聆聽自己的音樂,盛情邀約之下不得不出場時,琵琶女又習慣性地擔心她不可逆轉的蒼老容顏會讓司馬大人失望,因為在那個“重色輕義”的年代,她領教了太多的摧殘,今天晚上她真的不想再一次被踐踏羞辱。
可她是幸運的,她遇到了白居易,她錯怪了他,她也犯了一個美麗的錯誤。這位老者(其實也就四十五歲)不僅懂音樂,也更懂她。每每寫詩喜歡交代得很清楚,甚至有些“絮叨”的香山居士,在洋洋灑灑的長詩中,絲毫沒有提及琵琶女的年齡和長相。他精通音律,宅心仁厚,帶著滿腔的悲憫而來,他能聽懂曲子里的故事,也能會為她掬一把同情的淚水,甚至“江州司馬青衫濕。”他簡直就是知音了。他們的相遇超越了階級、超越了年齡、相貌和所有世俗的東西。這種心靈的契合促使琵琶女“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琵琶女好久沒有這么痛快地彈奏一曲了,正因為白居易的賞識理解,成就了琵琶女最酣暢淋漓的演奏,也正因為琵琶女的卓越演奏,啟發了白居易的文學靈感,讓他留下了這樣美麗的文字。人們在驚艷他三十五歲寫就的《長恨歌》時,再一次被他的藝術天才所震撼了。
今晚你有故事,我有酒,更重要的是我有一顆懂你的心。可以說,是琵琶女成就了白居易,白居易也成就了琵琶女,他們的相遇是千年之前一次最美麗的邂逅。這簡直是對琵琶女心靈的救贖,所以“感我此言良久立,卻坐促弦弦轉急。凄凄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這時的哭泣中,更多的是一份人生的感動吧,也有一份激動和釋然吧。從今往后,琵琶女也許不會輕易為那些俗人彈奏了,或者即使彈奏也可能會多一份坦然吧。那么“猶抱琵琶半遮面”會不會永恒地定格在潯陽江畔呢?
[作者通聯:湖北十堰市鄖陽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