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云兮
他的生命之火熄滅了,然而他早已通過教書育人把思想的火種播撒到每一個學生心中,思想之火不滅,而這火焰必將引領后學們,繼續照亮他們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研究之路。

2019年12月6日凌晨1時,“人民教育家”國家榮譽稱號與“最美奮斗者”榮譽稱號獲得者、我國著名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中國人民大學榮譽一級教授衛興華逝世,享年95歲。他這團火焰在“大雪”前一天的北京熄滅了,“不愿意相信”,是他的學生、師友們的共同感受。大家曾以為,他的生命之火、學術之火還會熊熊燃燒,就像此前一樣。
在衛興華的一生里,有過3個名字。1925年,他出生在山西省五臺縣善文村的一個農民家庭,家中取“金童玉女”之意,為他取乳名“玉童”。考東冶鎮高小時,小學老師給他取學名“顯貴”,希望他將來榮華富貴。那時正值中華民族的多事之秋,日偽軍欺壓殘害百姓的暴行使他憤懣,強烈的愛國思想在他的心里生根,他深深認識到,只有振興中華,才能使中華民族免受凌辱。抗日情緒與日俱增,為了以名言志,衛興華在讀書期間毅然將名字改為“衛興華”,以表“抗日救國,復興中華”之志,這位17歲的少年就此堅定了振興中華、奮力抗日的決心和勇氣。
14歲進入共產黨開辦的峩峰高級學校學習抗日課程,15歲參加黨領導的“師資訓練班”,21歲進入進山中學后開始參與黨的地下工作,22歲入黨,成為解放山西學生運動中的一枚重要齒輪,青年衛興華一步一步為實現理想而努力著。
1949年10月1日的開國大典,華北大學學生代表衛興華參加慶祝游行,滿目都是興奮的人群和招展的紅旗,他想起為此奉獻出生命的師長、同學和戰友。“當時參與地下革命的很多同志都犧牲了,我活了下來,就要用全部的精力去做一個學者應該做的事,為祖國建設奉獻力量。”
為此,教育學、俄文、經濟學,輾轉幾個專業,上級領導分配衛興華學什么,衛興華就學什么,從無微詞。衛興華去政治經濟教研室讀研究生之前,連“政治經濟學”這個詞都沒有聽說過。他只好笨鳥先飛,把全部時間都用來學習,幾乎從來沒有休過節假日,“別人用一遍能看過來的,我用十遍;人家用十遍能看懂的,我用一百遍,所謂‘人一能之己十之,人十能之己百之’。”
“我搞馬克思主義研究,堅持馬克思主義,但我不迷信馬克思,馬克思的話也不是句句真理。”衛興華把自己的治學態度總結為“不唯上、不唯書、不唯風、不唯眾”,只唯“對錯”。接觸政治經濟學概念的第6年,29歲的衛興華就對當時的蘇聯政治經濟學權威和我國學術界老一輩經濟學家“開炮”了。

《政治經濟學教科書》
從1956年到1958年,衛興華連續發表文章,針對當時蘇聯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編的《政治經濟學教科書》,以及我國薛暮橋、于光遠、許滌新等老一輩經濟學家的理論中普遍存在的錯誤進行糾正。他在三個問題上提出了不同意見:一是貨幣沒有階級性;二是抽象勞動不是商品經濟范疇;三是反對“固定資本的周轉快慢影響利潤率高低”的觀點。這三條意見后來都得到了國內學術界的認同。
在衛興華的回憶錄中,這段歷史被輕描淡寫地帶過:“寫文章應該有感而發,言之有物。我常提出一些與流行的理論觀點不同的意見,進行學術探討和證明。”知曉時代背景才能明白,這份輕描淡寫背后是多么驚心動魄。那是一個奉蘇聯經驗為圭臬的年代,要推翻神壇上的東西,不僅需要銳利的思想,還需要無畏的勇氣。
“馬克思主義揭示和追求的是真理,我就要用追求真理的精神去堅持馬克思主義、發展馬克思主義。”在舊社會,人生最艱難、最無助、生命沒有保障時,他給自己的最低要求是既不自殺,也不被殺,“對馬克思主義的信仰給了我最大的人生動力,新中國成立后,中國站起來了,敢和最強大的西方國家抗衡,這在以前是無法想象的。共產黨是追求真理、為人民謀福祉的,而改革開放后,中國又創造了世界史上前所未有的經濟奇跡,讓全世界看到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
改革開放后,經濟發展的迫切需求讓衛興華的研究工作煥發出新的活力。無論是馬克思主義經濟學本身,還是改革開放中出現的實際經濟問題,都與黨和國家的路線方針緊密相連,需要進行深入研究。除了闡釋和討論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理論、探討和批駁社會主義經濟理論相關觀點,衛興華還著重關注經濟改革與發展理論,在如何處理計劃與市場的關系、國有企業改革、收入分配以及經濟發展增長與發展方式轉變等方面都提出了自己的見解。
南京大學原黨委書記洪銀興是衛興華培養的第一批博士生之一。在他的印象中,老師始終奔走在理論探討的第一線,為馬克思主義原理中國化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問題的解決奔走呼告。衛興華先后發表文章對上層建筑決定論、生產關系決定論等觀點進行矯正,提出生產力多要素論,明確“計劃調節市場,市場調節企業”的經濟運行模式,還突出提出公有制的實現形式問題。
1997年,黨的十五大報告強調,“非公有制經濟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有些學者錯解中央文件的原意,宣稱非公有制經濟也是社會主義經濟,是社會主義經濟制度的組成部分,由此混淆了社會主義經濟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區別,混淆了社會主義經濟制度與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基本經濟制度的區別。”洪銀興回憶,衛興華對此發表了多篇論文進行辯駁。
“爭論是有必要的,經濟學的發展、理論的發展是不怕交鋒的,有時候真理就是在交鋒中迸發出火花的。”衛興華從整體性和系統性上堅持和發展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對馬克思著作中難解或被錯解的諸多問題,對誤解、錯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經濟理論與實踐的有關問題,都進行了理論是非的辨析,被學界稱為“經濟學理論的清道夫”。
衛興華曾被授予“人民教育家”國家榮譽稱號,他的師友們表示,“教師”正是衛興華最為珍視的身份。衛興華當老師和別人不同,他不喜歡簡單地傳授知識,他要教的是“獨立思考的能力”。洪銀興還記得,衛興華的第一課就是反復講學風和治學態度。“不唯上、不唯書,不唯風、不唯眾,只唯實,敢于和善于獨立思考、探索真理。他叮囑我們,不能做‘風派理論家’。”洪銀興說。
他不要求學生的理論觀點與其一致,主張教學相長,鼓勵大家提出不同意見。衛興華認為,理論應是真理的喉舌,要為勞動人民、為弱勢群體的利益講話,把做人與做學問統一起來。盡管研究的是經濟學,衛興華卻對個人收入很不在意,他回憶起這樣一件事:“比如外面請我們出去講學、作報告,我從來不講價錢。一次他們通過經濟學院的行政人員請我,問‘衛老師報酬該給多少’,我對學院行政人員說千萬別跟人家講價錢,可以對他們說‘衛老師從來不講這個,給不給都可以’。”
對于個人榮譽,他也始終謙遜,他說:“如果說中外學界的大師們是參天大樹,我也許是其中的一根細細枝條,也或許是其中的一片樹葉。”但作為教師,他對自己的學生卻有希冀和要求。洪銀興一報到,衛興華就表示,希望他不僅拿到博士學位,還要成為有作為的經濟學家。他在一篇文章中也談到自己對青年學生的希冀,“人總要樸素一點,學風也要樸素一點,不能夸夸其談……學生應該有正確的人生觀、價值觀,應該在行動上更多地考慮弱勢群體的利益,更多地考慮國家的利益、人民的利益,為他們做一些工作,為他們服務。我們在行動時也應該時時有這樣一個信念:怎么把我們國家的經濟工作搞得更好,怎么使我們的民族更加強盛……我們應該成為人民的經濟學家,應該成為人民擁護的經濟學家,替老百姓、替人民說話的經濟學家。”
95歲的衛興華早已須發皆白,總是帶著笑意的慈眉善目之間,依然可見那個英氣逼人、把情報藏在枕頭里的青年的影子。“我不贊成讓老同志‘發揮余熱’的提法,我還在燃燒呢!”年事已高、病痛纏身,都不曾阻礙衛興華前行的腳步。“怕什么真理無窮,進一寸有一寸的歡喜。”胡適的這句名言在衛興華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2004年辦理離休后,他每天學習工作時間仍然不少于8小時,并經常參加各種學術活動。

衛興華曾被授予“人民教育家”榮譽稱號
如何讓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的精髓傳承下去,是衛興華近年來苦苦思索的問題。在多年的教學中,他堅持把教書和育人結合起來,既教授知識,也傳遞信仰。2018年4月,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高級研修班的開學典禮上,衛興華將自己獲得吳玉章終身成就獎的100萬元獎金無償捐贈,用于支持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教學研究、人才培養及優秀成果獎勵,并表示,自己不愛旅游,不愛休閑娛樂,尤愛讀書育人。他還說,自己講學從不為報酬名利,只愿交流學術,傳播真理。
這赤誠在學術追求上,就是求真唯實,不放過任何一個疑點。“讓我永遠不能忘懷的是,2019年5月衛老師住院搶救,我去看他,他抓住我的手整整講了半個小時馬克思的所有制理論,尤其是對《資本論》中關于消滅資本主義私有制后重建個人所有制的論述,他認為理論界對此存在不同的認識,需要正本清源。”洪銀興說,“衛老特別強調,這個問題不搞清楚他不能死。講過后,他的身體奇跡般好轉了,沒多久就出院了,一出院,他就把2萬字的關于馬克思重建個人所有制的理論論文完成了。”

衛興華參加學術活動

衛興華榮獲世界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獎
然而2019年12月6日,衛興華因病醫治無效于當日凌晨1時在北京逝世,享年95歲。對于他的人生足跡,中國人民大學在訃告中如是概括:是為共產主義事業奮斗的一生,是為馬克思主義經濟學教育與科研事業奮斗的一生,是為中國人民大學的建設和發展事業奮斗的一生。他的遺體告別儀式在八寶山殯儀館東禮堂舉行,600多人在嚴冬中趕來與老先生道別,黑壓壓的長隊,每個人胸帶白菊,手捧介紹逝者生平的小冊子,靜靜回憶衛興華的一生。禮堂兩側的挽聯凝練地概括了他的一生:三尺講臺,六十八載,滿園桃李競芬芳;一生唯實,九十五春,經世濟民為興華。
禮堂內,哀樂低徊,衛興華靜靜躺在白菊百合合抱的花叢之中,身上覆蓋著大紅的黨旗。禮堂正中懸掛的巨幅照片中的衛老,看起來神采飛揚,他身穿西服、打著領帶,目光望向右前方,似在與人交流學術話題,他那標志性的銀發和金絲眼鏡,依然是人們熟悉的樣子。人們又仿佛聽到了他的話語縈繞在耳邊:“我的命運是與黨和國家的命運聯系在一起的……”
當過地下黨,被捕入過獄,有過激情燃燒的歲月,也有過潛心學術的沉淀,走過95年風雨,衛興華始終懷有樸實的初心,一生所求,只為興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