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運偉
(西南政法大學 法學院, 重慶 401120)
2011年5月1日施行的《刑法修正案(八)》中第三百三十八條將“重大環境污染事故罪”修改為“污染環境罪”。2013年6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聯合出臺《關于辦理環境污染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2013解釋》)明確規定污染環境罪中“嚴重污染環境”“后果特別嚴重”的定罪量刑標準,為依法懲治污染環境犯罪提供強有力的規范依據。2016年11月,針對環境污染犯罪出現的一些新情況、新問題,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重新頒布新的司法解釋《關于辦理環境污染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2016解釋》)進一步完善和細化該罪相關的定罪量刑標準,為解決污染環境罪司法適用疑難問題提供新的指引。2019年2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生態環境部聯合印發《關于辦理環境污染刑事案件有關問題座談會紀要》(以下簡稱《2019紀要》),針對司法實務中存在的疑難問題,提出解決路徑。從司法實踐情況來看,該罪在司法適用中仍然存在入罪標準不統一、刑罰適用不規范等突出問題,例如對“暗管”“其他有害物質”“處置”等認定仍存在分歧、入罪標準適用不規范、刑罰裁量標準適用混亂等。本文以中國裁判文書網公布的案例和X省Y市2019年檢察機關不起訴案件作為研究樣本,考察司法實踐對污染環境罪的定性情況;從學理的角度分析、審視某些案件定性所存在的爭議或疑難問題;通過深入剖析,提出相應的解決措施,以期為污染環境罪的司法適用提供一定的參考。
筆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通過“全文檢索:污染環境;案件類型:刑事案件;文書類型:判決書;審判程序:刑事一審;裁判日期:2011-12-01至2019-12-01”信息檢索和統計污染環境涉罪案件,總共檢索出7 717份一審刑事判決書。其中,2011年0件,2012年1件,2013年40件,2014年917件,同比增長速度非常明顯。之后,增長速度雖然有所減緩,但涉罪案件基數卻明顯變大,增長比例也呈持續上升的趨勢。2015—2018年,案件數量分別為812件、1 297件、2 119件、2 531件,同比增長59.73%、63.38%、19.44%。由此可見,自《刑法修正案(八)》實施以來,司法實踐中污染環境罪刑事案件呈逐年遞增態勢。污染環境犯罪案件的增多,一方面反映出司法機關對污染環境犯罪的嚴打力度,另一方面則反映出“兩高”司法解釋、“兩高三部”座談會紀要的出臺一定程度上化解了司法實務中的分歧以及提供了案件認定的指導。但是,污染環境罪在司法適用過程中仍存在很多爭議,引起這些爭議的原因有下列幾種:司法解釋尚未觸及、規定不明確、司法機關裁量不當。下面以檢察機關不起訴案件為樣本考察定性爭議的情況。
筆者統計了X省Y市基層檢察機關從2019年1月1日至2019年12月1日的污染環境罪不起訴案件,污染環境罪不起訴刑事案件共31件(涉案嫌疑人54人),其中,法定不起訴刑事案件3件(涉案嫌疑人4人),微罪不起訴刑事案件7件(涉案嫌疑人8人),存疑不起訴刑事案件21件(涉案嫌疑人42人)。通過對這31起不起訴刑事案件進行分析,發現不起訴刑事案件主要存在以下定性分歧或者證據問題:
1.因“暗管”、滲坑(1)2013年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環境污染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一條第一款第四項規定“私設暗管或者利用滲井、滲坑、裂隙、溶洞等排放、傾倒、處置有放射性的廢物、含傳染病病原體的廢物、有毒物質的,應當認定為‘嚴重污染環境’。”認定分歧不起訴
上述案件中因無法認定滲坑并且沒有其他嚴重污染環境情形而作出法定不起訴的案件有2件(涉案嫌疑人3人),“暗管”認定有分歧而存疑不起訴的案件有6件(涉案嫌疑人8人)。滲坑、“暗管”的認定分歧主要體現在塑料顆粒加工廠、汽車修理廠等常年直接排放危險廢物能否認定為滲坑、“暗管”等逃避監管的方式。
2.因“處置”認定分歧不起訴
上述案件中因“處置”認定分歧而存疑不起訴的案件有3件(涉案嫌疑人20人),分歧主要體現在利用危險廢物而無法認定為“處置”的情形。此類案件多為廢品收購站在沒有危險廢物經營許可證的情況下,收購廢油桶等危險廢物進行銷售獲利,此種利用行為能否直接認定為污染環境罪的“處置”行為。
3.因監測報告等證據瑕疵不起訴
上述案件中因檢測報告采樣不規范、結論不符合常理而存疑不起訴的案件有8件(涉案嫌疑人10人)。在污染環境罪中,關于重金屬超標倍數、二噁英等危險物質的認定均需要專業機構進行監測,有的案件因采樣地點不合理,造成監測結論無法顯示明確的因果關系,有的案件因監測結論不符合常理而存在證據瑕疵。例如:進水口的危險物質含量與出水口危險物質含量相等甚至更少,該結論不符合基本常理。
4.因“其他有害物質”認定分歧不起訴
上述案件中因無法認定排放物質是否屬于“其他有害物質”而存疑不起訴的案件有2件(涉案嫌疑人3人)。在司法實務中,養豬場、造紙廠隨意排放化學需氧量、氨超標的豬糞、生產廢水,但是無法認定為有毒物質、放射性物質、傳染性物質,司法解釋又缺乏對“其他有害物質”的明確界定,導致該案中排放的物質是否屬于“其他有害物質”存在爭議。
《2013解釋》設定了14種“嚴重污染環境”的具體情形,《2016解釋》進一步擴充至18種。以《2016解釋》第一條(2)《2016解釋》第一條規定:“實施刑法第三百三十八條規定的行為,具有下列情形之一的,應當認定為‘嚴重污染環境’:(一)在飲用水水源一級保護區、自然保護區核心區排放、傾倒、處置有放射性的廢物、含傳染病病原體的廢物、有毒物質的;(二)非法排放、傾倒、處置危險廢物三噸以上的;(三)排放、傾倒、處置含鉛、汞、鎘、鉻、砷、鉈、銻的污染物,超過國家或者地方污染物排放標準三倍以上的;(四)排放、傾倒、處置含鎳、銅、鋅、銀、釩、錳、鈷的污染物,超過國家或者地方污染物排放標準十倍以上的;(五)通過暗管、滲井、滲坑、裂隙、溶洞、灌注等逃避監管的方式排放、傾倒、處置有放射性的廢物、含傳染病病原體的廢物、有毒物質的;(六)二年內曾因違反國家規定,排放、傾倒、處置有放射性的廢物、含傳染病病原體的廢物、有毒物質受過兩次以上行政處罰,又實施前列行為的;(七)重點排污單位篡改、偽造自動監測數據或者干擾自動監測設施,排放化學需氧量、氨氮、二氧化硫、氮氧化物等污染物的;(八)違法減少防治污染設施運行支出一百萬元以上的;(九)違法所得或者致使公私財產損失三十萬元以上的;(十)造成生態環境嚴重損害的;(十一)致使鄉鎮以上集中式飲用水水源取水中斷十二小時以上的;(十二)致使基本農田、防護林地、特種用途林地五畝以上,其他農用地十畝以上,其他土地二十畝以上基本功能喪失或者遭受永久性破壞的;(十三)致使森林或者其他林木死亡五十立方米以上,或者幼樹死亡二千五百株以上的;(十四)致使疏散、轉移群眾五千人以上的;(十五)致使三十人以上中毒的;(十六)致使三人以上輕傷、輕度殘疾或者器官組織損傷導致一般功能障礙的;(十七)致使一人以上重傷、中度殘疾或者器官組織損傷導致嚴重功能障礙的;(十八)其他嚴重污染環境的情形。”規定為例,“嚴重污染環境”的情形可以大致可以分為3種基本類型:第一類是針對特定對象,包括第一項至第四項的4種情形;第二類是針對特定行為,包括第五項至第八項的4種情形;第三類是針對特定結果,包括第九項至第十七項的9種情形,而第十八項是兜底條款[1]。
筆者統計了X省Y市基層法院從2019年1月1日至2019年12月1日期間的一審判決案件,污染環境罪一審判決案件共169件(涉案嫌疑人206人)。分析顯示:屬于特定對象的案件占105件,占比高達62.1%,第一項至第四項情形分別占1、44、32、28件,其中第二、第三項情形的案件數量較為突出;屬于特定行為的案件占44件,占比25.4%,第五項至第八項情形分別占37、2、4、1件,其中第五項情形的案件較為突出;屬于特定后果的案件占20件,占比12.4%,第九項至第十一項情形分別占19、0、1件,第十二項至第十七項情形均0件,其中第九項情形案件占此類案件的比例高達93.5%;屬于第十八項兜底條款的案件為0件。以上數據反映,入罪標準的適用過于集中在特定對象和通過逃避監管方式排污、違法所得幾種情形,其他入罪情形的適用數量很少。
進一步對入罪情形進行分析發現,適用特定對象入罪的105件案件中,特定行為同時存在的案件占39件,特定結果同時存在的案件占0件。適用特定行為入罪的44件案件中,特定對象同時存在的案件占19件,特定結果同時存在的案件占0件。適用特定結果案件入罪的20件案件中,特定行為同時存在的案件占2件,特定對象同時存在的案件占1件。以上數據反映出特定對象、特定行為、特定結果等入罪標準同時存在的適用情況:第一,特定結果存在情況下,特定行為、特定對象只作為量刑因素考量;第二,特定行為、特定對象同時存在的案件中,哪一要件作為入罪標準,哪一要件作為量刑標準,并沒有統一的適用規則;第三,特定行為、特定對象作為入罪標準的情況下,特定結果標準則不存在,一方面是特定結果標準的客觀事實不存在,另一方面在于偵查機關的選擇性適用。
筆者按照“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緩刑”“罰金刑”等關鍵詞對上文X省Y市基層法院一審判決案件中206名涉案人員(3人判決單處罰金)的刑罰適用情況進行統計:第一,自由刑適用情況。18人被判處拘役,占比8.9%;115人被判處一年以下有期徒刑,占比56.6%;43人被判處一年以上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占比21.2%;27人被判處三年以上有期徒刑,占比13.3%;27人被判處緩刑,占比13.3%。自由刑的刑罰適用情況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國家對該罪的從嚴打擊態勢,緩刑的適用情況反映出該罪的從寬適用情況。第二,罰金刑適用情況。罰金數量在1萬元以下的有41人,占涉案人員總數的20.2%;罰金數量在1萬元以上10萬元以下的有89人,占43.8%;10萬元以上100萬元以下的有56人,占27.6%;
100萬元以上的有17人,占8.4%。罰金刑的適用,一方面體現了國家通過經濟制裁的方式震懾行為人、預防其再次犯罪,另一方面反映出罰金刑適用的不均衡性,存在罰金數量適用的幅度過大等問題。第三,自由刑與罰金刑均衡情況。由圖1可見,自由刑與罰金刑并非一一對應關系,并非自由刑嚴重,罰金數量就大。很多案件情況相反,自由刑較重的,罰金數量較少;自由刑較輕的,罰金刑卻較多。雖然自由刑、罰金刑受案件很多因素的影響,但通常情況下,影響罰金刑的量刑因素與影響自由刑的量刑因素是一致的,二者即便不能保持絕對的一致性,也應該保持適當均衡。罰金刑與自由刑的不均衡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司法實務中量刑不規范的情況。
從《2013解釋》到《2016解釋》,再到《2019紀要》的出臺,污染環境罪在司法適用中的部分問題雖然得到了解決,做到了有法可依,有利于實現對污染環境犯罪從嚴打擊的總體要求,但是污染環境罪在司法適用中仍存在很多分歧和不規范的問題。上文通過對檢察機關不起訴情況、法院一審案件判決的情況進行分析,發現污染環境犯罪在司法適用中仍然存在著“暗管”“有害物質”認定難、“利用行為”與“處置行為”界分難、監測報告等關鍵證據認定難、罰金刑與自由刑適用不均衡等一系列問題。
《刑法》第三百三十八條、《2013解釋》《2016解釋》都對“有害物質”“處置”等法律術語作了規定,而這些要素的定義、內涵與外延缺乏相對明確的規定,造成司法適用中存在著較大分歧,進而影響到罪與非罪的認定。
1.“暗管”等逃避監管方式的認定分歧
“暗管”等逃避監管的方式作為污染環境特定行為入罪標準,司法解釋沒有明確規定其概念、內涵等。上文提及的檢察機關不起訴案件中,很多案件不起訴就是因為“暗管”的認定分歧造成的。實務中主要有2種觀點:一種觀點認為“暗管”必須是埋在地下肉眼看不見的管道;另一種觀點認為“暗管”的核心因素在于逃避監管,只要沒有經過環保等主管部門審批、允許的管道均可以認定為“暗管”。以上2種觀點均得到司法機關的認同,導致部分案件同案不同判的現象。
2.“處置”的認定分歧
污染環境罪構成要件包含3種行為方式:排放、傾倒和處置。其中排放、傾倒的認定已經達成共識。但是,如何認定“處置”存在較大的爭議。通過對上文中不起訴案件的分析發現,“處置”認定最困難的在于“處置行為”與“利用行為”的界分。通常情況,“處置”是行為人在沒有危險廢物經營資質情況下經營危險廢物進而造成環境污染后果的行為。而利用行為則必須是在具有危險廢物經營資質情況下對危險廢物的加工利用行為。也有觀點認為二者界分的關鍵并不在于是否具有危險廢物經營資質,而在于是否造成污染環境的后果,因為處置與排放、傾倒應當具有同等程度的危害。
3.“其他有害物質” 的認定分歧
《刑法》第三百三十八條規定的污染物有4種,即“有放射性的廢物”“含傳染病病原體的廢物”“有毒物質”和“其他有害物質”。前3種污染物的評判標準相對明確,少有爭議,但“其他有害物質”的定義、內涵、種類、范圍等評判標準界定模糊。盡管《2019紀要》對“其他有害物質”的認定進行了細化,但在主客觀原則基礎下,根據行為人的主觀惡性等因素綜合判斷,并沒有明確的概念界定。司法實務中“有害物質”的界定,通常是依靠鑒定意見或者專家意見認定,這種認定方式得出的結論能否被認可還有較大爭議。同時,關于“有毒物質”的判斷標準,司法解釋看似規定得很明確,但很多具有毒性的物質能否根據有毒物質的兜底規定直接認定也存在很大的分歧,同時“有毒物質”與“其他有害物質”的界分并不清晰。
通過對污染環境罪一審判決案件中入罪標準適用情況的分析,在特定行為入罪與特定對象入罪同時存在的情況下,存在適用混亂的情況。因特定結果入罪標準往往存在需要鑒定、偵查周期長、成本高等問題,導致偵查機關存在選擇性偵查入罪事實。
1.入罪標準適用混亂
污染物質特性不同,對生態環境的危害程度不同,所以司法解釋針對不同污染物采取了不同的入罪標準。例如,《2016解釋》規定放射性的廢物超過一定標準、采取“暗管”等特定方式排放污染物質、處理污染物數量在3噸以上等入罪標準,這些都是針對不同污染物設定的入罪標準,雖然有利于法益保護的周延性,但是很容易造成司法適用的復雜化。在特定行為、特定對象、特定結果等入罪標準均存在的情況下,哪一種情形作為入罪標準,哪一種作為量刑因素考量,司法人員往往根據個人的理解來認定,無統一適用的規則,造成入罪標準適用的混亂。
2.鑒定證據認定差異
鑒定意見適用空間彈性大,導致入罪情況的差異性。在污染環境罪刑事案件辦理過程中,無論判斷某物質是否屬于污染物質,還是判斷污染物質含量對環境的污染程度等專門性問題,均需要借助鑒定意見。鑒定意見往往成為決定污染環境罪是否成立的關鍵。然而,鑒定意見費用高、周期長。一方面,辦案機關難以保障充足的經費做到逢案必鑒定;另一方面,過長的鑒定周期導致辦案進程拖沓,影響辦案進度。由于缺乏統一的鑒定準則和鑒定流程,導致從取樣到鑒定結論往往容易受到人為影響。這種鑒定程序及結果均存在較大彈性,導致入罪標準的不統一。即在某些案件中,由于嚴格的鑒定標準,導致行為被入罪,而在某些類似案件中,由于鑒定標準的變化導致不被入罪,亦或是在不同案件中對罪行輕重的認定前后不一致。
司法解釋不斷細化入罪標準,但是,對刑罰裁量、歸責的內容規定卻仍然不夠明確。量刑標準法定依據的缺失,造成實務中污染環境罪量刑不規范化現象發生,甚至造成同案不同判現象出現[2]。一方面是因為法律規定的不完善,另一方面是因為司法人員執法的不規范。
1.入罪標準與法定刑升格不對稱
《2016解釋》規定的入罪情形有18種,分為處理特定對象、實施特定行為和造成特定后果3種類型。“后果特別嚴重”的法定刑升格情形有13種,并且這13種情形均是針對造成特定污染后果的情形。由以上規定可見,“后果特別嚴重”標準與“嚴重污染環境”標準并不是一一對應關系。因污染后果入罪的情形有法定刑升格標準相對應,形成完整的刑罰對接體系。但是,對于處理特定對象、實施特定行為等污染環境情形,僅存在入罪標準,卻缺少法定刑升格標準,無法形成完整的刑罰體系,影響具體案件的刑罰裁量。在司法實務中,處理特定對象、實施特定行為入罪的案件比例占80%以上,這些案件的量刑幅度基本集中在一年以下有期徒刑。數量如此之多的案件皆缺失量刑上限標準,由此可以想象實務中量刑不規范、不合理的嚴重性。
2.罰金刑與自由刑適用不均衡
根據《刑法》規定,污染環境罪可以并處或者單處罰金。通過對污染環境罪一審判決的數據分析來看,罰金刑數量跨度比較大,少則幾千元,多的高達數百萬元。這種現象不僅體現在不同省市對污染環境罪刑事案件的判決上,還出現在同一法院對污染環境罪刑事案件的判決上,根本原因在于沒有形成罰金刑的統一裁量標準。從國家層面、省級層面以及地級市層面,均沒有形成統一的罰金刑適用指導標準,導致罰金刑適用的隨意性。另外,如圖1所示,自由刑與罰金刑適用“背反”的現象比較嚴重,即對自由刑重的行為人,并處罰金數量反而比自由刑輕的要少,這也突顯出司法實務中罰金刑的適用存在一定的隨意性、不均衡性。
3.從嚴打擊與寬嚴相濟不協調
污染環境罪危害面積廣、危害后果嚴重、危害人群寬泛,需要保持從嚴打擊的高壓態勢。《2016解釋》第四條規定了應當從重處罰的情形,《2019紀要》進一步細化從嚴規定,并作出嚴格適用不起訴、緩刑、免于刑事處罰的從嚴規定。同時,《2016解釋》第五條采用列舉方式規定從寬處罰情形,內容包括及時采取措施、減少污染、賠償損失、修復環境、初犯等條件,意味著必須符合全部要件方可從寬處罰。在司法實踐中,要求犯罪行為人在案件偵查、審查起訴、審判環節完成以上全部條件過于苛刻,特別是當犯罪嫌疑人處于羈押狀態下,要成就以上條件并不符合實際[3]。無論是刑事政策還是司法解釋規定均要求從嚴打擊污染環境犯罪。但根據上文一審判決案件的數據情況,一方面,適用從重處罰情形的案件只有2例,占比不到1%,數量很少;另一方面,緩刑適用人數為27人,占比13.3%,甚至有3人被單處罰金。可見,在司法實務中污染環境罪從嚴打擊的態勢并沒有得到徹底落實,其原因在于與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出現了一定的不協調。因此,如何協調從嚴打擊和從寬處理成為司法實務的難題。
以上案例直接反映污染環境罪在司法適用中的總體情況,從中發現“暗管”等法律術語認定分歧、入罪標準不統一、量刑不規范等尖銳問題。本文堅持罪責刑相適應原則等刑法基本理念,以司法適用為導向,以基本刑法解釋方法為根據(或分析工具),探索解決相關問題的實踐路徑。
“暗管”“非法處置”“有害物質”等犯罪構成要件基本要素,其定義、內涵的確定除了需要考慮字面含義,還需要結合保護環境的現實需求。
1.“暗管”方式的認定關鍵在于逃避監管
“暗管”等逃避監管的方式是污染環境罪入罪行為方式之一,直接關系到案件罪與非罪的認定,但是在司法實踐中卻存在重大分歧。“暗管”的定義、內涵等在法律中沒有明確規定的情況下,一方面要考慮其字面含義;另一方面要在相關法律法規中探尋其本意。首先,“暗”的本質在于未經審批。“暗管”的概念最早出現在《2013解釋》中,該解釋對“暗管”的定義沒有明確的規定,這是導致實務中分歧較大的直接原因。2014年公安部、環境保護部等部門發布的《行政主管部門移送適用行政拘留環境違法案件暫行辦法》第五條第二款規定:“‘暗管’是指通過隱蔽的方式達到規避監管目的而設置的排污管道,包括埋入地下的水泥管、瓷管、塑料管等,以及地上的臨時排污管道。”由此規定可以看出,“暗管”包含以下3個要素:隱蔽方式、規避監管、排污管道。“暗”字本身具有隱蔽的含義,“管”字意味著排污管道,隱蔽的目的在于逃避監管方式,似乎“暗管”的定義已經非常明確。但是,隱蔽的含義卻并不是十分明確,是以肉眼能否看見為標準,還是以是否經環境保護部等主管部門許可為標準存在爭議[4]。2016年10月27日,環境保護部出臺的《關于逃避監管違法排污情形認定有關問題的復函中》明確規定:“‘暗管’等逃避監管的方式是指通過‘暗管’等不經法定排放口排放污染物等逃避監管的方式違法排放污染物。”該回復則直接明確“不經法定排放口排放”屬于逃避監管的方式,隱蔽的本質在于未經環境保護部等部門審批。同時,司法解釋規定以“暗管”等逃避監管的方式排放污染物的即達到嚴重污染環境的程度,主要是因為“暗管”沒有經過環境保護部等主管部門審批,現實中很難被監管,對環境潛在危害極大。如果將“暗管”的隱蔽性停留于在肉眼可見的判斷標準,會造成打擊范圍縮小的情況。“管”的本質也不應局限于成型管道。“管”本身字面含義是管道的意思。根據司法解釋規定,“管”與坑、井、隙、洞等在形態上不同,但性質上相同。在實踐中,逃避監管的排污方式花樣百出,如果將“管”局限為成型管道,則利用不符合坑、井、縫、溶洞等外形特征的溝、渠進行排污的,必然無法受到打擊,有放縱犯罪之嫌,也違背立法本意。“管”的認定不應局限于表面,而應從法律角度進行認定,溝、渠等只要具有一定的逃避監管功能、隱蔽性或者未經環境保護部等允許,均可以被認定為“暗管”的一種形式。對“管”的理解不能狹義地理解為僅指成型管道,應當界定為所有具有排放流動性物質功能的通道,包括為逃避監管目的而利用的溝、渠等排放方式[5]。
2.“非法處置”的認定關鍵在于污染后果
《2016解釋》第十六條(3)《2016解釋》第十六條規定:”無危險廢物經營許可證,以營利為目的,從危險廢物中提取物質作為原材料或者燃料,并具有超標排放污染物、非法傾倒污染物或者其他違法造成環境污染的情形的行為,應當認定為‘非法處置危險廢物’。”雖然沒有明確規定“非法處置”的定義,但是規定了“非法處置”的行為類型。根據該規定,“處置”的核心要素包含嚴重污染環境的內在后果。一方面是因為司法解釋的直接規定,另一方面則基于有資質企業不具有處理全部危險廢物的現實因素。同時,很多危險廢物可以作為原材料或者燃料使用,如果將無危險廢物經營許可資質的利用行為一概認定為“非法處置”行為,不利于經濟發展,也不符合污染環境罪立法本意。污染環境罪的客觀行為有排放、傾倒、處置3種,意味著“處置”應當是與排放、傾倒的環境危害程度相當的行為,如露天焚燒、偷偷填埋、直接丟棄等。這些行為區別于排放、傾倒,但是對環境的污染后果又與直接排放、傾倒相當,將這些行為納入污染環境罪行為類型,以此達到打擊污染環境犯罪的目的。
同時,污染環境罪中“非法處置”行為可分為利用性質的“非法處置”行為與銷毀性質的“非法處置”行為[6]。利用性質的“非法處置”行為是指以對有害物質進行利用為目的而進行的非法處理行為,如在用油泥進行煉油的行為過程中造成環境污染后果。銷毀性質的“非法處置”行為是指不以利用為目的對有害物質進行的消滅、掩蓋等處理行為,如對有害物質進行偷埋、焚燒等造成的環境污染后果。由此可見,不管哪種處置行為,對其認定必須考慮行為造成的環境污染后果這一本質要素。換言之,對“處置”行為的認定必須結合污染后果才能準確揭示,這也是結果無價值論認定犯罪的思路,即通過危害結果逆向推導行為的違法和行為類型。
3.“有害物質”的認定關鍵在于危害性
污染環境罪的對象包含“放射性廢物”“含病原體廢物”“有毒物質”和“其他有害物質”,該規定有兩層解讀:第一,“有害物質”是對環境造成的危害程度與其他3種物質相當的物質;第二,“有害物質”作為兜底條款性質的規定,“有害物質”的認定因為缺少法律規定而成為空白,而《2019紀要》規定了認定方法,即根據行為人主觀惡性、污染行為惡劣程度、有害物質危險性、毒害性等方面綜合分析判斷。該認定“有害物質”的方法已經超越物質本身的判斷,因為物質直接的有害性、有毒性等特性僅僅是考量因素之一。行為人主觀惡性、污染行為惡劣程度等既作為犯罪成立的要件,又直接作為構成要件中“有害物質”的判斷依據,存在重復認定的邏輯不規范。“有害物質”的認定應當與有毒物質等認定的邏輯思維一致,就物質本身的有害性進行探究,該有害性程度與其他物質的放射性、傳染性、有毒性程度方面具有一致性。有毒物質通常被認為一定是“有害物質”,但是“有害物質”的范圍要遠遠大于有毒物質的范圍。具體評價某種物質的有害性,需要專業機構作出專業的認定。例如,養豬場排放的廢水中氨氮、總磷等物質超標,該廢水是否認定為“有害物質”,則需要環境保護部等主管部門出具關于氨氮、總磷等物質超標對生態環境造成危害的評估報告,一方面要考慮氨氮、總磷等超標對環境的潛在危害后果,另一方面也要考慮具體的排放量對環境造成的實際危害后果。所以“有害物質”的認定,要考慮物質的潛在有害性和現實危害性,潛在有害性需要環境專家出具專家意見來解決,實際危害性則需要實際危害后果鑒定來解決[7]。
污染環境罪司法解釋不斷細化的目的在于為司法適用提供依據,并調整打擊范圍。入罪標準多元的情況下需要確立以數量為核心的標準體系,其他入罪事實可以轉化為量刑因素。在專業意見決定入罪標準的情況下,需要明確鑒定意見、專家意見的常規化,爭取實現專業問題的多元化解決路徑。
1.確立以數量為核心的入罪標準
多種入罪標準同時存在時要注意入罪與量刑情節的轉化,厘清多種入罪情形適用的混亂狀態。在多種入罪情形疊加的情況下,可以交叉適用,即將其中一個標準設定為定罪標準,其他定罪情形則作為量刑情節予以考量。從兩次司法解釋的內容來看,對“嚴重污染環境”“后果特別嚴重”等規范性術語的處理均以具體的數據方式加以明確。因此本文認為,在入罪標準上,應當確立以數量為核心的入罪標準,譬如排放物達到一定數量,或者達到國家規定的程度,或者是由此造成具體的國家損失,等等。某行為是否達到犯罪程度必須在數量上予以明確,其余條件則可以作為量刑情節予以考慮。對于那些多項指標違法但均未達到入罪的情形,本文認為不應當疊加認定為犯罪。其一,在每項指標均有具體入罪標準的情況下,各項指標之間不存在疊加的理由。其二,多項違法行為只是量上的判斷,無法在質的層面認為構成犯罪。如行為人具有多次違法行為的,在司法實踐中不可能因為行為人具有多次違法行為而疊加認定其構成犯罪。然而,雖然不構成犯罪,但是并不意味著行為人可以避免行政處罰或免除民事賠償,多項指標違法所造成危害后果的,行為人應當承擔與違法行為后果相當的行政或民事責任。
另外,對于多種定罪事實均未達到入罪標準又接近入罪標準的情形能否直接疊加適用,涉及到入罪標準兜底條款的理解適用問題。兜底條款的認定需要根據案件具體犯罪事實,綜合論證案件既定事實與入罪標準中對生態環境危害程度的規定進行比較分析,如果綜合論證后得出案件事實比入罪標準中生態環境法益危害程度更加嚴重,則可以適用兜底條款入罪。但是,如果難以辨別二者對環境的危害程度或者在比法定入罪標準中規定的對生態環境危害小的情況下,則不宜直接適用兜底條款入罪。總之,在司法解釋不明確或規定缺失的情況下要謹慎適用入罪標準,待司法機關達成共識后予以適用[8]。
2.鑒定適用的常規化
污染環境案件涉及到環境專業知識,特別是“有害物質”的認定、生態環境嚴重損害、排放物質超標等關系到罪與非罪的認定,這些均需要專業人員作出認定。鑒定意見作為行業專家對案件專門性問題出具的專門意見,自然成為污染環境罪案件辦理過程中遇見專門性問題的首選解決方式[9]。鑒定意見通常要保證鑒定主體具有環境污染專門性問題鑒定資質,鑒定程序必須符合鑒定的相關法律規定,鑒定標準以相關鑒定文件為依據。涉及到專業性問題時,可以通過聘請有專門知識的人員或者專家出具專業性意見的方式來解決。該種方式既可以彌補司法人員專業知識不足的現狀,也可以解決鑒定意見周期長、費用高等問題。
在司法實務中,污染環境具體情形沒有對應的量刑規定,造成量刑不規范化、不統一的現象出現。嚴格按照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定罪量刑,合情合理地掌握量刑幅度,結合寬嚴相濟刑事政策,逐步實現量刑規范化是污染環境罪刑罰適用必須達到的目標之一。
1.擴大非刑罰處罰措施的適用
《刑法》第三十七條規定了從業禁止,作為非刑罰處罰措施,是對刑種的補充和完善,使犯罪制裁體系得到完善。污染環境罪犯罪主體大多數是從事相關行業的個體工商戶,長期從事塑料生產、機器修理加工等行業,為謀取利益,直接排放污水等危險廢物,對環境造成極大危害。因此,在運用刑罰手段依法打擊污染環境犯罪的同時,可以適用從業禁止,通過一定期限的行業禁止,達到預防再犯目的[10]。就目前情況而言,污染環境犯罪適用從業禁止還處于起步階段,建議從兩個方面積極探索:一是檢察機關在提起公訴時建議法院適用從業禁止;二是法院在審判環節也可以主動適用從業禁止。
2.明確罰金刑的幅度范圍
鑒于司法實務中罰金刑判決金額不統一的問題,需要明確規定罰金刑適用標準。首先,我國刑法在罰金刑設置方面采取的是無限額規制,該規定雖然有利于法官自由裁量權的行使,但是卻容易導致實務中罰金刑的適用混亂。最直接的解決方法就是對罰金刑的數額作出具體適用標準。對于罰金刑的數額規定在實務中有不同的觀點,有觀點認為罰金刑采取限額方式,直接限定罰金刑的上下幅度,這樣操作簡單。也有學者認為罰金刑需要根據其違法所得采取倍比罰金制度,根據犯罪行為人獲利情況判處相應的罰金刑[11]。這兩種觀點都有值得商榷之處,采取限額罰金制的觀點不考慮具體案情、地域差異、犯罪人實際經濟情況等現實因素,難以真正實現罪、責、刑相適應。罰金刑倍比制度忽視污染環境罪本身的持續性、隱蔽性和犯罪人違法所得金額很難計算的現實,可操作性不強。筆者認為,罰金刑的數額標準應當根據犯罪事實、量刑情節、行為人主觀惡性、行為人經濟情況等綜合因素制定不同的幅度,最大限度地發揮罰金刑在懲治犯罪和預防犯罪方面的效果。同時,罰金刑幅度的劃定應當與自由刑幅度理論相結合,保持罪刑輕重程度的一致性。可以根據自由刑的刑期,按照一定比例判處罰金刑的具體金額。
3.嚴格寬嚴情節的適用標準
一方面,謹慎適用從嚴處罰情形。首先,如果將從重情節作為入罪標準兜底條款的重要考量因素,甚至作為入罪兜底條款的適用條件,實際上是人為降低入罪標準,擴大打擊范圍。從重處罰情形適用只能在行為人構成污染環境罪之后作為從重處罰量刑情節在量刑方面予以考量,如此定性司法實務中沒有爭議[12]。其次,對非法處置入罪情形應當謹慎適用從重處罰。污染環境罪客觀行為包括排放、傾倒、處置3種方式。排放、傾倒的理解爭議不大,但對處置的認識分歧較大。《2016解釋》把造成污染后果的利用行為納入到“非法處置”范疇之后,司法實務中利用行為入罪的案件數量逐年增多。不當的利用行為雖然會造成一定環境污染,但是其與排放、傾倒對環境造成污染的程度完全不同。但是,刑法及司法解釋在入罪標準、法定刑升格標準、量刑等方面將排放、傾倒、處置同等對待,這不符合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在將不當利用處置行為作為入罪標準的情況下,應當謹慎適用從嚴處罰情形。
另一方面,適當拓展從寬情形的適用。檢察機關根據《2016解釋》第五條從寬情形作出不起訴決定的案件為零,由此可見該條規定在立法與實踐之間的差距。嚴苛的從寬條件雖然有利于打擊污染環境犯罪,但是僅僅靠從嚴打擊無法起到教育預防效果。寬嚴相濟刑事政策要求在從嚴打擊污染環境罪的同時,也要把握寬嚴適用的尺度。首先,取消“行為人剛達到追究刑事責任標準”作為從寬處罰的前提條件。既然解釋規定了從寬處罰的條件,就沒有必要再設置前提條件縮小適用范圍,該前提要件的存在大大縮小了從寬情形的適用范圍。這種限制一方面因規定不明確造成實務適用困難,另一方面會造成司法適用的不公平。其次,適當擴大從寬情形適用范圍。司法解釋規定的從寬情形條件包括及時采取措施、減少消除污染、賠償全部損失、修復環境等內容,全部條件滿足后方可從寬處罰,這一規定太過苛刻。例如:污染者是污染場地治理與修復的直接責任人,當污染者積極采取措施進行消除、賠償或修復等滿足其中一項或者幾項條件時,應當給予行為人一定從寬處罰[13]。當然,行為人具體的悔罪情況,要結合修復的生態效果,作為從寬幅度的綜合認定。從寬處罰情形的適用,可以鼓勵行為人積極修復生態環境,防止行為人拒絕采取措施而導致環境進一步惡化的情況發生。
從總體上看,污染環境罪司法適用問題,一方面表現為“暗管”“有害物質”“處置”等客觀要件要素的認定分歧,另一方面表現為入罪標準、刑罰裁量標準適用的不規范。導致不規范的原因既有污染環境罪本身的復雜性、持續性,也有司法解釋的不完善、不合理等因素。在司法責任制大背景下,司法人員在辦理污染環境犯罪案件過程中不宜機械地適用刑法及司法解釋,要不斷總結梳理司法實務中的現實問題,在入罪和刑罰適用過程中遵循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公平原則等基本刑法理念,結合當前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加以指導,采取符合常識、常理、常情的解決路徑,保障污染環境罪司法適用的規范性、合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