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浙江省麗水市云和縣石塘鎮上灣老村,生長著10棵樹齡逾百年的古樹。它們環繞在村旁,歷經波折,是上灣老村最早的見證者。
1982年,余有豪出生在上灣老村,他與這些樹木的命運自小交織,延續至今。在村里的幾次“砍樹”行動中,他挺身而出,孤軍奮戰,終于為古樹贏得“合法”身份,而他自己也最終成為這些樹木的“合法”守護者。“有的時候也很灰心,壓力真的很大,但保護古樹不只是一種情感寄托,也是對自然的敬畏。跟這些相比,那些經濟價值是不值得一提的。”余有豪感慨地說。
《浙江省古樹名木保護辦法》規定,對樹齡100年以上不滿300年的古樹實行三級保護,古樹樹齡由縣(市、區)古樹名木行政主管部門組織鑒定后認定。
上灣老村一棵120歲的女貞樹被掛牌為“古樹名木”。2019年6月,這棵樹因樹干空心忽然折斷。樹干折斷后,女貞樹原有的古樹牌被盜走,留存1.5米的殘樁。近一年過去了,女貞樹樁重新煥發生機,根部萌生許多新枝,但長勢雜亂。看到這幅景象,今年3月2日,該樹的養護人余有豪向云和縣生態林業發展中心提交了修剪申請。當天,技術人員對萌芽條進行修剪,擇優保留3枝。

120歲女貞樹樁

100歲樟樹

120歲黃檀

160歲的楓樹
3月7日,余有豪準備將重新取得的古樹“名牌”掛于樹身時,發現女貞樹樹皮被剝數日,木質部都裸露出來。“村里人都知道,剝樹皮比砍樹還嚴重,這可以讓樹木連根死。”目睹這一幕,余有豪痛心疾首,馬上向多部門反映情況。當天,云和縣生態林業發展中心及縣森林公安民警到達現場。同時,余有豪聯系當地環保組織,經推薦向麗水市檢察院反映情況。此事后轉交給云和縣檢察院處理。
3月28日,女貞樹幼枝有了“保護盾”,一塊寫著該“女貞樹已被列為古樹,任何人不得損毀”的告示牌矗立在離古樹約10米的路邊,四周還拉上橫幅,樹干還掛上紅布條,起提醒警示的作用。
而讓余有豪更加高興的是,3月31日,他看到云和縣自然資源和規劃局給云和縣人民檢察院的回復。這份關于《云和縣人民檢察院磋商意見書(云檢行公磋[2020]1號)》的回復逐條列出了對女貞樹的處理結果。
這是他第一次通過向檢察院投訴的方式參與古樹保護。“相比以前,現在程序上更簡單、直接。”余有豪說,2019年,云和縣檢察院根據麗水市檢察院部署開展了“守古樹,護名木”公益訴訟專項監督活動。“總算在本土遇到了古樹保護團隊。”
不是每一次的護樹都能如此順利。為了這樣的“順利”,余有豪已走過10年。
今年38歲的余有豪,是土生土長的上灣老村人,為該村余氏家族第14代傳人。當地山區地質風險高,山體曾多次開裂。1998年,上灣自然村開始全村搬遷,同時該地塊被定為地質災害危險區并掛牌,禁止采石、取土、砍木、除草等。
2010年,上灣老村以舊村改造的名義,拆老房子,開墾農田,以期獲得收益,并且試圖將古樹砍伐售賣,給每位村民一定補償,“‘樹沒掛牌就是柴,幾根柴不砍,哪來的錢給你們建新村?’這是當時某鎮領導電話里的原話。”余有豪回憶說。在地方勢力慫恿與金錢誘惑之下,當時村里80%以上的村民都摁下手印,同意砍伐古樹。
余有豪無法接受一棵棵古樹就此消失,在他看來,支持古樹砍伐的人看到的僅僅是眼前的金錢收益。古樹無論是砍伐做木材還是移栽至城市園林,雖能換取一些收入,卻可能給村莊帶來滑坡及生態失衡等風險。
對他而言,這些樹就如同家里的老人,怎么能把樹砍了賣錢呢?他決定守住這些“老人”。但這條路比他想象的更為曲折。“一開始的目的是很單純的,只要樹不被砍掉,后來才發現需要面對這么多的挑戰。”
2010年,余有豪先給浙江省林業局發送電子郵件,反映上灣老村古樹所面臨的危機,后又不停地給各級部門打電話、發郵件。2011年,上灣老村古樹終于被掛上浙江省古樹群臨時牌。但好景不長,臨時牌被拆,承諾為古樹掛牌一事無疾而終。余有豪繼續奔走呼吁,卻不曾想收到來自地方勢力的多次威脅,家人被警告,自家菜地也被蓄意破壞。“他們先跟我叔叔說,叫我別再去反對砍樹了。”
2012年,當地林業局將古樹所有權劃歸為上灣村村委,余有豪反對,認為古樹權屬應歸余氏家族,但他的意見并沒有引起重視。“2017年10月1日,《浙江省古樹名木保護辦法》開始施行,權屬變更就有了希望。”余有豪如獲至寶,逐字逐條地看了幾個月《辦法》,“養護人不明確或者有異議的,由古樹名木所在地縣(市、區)古樹名木行政主管部門協調確定。”余有豪決意以此為依據,將古樹權屬進行變更。
2018年7月底,云和縣林業局經過多番斟酌,同意變更,但需要村委和村民的蓋章。余有豪拿著打印出來的權屬變更申請書,找村民一個個摁手印,折騰了幾天后,才將一份摁著密密麻麻紅手印的申請書遞到了村委會。村委和支部委蓋章同意,再遞交主管部門。
2018年9月18日,古樹權屬正式變更為余氏家族,余有豪成為直接負責人。“開心呀,發自心底的開心呀。”得知結果后,余有豪心底樂開了花。“那就不一樣了,以前我只是一個普通村民,現在我可以代表余氏家族、代表古樹說話。”
2018年10月31日,上灣村10棵古樹正式掛牌。“等于這些樹有了身份證,是受法律保護的。”余有豪語氣里有幾分驕傲。
在余有豪的思想里,人與樹的生命是連接在一起的。“最開始,那些樹我們并不叫它古樹,而是稱作風水樹。幾百年前,余氏祖上太公到一個新地方開基,有一個規矩,必須要在那里種幾棵樹,3年后再回去看,樹活了,才可開基。”從小,余有豪的心中就有一副圖景,“先有樹,再有人。”
沿一條石板小路,進入上灣老村,兩邊樹木郁郁蔥蔥,枝條交錯。如果是晴天,陽光從樹冠的縫隙間漏下,葉片在陽光里起舞,深吸一口氣,樹木濃郁的香味撲來,“我就是在樹冠下長大的。”從小耳濡目染,余有豪對家鄉的每一棵樹都傾注了熱情。
“10多歲時,村里的一位老人跟我說,有豪你也知道,別人都想砍這些樹賣錢。我老了,也撐不了幾年了,這些樹就靠你們了。”不久之后,余有豪外出打工,等他再回村時,老人已經過世。“這是他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他對樹的一份遺言。”多年之后,余有豪回想起老人的囑托,“最起碼我沒辜負他這句話。”
余有豪從小家境困難,后受希望工程資助,上到初中后輟學。16歲時,余有豪離開家鄉去江蘇南通,輾轉從事了一些工作。2007年,余有豪家準備蓋新房,他回到家鄉,邊蓋房邊工作。靠多年自學,如今的余有豪已成為一名技術熟練的電工。
“我的生活基本上就由兩部分組成,工作和做公益。”余有豪從未富裕過,也因為保護古樹,付出了金錢和時間成本。“物質上我沒有什么追求,十幾年前的衣服也還在穿,精神上的富足更重要。”他還參與愛心助學,幫助貧困家庭孩子解決燃眉之急。
余有豪稱自己曾是個“內向”到不可思議的人,“上小學的時候,我都是被女生欺負的。”然而,此時的他已經變得健談自信,多年的古樹保護之路改變了他的性格。
2015年,余有豪加入自然之友,成為自然之友杭州小組的志愿者。“在沒見面之前,我就知道有這么一個執著保護古樹的小伙子。”自然之友杭州小組成員徐逸軒說,“有豪非常有韌勁,這種韌勁是生長在他骨子里的,最開始的許多年他都是孤軍奮戰,但他一直沒有放棄,十分難得。”同年,徐逸軒與自然之友的其他志愿者冒著風雪,來到上灣村對“余氏風水林”的每棵樹進行拍照、定位及量尺寸,以期建立上灣古樹保護的檔案。余有豪開始覺得不再那么孤單了。
余有豪的微信頭像就是在當時由徐逸軒拍攝的,他背靠著一棵100多年的楓樹,仰著頭,眼神堅定地望著遠方。“我們的主人是樹,樹才是我們的主人。”余有豪反復強調。
隨著社會變遷,年輕人離開家鄉,遠赴都市,漸漸失去與家鄉的連接。他們再次回歸家鄉的方式,也多以開發旅游、投資建設為主,但余有豪以自己獨有的方式守護家鄉的樹木,從不割斷自己與家鄉的情感。“我現在都不愿意去遠方,守護樹木就是我的信仰。”

160歲楓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