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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跑,月食

2020-09-16 06:33:19拖雷
安徽文學 2020年9期

拖雷

1

十點鐘的太陽,金燦燦地照在樓體上,整個大樓泛著紅光,一會暗,一會淡,得如同一只燃燒的紅鳥,在光影中抖動的羽毛。這座高樓的頂端有像船一樣的造型,兩邊微翹,中間有個美麗的弧度,也有人說,那就是個烏紗帽的造型,兩邊翹的地方,是烏紗帽顫悠悠的軟翅,據說這是單位前任領導專門找人設計的。不管怎么說,小方更喜歡前者的比喻,在淺藍的穹廬之下,這不正是一艘準備駛向遠方的船嗎?

這座樓有八層,小方在第七層辦公,這里視野好,站在窗前,能清晰地看見北邊的大山,如果天氣再好些,山頂上的雷達站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樓下花池里的水隨著秋天的臨近,開始變綠變深。小方張望了一下,里面出現一個四十多歲小個子男人,頭發稀疏,光線直射下,頭皮看得清清楚楚,快禿頂不說,還有眼袋,腫得老高,像被馬蜂蜇過一樣,小方不敢再看了。

他仰著頭端詳著這座樓,樓的背景有變換不斷的云,以至于看久了,它真的會像船一樣移動著。周圍寂靜,這里真是休息的好地方,小方干脆躺在水池子上,沒用多長時間,他睡著了。睡夢中,他突然發現兒子也躺在他的身邊,眼睛和他一樣,興奮地盯著眼前的這棟大樓,兒子眼睛里的色彩也跟著光線在不斷地變化著,他聽見兒子嘴里嘟囔著,紅……月……亮。

小方愣了一下,大白天的,哪兒來的什么紅月亮,正要問兒子,兒子突然坐了起來,霍地一下跳在地上,兩只腳亂蹦著,噠噠地發出皮鞋一樣的聲響,他邊跺邊喊著:紅……月……亮。

小方就醒了,兒子不見了,噠噠的皮鞋聲還在繼續,是有人走過來,小方認出來是他們王處長的老婆。

你在這兒干什么?王處長老婆問他。

哦,是王處長給了我照相機,我還不會用,在這練練手。

王處長老婆五十多歲,人長得雖說瘦小,卻有幾分妖嬈之色,聽王處長說,他老婆以前是電視臺的,今年退休了。小方以為王處長老婆打完招呼,就會很快離開,可沒想到她不僅沒走,反倒坐在了他的身邊。

你們處長人呢?

小方愣了一下說,上午沒看著他,怎么他不在家?

女人的臉色黯淡下來,突然,她沒頭沒腦地問了小方一句,昨晚,是不是你和王建喜在一起。

王建喜就是王處長。

小方看見王處長老婆的臉蛋在顫抖,就慌忙問,嫂子,王處長怎么了?

我問你昨晚是不是和王建喜在一起?

小方覺得腦門上滲出了汗來,王處長老婆目光犀利,在這兩道光的逼視下,小方不敢再編謊,就搖著頭說沒在一起。

王處長的老婆嘴角歪一下,身體僵在那里,如同中風一般。

嫂子,您沒事吧?

老個泡,敢跟老娘溜鬼。

王處長老婆罵罵咧咧起來,日光在她的頭頂和身上跳躍,罵聲與日光融為一體,變成了一道乾坤魔咒。小方感到自己的頭都要炸裂了,他想趁王處長老婆神志渙散之際,悄悄溜走,他剛要抬腿,王處長老婆的聲音如一聲悶雷,響徹他的耳邊。

從今天起,你得把王建喜的行蹤告訴我。

嫂子,您這是為難我。

為難?

是啊,嫂子,我怎么能那樣干呢,再說王處長是我的領導,他要是知道了,我還干不干了?

小方沒想到自己的話會激怒王處長老婆。

姓方的,你記住你是怎么來的這里,沒有我們家老王幫忙,就你,連這個大樓的門都進不來!

小方想罵她祖宗,這些話擁堵在嘴邊,他的嘴里泛苦,心口發熱,他站在那里愣怔了一下。這個咆哮的女人,很得意地看著他,很得意她用有效的語言傷害了他。

小方還是走開了,女人仍在他身后說,要是你敢跟王建喜穿一條褲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回了辦公室,小方癱在椅子上,想想剛才的情景,換在往常,換成別人,他不會輕饒了她,甚至他會上去抽她兩個耳光,可現在他不能發火,人在屋檐下,一切以忍為上。

對面王處長辦公室門關著,一個上午都沒見他的人影,這時小方想起王處長老婆的話,那么王處長昨夜去哪兒了,怎么好好地會徹夜未歸?這一系列的問題,糾結在小方的腦子里,像一個個死結。

想到這里,他又朝著王處長的辦公室望了一下,他的門還是關得緊緊的,門的顏色漆黑晦暗,像一張倒霉透頂的臉。

2

小方的名字叫方松。

這個名字上學時,人們還總叫,上了班,人們就稱呼他為小方,小方去取下報紙,小方去把這個材料寫了……人們這么叫,小方也習慣,本來年齡小嘛,小縣城有句老話叫苦小小,小方就是小,苦就苦點。這是以前,年齡小還算是資本,到了四十歲,人們的稱呼仍然沒變,還是小方小方地叫他,方松心里就開始不痛快了,人們讓他取報紙,他就會說自己去嘛,又不是沒長腿,科長讓他寫材料,他就潦草應付,久而久之,科長也就不讓他寫了,讓八零后、九零后寫,這些孩子要比小方聽話,比小方好使喚。

人們都說小方變得心灰意冷的原因,是單位里晉升無望,前途渺茫。人們分析的有道理,四十歲的人了,誰不想混個什么長。說起晉升,不能說一點沒有,他還是有過幾次機會,印象最深的是在他三十五歲那年,單位換了一個新領導,上任后要學曹操唯才是舉,公開通過考試選拔干部,以前全是領導任命,張三有關系,提張三,李四有關系,提李四,所以單位里都是以前領導的關系網,新領導有點戳火,就想到了這個考試的點子。

按道理,這對小方來說是個機會,沒人沒勢,遇到這么一個機會,確實應該重視一下。那年小方剛成家,沒孩子,他媳婦給他打氣,你怕什么,你是正兒八經的大學生,怕的應該是他們。小方說,這是掛羊頭賣狗肉,人家早內定了。他媳婦說哎呀,你這個人怎么一點出息沒有,內定怎么了,就是他吃到肚子里,也得把他摳出來,不行,咱們也給領導送點。

媳婦說媳婦的,小方知道考也白考,自取其辱,這件事就這么過去了。臨考的前兩天,單位人通知他去考試,他說沒報名,考什么考。單位人說是領導讓報的,只要夠條件領導都讓報。他沒想到,他還想說點什么,嘴張了兩下,剩下的話全咽回肚子了。

先是筆試,這一點小方不懼怕,他是寫材料出身,寫篇文章對他來說,就是夾泡尿的事。

考試那天,他遇到了他的同學劉主席,劉主席是個官迷,上大學時混了個學生會的主席,人們愛叫,他也愛聽,就這么叫到現在。按道理說劉主席是博士生,單位里應該給他個一官半職,本來嘛,這個系統里連個碩士生都少得可憐,別說博士了,可就是沒給他,沒給的原因是他書生氣太重。

你也考?劉主席的眉頭打了個結,神情有點傲慢。

嗯,通知沒說非得博士生才能考。

劉主席被小方噎了一下,臉色有點泛青,想說什么,又找不到話,就悻悻地走開了。

那天筆試論文的題目就是《當你遇到人生低谷時怎么辦》,小方沒思路,這輩子好像一直在低谷,沒在高處的時候,這他媽的該怎么寫。他抬起頭看見離他不遠的劉主席低著頭在答題,頭頂處已經有了禿頂的征兆,有巴掌大小,通過稀疏的頭發,能看見頭皮。他的眼鏡灰蒙蒙的,像是好久沒擦洗過,鏡片后面,是一張茫然的臉,看不出他是在看題還是在走神。這個人讓小方一下子思路大開,就寫他唄,他是個博士生,有過高光時刻,現在呢,什么都不是,就是遇到低谷的人。他不應該灰心喪氣,小方在結尾處把勵志的話寫了一大堆,連自己都被感動了,當他寫完最后一句,抬起頭用噙著淚水的眼睛,再看劉主席時,劉主席早交卷走了。

筆試順利通過,這讓小方沒想到,他們單位的人和他老婆也都沒想到,要知道通過筆試的人加起來,也沒幾個,筆試通過意味著什么,意味著離提拔近了一步,意味著你確實有不同凡響之處。他沒想到這個時候,單位的領導會找他,領導是科級建制的局長,是個小白臉,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眼鏡后面流露著的不是儒雅而是奸詐的目光,局長對小方說,這次你考得不錯。小方臉紅著說一般一般。局長說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商量,可不知道怎么張口。小方說,您說吧。局長就說了,原來這次他小舅子也考了,筆試也過了,這次上面就給他們單位一個名額,也就是說小方上去,就沒領導小舅子的事。領導搓著手說,你看看你是正經大學生,以后還有機會……

3

這件事,小方回家沒對媳婦說,說了怕媳婦小瞧他,罵他不是個男人。那段日子,媳婦每天在他耳邊念叨,建議他去送點禮,要么把買房的錢拿出來,小方火了,他說那錢是他爹留給他的遺產,只能買房用,媳婦被他這么一罵,就伸著舌頭,說他不成熟之類的話,此事就不了了之。

小方還是小方,沒能成為方副科長或是方副局長,他還是以前的老樣子,該取報紙取報紙,該寫材料還是寫材料。

那次考試不久,結果出來,小方落選,考上的人是局長的小舅子。小方呢,從辦公室調到一個科,這個科是新成立的,沒有什么具體工作,是個清閑所在,局里人都說小方有福能換到這里,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來這里的理由。

小方盯著鏡子里的自己看,面白無須,眼神渙散,身體虛弱,缺乏意志,老婆說得沒錯,這人絕對不成熟,自己若是當領導,也不會提拔鏡子里這個貨。這么一想,什么事都想通了,不成熟就不成熟吧,這是以前,2015年夏天,小方發生了些變化。

這一年,他被借調到了省局。

他所在系統的省局對于他來說是陌生的,當有一天他接到來自省局王處長的電話,他同樣感覺是陌生的。王處長說我是宣傳處的王建喜,小方聽過王建喜的名字,他是系統里有文化的處長,聽人說這個人平日上衣口袋愛別著兩根筆,有時也別三根。王處長說你現在有空嗎,到我辦公室一趟。

小方不知道王處長叫他什么事,放下手里的活?,F在從他的城市到首府,修了高鐵,一個小時就去了,早上走,一天辦事,晚上就能回家。

王處長個頭高大,很精神,頭發梳的油光水滑,有點像唐國強,小方注意了下他的上衣口袋,那里確實別著兩根筆,是碳素筆,不是鋼筆。王處長聲音很洪亮,人也很熱情,跟這個大樓里的整體氛圍有點不一樣,這讓小方感到很舒服。

王處長說喜歡小方的文筆,前段時間他參與了那次考試的判卷,看到小方寫的文章,后來他就委托基層的同志打聽小方,找到了他的聯系方式。

小方看著王處長,他不知道這個王處長說了一圈話,接下來要說什么。

王處長說,看來,你在你們單位干得不是很爽?

小方清楚地記得王處長用的是“爽”,而不是愉快之類的話,他面對王處長苦笑了一下。

現在宣傳處缺人手,你愿不愿意來?

小方就問怎么來?

王處長說是先借調,條件成熟了,再辦理調入手續。

小方想問什么是條件成熟,這話卡在喉嚨里,沒說出來。王處長問了問他工齡級別之類的話,小方如實回答就是大頭兵一個。

王處長說你不要灰心喪氣,機會還是有的,我從部隊下來也是大頭兵一個,現在呢,不也熬成了處長,關鍵是什么,是平臺,有了好平臺,你就會登得高望得遠。

你想好了沒?王處長提高了嗓門問。

啊,想好了,我來。

小方出省局的大門時,又回頭看了眼,此時省局那座大樓,在陽光的照耀下,威嚴得如同一座石獅子,坐北朝南,瞪著眼,目空一切。小方的心怦怦直跳,他想用不了多長時間,自己就會在這座大樓里有一張辦公桌,有一把椅子,他坐在上面,寫著有關全省字眼的材料,這讓他感到滿足。

4

小方這次借調,主要是為了孩子。小方的兒子,從小得了自閉癥。兒子兩歲時,小方發現兒子眼神不對,開始以為是視力的原因,跑了幾家醫院,醫院都說視力沒毛病。到了三歲,孩子連爸爸媽媽都不會叫,家里老人安慰他說,這是孩子開口晚,開口晚的人聰明。到了七歲,孩子還是說不了成句的話,嘴里像是含著一塊糖,除了喊爸爸媽媽,呼嚕呼嚕地說什么都聽不清,他說不清,就不愛說話了,一天到晚沒有一點聲響。上了小學,老師發現了這孩子的毛病,說這個孩子是不是自閉癥。小方和媳婦跑遍了醫院,北京上海都去了,得出結論幾乎一致,就是自閉癥,也就是孤獨癥,先天后天也說不清。小方開始很痛苦,后來慢慢接受了這個現實,他知道要守著這個愣兒子過一輩子。

早上,小方送兒子上學,小方對兒子說,爸爸換了新單位,以后你也要跟著爸爸去省城上學,你高興不?

兒子沒說話。

兒子現在十三歲了,個子快要超過小方,前幾天他倆比了下個子,差一拳頭的距離。小方又把剛才的話重復了一遍。

兒子說了,盡管含糊不清,小方還是聽懂了,他問什么是新單位?

小方對兒子說,怎么說呢,就相當于你換了一個好學校。

說到學校,兒子就不再說話了,事實上,小方說完這話,也覺得有點后悔,后悔這話說禿嚕了。前幾年兒子上那所正常的學校,他發現老師一點都不負責任,或者對他兒子不理不睬,有一次他去接孩子,看見孩子就躺在冰涼的水泥地上,老師竟然在那里說笑,不管不顧。為了這件事,他和老師還吵了一架,說白了,也不是老師不負責任,她嫌這些智障兒童麻煩,影響班里的學習成績。后來這所學校待不成了,他只能讓兒子去專業的智障學校,可兒子去了沒幾天,吵著要換一家學校,說那家學校不好玩,不好玩怎么辦,不好玩也得老老實實在那里待著。

小方那次對兒子發了火,把兒子嚇壞了,他看見兒子驚恐地龜縮在沙發一角,渾身顫抖,眼睛因驚嚇不停地眨著,那一刻,小方有點崩潰了,上去一把抱住了兒子,說兒子別怕,爸爸不是故意的。

小方所在的城市,還有一家私立的智障學校,小方打問過,那所學校服務好,尤其是康復教學質量好,一問價格,貴得驚人,他的這點工資不吃不喝,也不夠學費,于是放棄了這個念頭。這次好了,能借調到省城,孩子問題就解決了。那次他見王處長之后,去了那里的智障學校,不說里面如何,但看學校的外觀,就讓人感到心情舒暢,學校的墻體是粉紅色的,一叢叢低矮的灌木將學校包圍,透過綠蔭,可以看見學校里除了運動器材,還有噴泉、假山。小方見了學校的負責人,里面的人很熱情,也很有禮貌,問了下學費,價格也能接受得了。

走了一會兒,兒子突然張口跟他說話。

什么?小方有點沒聽清。

爸爸你知道月食嗎?

什么?小方還是沒聽清。

兒子用手比劃了下,他邊比劃邊說,月……食。

這回他聽清了,哦,當然知道,就是天狗吃月亮嘛。

小方的話讓兒子一頭霧水,愣愣地看著他。

小方就把小時候學過的課文,講了一遍。他講的過程中,兒子一言不發,看樣子聽得著迷。說著說著,小方突然反問兒子,你問月食干什么?

兒子說,昨天……老師說的……過幾天……有最大的一次月食……本世紀最大……紅月亮。

小方哦了一聲,就沒再說話。

兒子還在自言自語,他說紅月亮時,臉上露出了滿足的笑,小方知道,兒子迷戀紅顏色,只要是紅色,都會讓他開心得不得了。

5

下午三點,小方的頭像雞啄米似的正往辦公桌上磕時,聽到對面的房門開鎖的聲音,很清脆,聽上去有點小心翼翼。

他一下子來了精神,直起身,探著頭朝外看了一眼,他看見了王處長的背影。平日里王處長身材挺拔,今天卻駝著背,身影灰暗。小方猶豫著該不該把樓下遇到嫂子的事,告訴他。告訴他,他會不會接受不了,人嘛都是愛面子的,尤其是一個下屬知道了領導的隱私,這應該是大忌。小方想來想去,還是把話咽回肚子里。前一陣他看電視劇《雍正王朝》里面康熙告訴他的皇子們,為官之道是什么,就是靜口。這一點小方感觸很深,若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很難在這座大樓里生存,自己待不下去,兒子還得回到老家那個破學校,無論如何,不能回去。

正在胡思亂想,王處長轉到他屋。王處長的臉色有點暗青,雙眼無神,還略有點腫。他先是問了問工作上的事,小方把這個月的宣傳計劃匯報了一下,王處長點點頭,小方本以為他要走,可王處長身子沒有動,他說高處長的事,你聽說了沒有?

小方就說吃早點時,聽了一些。

高處長出事,最早是單位的小馬告訴他的,早晨在食堂,小馬壓著聲音說聽說了沒有?

什么?

高處長被抓了。

高處長小方見過,人胖胖的,面目和藹,如尊活佛,見了誰都笑瞇瞇地打招呼。什么時候的事?

就昨天,昨天有兩個警察去他家把他帶走的。

小方就問是什么原因?

小馬搖了下頭說不知道,好像是基建上的事,還有涉黑。

啊,貪污多少錢?

不知道。小馬說,據說把家抄了,還拿走了一個微波爐那么大的保險柜……

到了辦公室,小方腦子里還在想高處長家的保險柜,他想象著保險柜里有什么東西,估計不會是現金,那么大的柜子,現金能放多少,不放現金,能放什么,放的肯定是金銀首飾名貴手表之類的……

王處長說,高處長人不錯,咋會在錢上栽跟頭,明年就退休,這下什么都沒有了。

說這話時,小方注意到王處長面色陰沉,如一塊烏云罩頭,小方知道王處長和高處長年齡相仿,用不了一年半載,也就到了退休的年齡,他這么說有兔死狐悲之意。

王處長說高處長前一陣還幫他出版了一本攝影集,那個忙可幫大了,不然的話,這本攝影集根本出不了。

小方哦了一下,就再也沒接王處長的話,這件事他聽小馬說過,王處長出了一本攝影集,呼啦一下,賺了二百萬。

小方問小馬怎么賺的?

全系統買,一個單位只有六十人,直接買個人家二百本。

小方不敢再接話了,也就是那天,王處長的形象在他的心里,轟然倒塌。

王處長似乎也感慨完了,伸了下腰,他說昨晚攝影家有個會,來了不少外地朋友,喝了一晚上酒。

說到這里,小方忍不住了,就把他遇到嫂子的事告訴了王處長。王處長只是輕描淡寫地罵了句神經病,回了自己的屋。

王處長是從軍隊轉業的,以前當過宣傳干事,到了地方工作后干的仍是老本行,端著照相機給領導拍照。他剛來不在省局,在基層,那會的王處長腿勤眼活腦子轉得快,每次照完相,挑出得意之作,沖洗完了,給領導送去,久而久之,領導很認可他??赏跆庨L有個短板,就是照相可以,可寫東西不行,有人說他連個通知都寫不了,王處長為了證明這是訛傳,口袋上開始別上鋼筆。

有一年,省局剛來一個局長要到各地視察工作,省局搞攝影的人正好高燒,爬不起來床,省局只能向基層借人,打聽來打聽去,就打聽到了王處長,說這個小伙子沒問題,拍出照片保證領導滿意,王處長就去了,跟著領導走了半個月,等王處長再回基層時,手里拿著一張調令。

后來王處長經常對小方說,機會是給有準備的人。

沒記錯的話,這話他說過不止十遍。

6

小方問過自己,在原來那個小縣城里,雖說沒有一官半職,但也活的逍遙自在,為什么要來省城,待在這棟氣氛壓抑的大樓里?

當然是為孩子。

這個理由像釘子一樣,釘在了他的內心。兒子到了這座城市,不到兩個月,說實話跟過去確實有明顯的區別,至少說話清楚了些,老師跟他說了,說他兒子完全恢復到同齡孩子的水平,那很難說,但是達到五六歲小孩的智商,應該沒問題。

這就是希望。

這是瞬間的希望,小方不敢往后面想,越想越害怕。

自從兒子被確診了自閉癥,他和老婆的感情就悄悄地蒙上一層霧靄,這層霧靄經久不散,慢慢兩個人交流的越來越少。

直到有一天,他喝醉酒,回了家,看見老婆一個人默默地看著電視。他突然覺得她很可憐,這個念頭一閃而過,正要離開,老婆突然張了口,仿佛一晚上就等著說這句話。

要么咱們離婚吧。

她說得很平靜,電視銀屏的光影一閃一閃的,他看見老婆的眼淚簌簌地流了一臉。

接下來,老婆毫不隱瞞地告訴他,她外面有了男人。這簡直就是晴天霹靂,換成以前,他會失去理智,找那個男人去拼命,現在呢,他覺得自己的心緩慢地放下,他聽到這句話時,反而有一種解脫。在這方面,小方不怨他老婆,他老婆家境本來就比他家強,他屬于倒插門的女婿,如今又是這種情況,老婆比他年齡小,有追求幸福的權利。

這段時間,小方迷戀上了酒,酒是個好東西,只要有酒,他的心情就變得舒暢一些,下了班,只要有酒局,他都會高興地參加,每次他都是喝的搖搖晃晃最后一個走的。有一次他喝多了,那是參加劉主席的聚會,劉主席已經調到市里,接到調令當天,專門跑到他的辦公室,一臉虔誠地說,我要離開這個鬼地方了,晚上我叫了幾個人,一起聚聚。

要是以前的話,小方是不會去的,不會去不是嫉妒劉主席,而是看不慣劉主席那張臉,那是一張什么臉呢,是一張不真實的臉,明明他現在很得意,可他故意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那天晚上,小方還是去了,單位有一半人知道他離婚的事,知道他心情不好,就沒怎么勸他酒,酒一喝多,他的話也就多了,他一話多,弄得別人沒法說話。劉主席開始還提醒他,讓他少喝點,少說點,可后來實在管不住了,劉主席就火了,指著他鼻子罵,你他媽的有完沒完了?

小方并沒意識到劉主席生氣,就笑嘻嘻地走到劉主席面前敬酒,說了一堆恭喜的話。劉主席說你不是能喝嗎,咱們倆又是老同學;來這個沒意思,整這個。說著拿了兩個白玻璃杯,倒滿酒,來,咱們倆整一個大的。

小方沒想到劉主席會來這么一下,就舉著杯子猶豫地看著劉主席,沒想到劉主席像喝白開水般一飲而盡,小方沒辦法,只能照著劉主席的樣子,仰頭喝進去。這么一杯下去,小方胃里騰的一下,烈焰燃起,里面翻江倒海,他不敢怠慢,捂住嘴,急忙跑到衛生間吐了起來,吐完以后,天旋地轉,人就待不住了,連衣服也忘穿了,出門打了車,就回家了。在路上,他斷片了,等他清醒了,發現自己躺在派出所里,一個出租車司機正用鄙夷的目光看著他。

后來是警察講述了他所發生的一切,說他上了出租車,與出租車司機因為繞路的事,爭吵起來,他動手打了出租車司機。這些情節他什么都不記得了,忘的一干二凈。

那次以后,小方就把酒戒了,生活很規律,現在是他一個人帶孩子,他不想在兒子面前變成一個魔鬼。

7

王處長拿著一個黑乎乎的包,到了小方面前。他說小方你把手里的工作放一放。

小方停下手里的活,站起來。

王處長從包里取出一臺照相機,不停地擺弄著,面帶感慨,這個照相機跟了我近十年呀。

小方不知道王處長要說什么,茫然地看著王處長。

王處長說,這是個尼康機子,真是個好機子,今天我就交給你。

給我?

對呀,小方呀,你要是想在這座大樓里立足,就得靠這個。

小方不是不想搞攝影,而是懼怕。他小時候就對機器有種恐懼感,他擔心搞壞了,人家讓他賠,這種事雖然沒有發生過,可在他心里留下了陰影。

這是工作,小方心里清楚,不管他有多恐懼,都必須干。這臺有十斤重的機器就放在他眼前,丑陋、笨重、愚蠢,就是這么一個黑乎乎的東西,自己今后將和它如影隨形。王處長讓他先看懂這部照相機的說明書,小方看了半天,除了上面標記的開關,能搞清楚,其他的都是一頭霧水。

外面光線好的時候,小方就舉著照相機,照些花呀草呀什么的,照了幾張,小方覺得很無聊,就懶得再拍,這時他又聽見了噠噠的皮鞋聲, 他心里一驚,遠遠地看見,王處長的老婆走過,小方擔心這個瘋婆子纏住自己,趕緊收拾起照相機,倉皇地跑了。

進了辦公室,見王處長辦公室門開著,小方進去想讓王處長看看自己拍的照片,聽聽他的教誨,可一見王處長,他嚇了一跳,王處長左臉頰有點紅腫,上面涂了點藥,看上去有點油膩膩的。小方把照好的照片給王處長看,王處長戴老花鏡的時候,忘了臉上的傷,碰了一下,哎喲了一聲。小方說處長沒事吧,王處長擺了擺手,又用食指輕輕地在紅腫處揉了一下。

你的臉是怎么弄的?

王處長擺了擺手說,昨天回家摔了一跤,把臉碰傷了。

小方知道王處長在說謊,他早聽單位的人議論說,王處長外面有了相好的,好幾天沒回家,昨天他老婆跑到單位里大鬧,還給了王處長兩個大耳光。

小方把相機上的卡插到電腦上,王處長戴上老花鏡,鼻子快貼到了電腦上,看著看著,王處長便搖頭嘆息起來,小方以為是王處長身子不舒服,就問用不用吃點藥。

王處長臉色驟變,他把眼鏡猛地拿了下來,說你這照片怎么都照虛了。

小方臉一紅,他囁嚅地說我第一次照沒經驗。

沒經驗就不工作了,誰有經驗,都是從沒經驗過來的。王處長的手啪的一聲拍了下桌子,他的聲音高亢,像只報曉的公雞,這是王處長第一次當著小方面發火,小方看見王處長臉上肌肉突突亂抖,嘴唇也跟著抖。他說,小方,我把你弄過來,就是想讓你接我的班,我這把年紀了,還跟著局長屁股后面照相嗎?

小方不敢看王處長的臉,就低著頭,連聲說是是是對對對之類的話。他知道這段時間,王處長被他老婆搞的疲憊不堪,當著他面發火,這實屬正常,所以他內心一點不生氣,倒是希望王處長的火再發得大些。

突然,一段音樂打斷了王處長的訓喝,兩人同時一愣,低頭一看是王處長的手機在響,那部手機在一曲歡快的《郎的誘惑》中,像條魚,在桌子上亂蹦著。小方瞟了一眼,屏幕上出現了三個字“小討厭”,小方趕緊把目光轉向別處,裝作什么都沒看見。

你先出去吧。王處長快速地拿起手機,朝小方擺了下手,王處長接通了電話,里面傳來一個嗲聲嗲氣的女人聲音,小方正要走出屋,突聽王處長身后喊了他一聲。

你把門關上。

8

兒子說的月食,小方從網上看了下,月食分為月偏食、月全食和半影月食三種,這次即將發生的月全食,確實是本世紀時間最長的一次,時間超過一百分鐘,并伴隨著“血月”的出現,也就是民間說的“紅月亮”。網上對這次“血月”描繪的有些恐怖,上面說,月若變色,將有災惑,青為饑而憂,赤為爭與兵,黃為德與喜,白為旱與喪,黑為水,人病且死。下面有不少歷史上出現“血月”發生的種種災難。

小方看著看著,想起自己小時候,老師組織看月食,那會的深秋要比現在冷的多。小方記得自己跟著學校的隊伍,走到了郊區的一片空地上,那里還有沒收割完的麥子,晚風吹來,那麥稈間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四周漆黑一片,學生們哆哆嗦嗦地擁擠在一起。小方抬起頭看天上,夜空遙遠,月亮孤零零地掛在那里。小方想,用不了多長時間,躲在暗處的天狗,會噌地一下躥出來,一口將天上的月亮吞掉。那天小方沒有看到月食,沒看到的原因是一些調皮的男生撒尿時,在莊稼地邊發現了一個古墓,那個古墓被挖開一個大口子,有學生打著手電,往里一照,里面像個菜窖,有一人多深。大家大呼小叫,已經顧不上天上的月亮,都跑過來看這古墓,有人高呼,誰敢下去?小方不知道從哪來的勇氣,他高喊著我敢。有同學把褲帶解下來,他就拽著褲帶往墓里滑,滑到一半,他的手抓不住了,撲通一下,人就掉進了墓里。墓里黑黢黢的,伸手看不見五指,上面人的說話聲,聽上去很遙遠,而且還是甕聲甕氣的。有人喊里面有什么?還有人喊是不是有鬼?

人們這么一喊,小方有點緊張,他摸出腰后別的手電筒,打開一看,是個方方正正的墓室,里面什么都沒有,連個棺材板都看不到,地也是平平整整的,這里顯然早已被人盜過。就在他打算叫上面的人把自己拽上去時,突然發現了墻上的壁畫,他就把頭湊了過去,那墻壁上的畫,色彩還沒脫落,畫的內容不大清楚,有人趕著馬車,有人種地等等??粗粗》酵蝗挥X得世界靜悄悄的,仿佛只剩下他一個人,他大叫了幾聲,上面已經空無一人……

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小方回想起來,還能記起自己被人拋棄在墓里的情景。

星期六,小方從學校把兒子接回家里。他到了省局后,就在離單位不遠的地方租了個房間,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樓房,四層的,據說這一片要拆遷,房東說今天拆明天拆,這一拖就是三年,估計是政府沒錢,拆不了了。房東老兩口聽了小方的情況,說你是個實誠人,帶個孩子不容易,一個月不到八百,包暖氣。這對小方來說簡直是個天上掉餡餅的價,要知道他們單位借調的人租房都是二千多。小方搬進去前,又刮了白膩子,房子跟新的差不多。

小方給兒子理了發洗了澡,換了干凈的衣服。中午的時候,又燉了一鍋排骨,兒子愛吃肉,學校的伙食畢竟比不得家里。兒子吃排骨時,小方笑瞇瞇地看著兒子狼吞虎咽的樣子,兒子并沒察覺爸爸在出神地端詳他,肉末子都掛在了臉上。小方覺得眼前這一切就是幸福,不要想過去,或者最好忘掉過去,這樣的話,他會活的舒坦一些。吃完飯,兒子抱住他的手機要玩,小方沒有阻攔,一周之內,他和兒子只有這么兩天相聚時間,兒子有什么需求,小方盡量去滿足。

小方哼著歌,在廚房里洗鍋,突然聽到兒子在喊爸爸,你電話。

小方用抹布擦了下手,去接電話,電話號碼他不熟,接通了是個女的,等對方說她是王建喜的老婆時,小方頭皮一緊,手就哆嗦起來,他馬上說,你好,有什么事嗎?

你沒跟王建喜在一起?

小方說沒有,我在家陪孩子。

你別騙我,我聽見王建喜就在你身邊。

沒有啊,那是我兒子。

那讓你兒子接電話。

小方突然惱了,他想說你他媽的是不是有毛病,可這話他沒說出來,就把電話壓了。

壓完以后,小方心里的火像條蛇一樣在體內亂竄,什么東西。小方把手機扔給了兒子,兒子有點驚恐,不安地看著他,他努力擠出一絲笑容說,跟你沒關系,繼續玩吧,是爸爸單位里的一個神經病。

說完小方準備繼續洗鍋,剛一轉身,兒子喊電話又來了。

小方一看還是剛才那個號碼,他媽的有完沒完,兒子的眼神又變得不安,乖巧地看著他,他把手機調成了靜音,然后朝著兒子擺了擺手,別管她,你玩你的。

洗完鍋,收拾停當,兒子抱著手機已經睡著了,手機的屏幕還在閃爍,他就拿著手機到了陽臺上。他點了根煙,看了下手機,那個瘋女人一共給他打了七個電話,后面還跟著一條短信:小方你別跟我?;^,我知道你和王建喜在一起,王建喜不讓你說,你就不敢說,你們倆到底在哪,你們倆是不是搞同性戀。

小方回復,嫂子你誤會了,我真的和兒子在一起。

他做夢也沒想到,沒過半分鐘,王處長的老婆短信回過來,上面只有兩個字:放屁。

9

如果沒猜錯的話,王處長的老婆一定有強迫癥,不然的話,怎么會說王處長跟自己搞同性戀呢?夜里,小方有點失眠,怕自己來回翻身影響兒子,就悄悄地走到陽臺上,這時,他聽見外面噼里啪啦的在下雨,他站在窗前,往外看了一眼,樓下有盞路燈,燈光中,雨像飛速的子彈,亮晶晶的,在鵝黃的光線中穿梭。

小方點了根煙,煙霧在他的眼前一縷一縷地上升著,很快,同窗外的黑霧連在了一起。小方發現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夜晚之中,沒有人能拯救他,到處都是潮濕、黑暗和冰涼的絕望。小方用手搓了搓臉,不管怎么說,這個問題一定要解決,先是跟王處長談,然后再跟他老婆談,總之得想個解決問題的辦法。

想到這里,小方準備入睡,這時他的手機屏幕又閃動著,他看了一下,是王處長老婆的短信,上面寫著: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和王建喜搞同性戀,你不承認,就以為老娘我不知道嗎?我告訴你,你不會有好下場的,你怎么來的,我就想辦法讓你怎么滾回去。

小方頓時睡意全無,他看了下表,兩點半,小方本想把她拉黑,后來想想,不能,這是證據,他一定要保留。等氣頭過去,小方冷靜地分析了一下,這個瘋女人這個點發短信,這就說明王處長又沒回家,這讓他想起那天王處長接的電話,看來,他老婆發神經是有依據的,一定是王處長心里有鬼??伤睦镉泄?,為什么會把自己牽扯進去呢?這個問題讓小方百思不得其解。

那么只有一種可能,就是王處長親口對他老婆說的,當這個念頭一確立,小方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王處長在意念中,變成了一個可怕的鬼魂。

上了班,小方得到了一個好消息,一家國家級大報紙要用他的一個圖片新聞,是單位搞軍民共建的照片,要知道那家大報紙審稿特別嚴,別說他這樣的新手,就是像王處長這樣的老攝影家,想上一張圖片都很難。

接完報社編輯的電話后,小方就跑到王處長那里請功。今天王處長狀態不錯,見到小方進來,笑瞇瞇地給了小方一根軟中華,小方點著煙后,就把報紙遞給王處長看,王處長一看,哦,不錯呀,這報紙咱們全系統里就我一個人上過。緊接著王處長問,照片什么時候能登出來?

小方說編輯老師說了,在排著隊,估計很快就能見報。

好,報紙出來,我會到領導那里為你請功。

小方就謙遜地說,那太好了,我是跟您學習的,上次,沒有您批評,我也不可能拍出這樣的照片。

王處長笑呵呵地說,你小子學會拍馬屁了,你愛學,腦瓜子靈,這就是你的功勞。

哪里哪里,沒有您讓我來省局,我哪有機會上這樣的報紙。

王處長點點頭,你小子這話倒是真的,過去我總跟你說平臺,這就是平臺,對不對?

小方點頭說對對對。

話說到這里,小方想把夜里收到王處長老婆短信的事,跟他說,見王處長情緒高漲,不想掃了他的興,就沒提這事。

兩人正在說笑,王處長的電話又響了起來,王處長接起了電話,電話一端又傳來那個女人嬌滴滴的聲音,王處長尷尬地看了小方一眼,小方很知趣地退了出去,關好房門。

小方苦笑地搖了下頭,看來王處長被電話里的那個狐貍精迷昏了頭。

窗外有點發陰,天上烏云喧囂,像群打鬧的孩子,聚在一起玩。小方抬頭看了一眼,暫時還沒有下雨的跡象,他想兒子此時在學校里干什么,也許在畫畫,畫他喜歡的紅月亮,彎彎的月牙兒出現在紙上,兒子在月牙兒的輪廓里,涂抹著紅色,紅色讓兒子興奮起來,他稚嫩的臉龐也紅紅的……

就在這時,小方突然發現有個人站在身邊。他嚇了一跳,他轉身一看,是王處長!王處長正微笑地看著他,那種眼神,很奇怪,很鬼魅,看得小方渾身不自在。

想什么呢?

小方趕緊站起身,沒,沒想什么……他有點不敢看王處長的目光,像他老婆說的,這個人好像真有點同性戀的意思。

王處長擺了下手,意思讓他坐下,市局有一個基層對口的科長,大老遠來,不容易,晚上要請咱們處吃飯,你沒事晚上就一起去吧,哦,對了,這個科長說還認識你。

認識我?小方有點不知所措。誰呀?

他不讓我告訴你,晚上你見了就知道了。王處長故意賣了個關子。

10

吃飯的地方叫漠南府,離單位不遠,是個古香古色的四合院,進了院落,有影壁,兩米高,繞過影壁,院子很大,里面有假山,池塘和小亭子,院外車水馬龍,院內卻是另一番風景,王處長邊走邊回頭對小方說,這地方好呀,多清凈。

雅間在二樓,兩人拾級而上,見雅間門口站著一人,像是在恭候。小方走近了,才看清原來請客的人,竟然是劉主席。有好長時間沒見了,劉主席比以前又胖了一圈,頭圓、沒脖子,大肚子,成了一個中年男人的標配。讓小方意外的是,劉主席上前和自己擁抱了一下,因為突然,小方有點勉強,可劉主席不在乎,擁抱完了,劉主席對王處長說,領導,我跟你說,我倆可是同學。

王處長說,是嗎,這個小方從來沒對我說過。

劉主席說,這家伙上學時就這樣,話少。

說實話,小方挺佩服上學時的劉主席,能一路考到博士,這多不容易啊,可和他交往深了,他又對這個劉主席有點厭煩,因為這個家伙太世故,簡直就是個官迷,有時真為他頭上這個博士的頭銜感到可惜。

酒席開始,劉主席舉著酒杯,臉紅撲撲的,他一通官場的寒暄,逗得大家很開心。小方覺得劉主席的水平不該是現在的級別,應該是處長或是廳長的料。

小方酒量不大,又有了上次的教訓,他不敢貪杯,就乖乖地坐在人群里觀察著,可讓他沒想到的是,劉主席的目光總盯著他,氣場十足,讓他的心臟有點受不了。

劉主席舉著滿滿一高腳杯白酒,走到了小方面前,小方看見玻璃杯上映出自己的身影,他臉色通紅,神情恍惚,這個形象是他最討厭的,可這個形象就伴隨著他。

老同學,咱們倆有三四年沒見了吧,你他媽的也不想我?劉主席笑呵呵地說。

小方站起來,他知道劉主席就是虛情假意,可這是個舞臺,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角色,他得演好,演得投入。

想啊,怎么不想?說著,他端起面前的小酒盅。

劉主席很不高興,他隨手拿著一個空高腳杯,把小方面前的酒倒了進去,像他一樣,滿滿地倒了一杯。

來,咱們這么多年還沒喝過酒,干一個。劉主席的聲音雄厚、飽滿。

劉主席,不劉科長,我的酒量不行,我,我喝不了。

劉主席轉身對王處長說,領導,你這什么兵,連杯酒都喝不了,怎么工作呀,不行,把他送回原籍吧。

王處長嘿嘿嘿地笑著,大家都知道劉主席是在開玩笑,可小方臉皮薄,有點下不了臺,這么多年,小方的短板就在這里,人多的場面上,他總是詞窮,等事情過去,他才想起來回應的話。后來他老婆總結他是后知后覺,他這個人不是活在當下,而是未來或是過去。王處長擺了下手,小方,你們既然是老同學,一杯酒嘛,喝了吧。

王處長是不想冷場,小方看著手里的酒杯,有點發愣,肥胖的劉主席正笑瞇瞇地看著他,像一個張著血盆大口的老虎或是獅子,不光他像,王處長,在座的人都像,他們提著鼻息,伸著猩紅的舌頭,涎水流了三尺多長,頓時間,小方感覺自己瘦若羔羊。

劉主席沒有太多耐心,他舉著酒杯,一飲而盡,他看見劉主席的嘴張得奇大,瓊汁乖巧地鉆入他的喉嚨,劉主席咂了咂嘴,用手背擦了嘴邊的酒漬,一副快活的模樣。

接下來,就看小方的了,小方的胃里已經起了火,這火把他的胃液點著,火焰正從內部升起,從喉嚨里噴出。

愣什么愣,干呀。

小方一口灌了進去,酒很溫順,沒有想象的那樣不堪忍受。

小方就放松了警惕,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了起來,后來他的話也漸漸地多了起來。王處長見小方喝多了,就用眼睛看他,此時小方根本不顧及這些,搶著說話,跟平日里做事小心謹慎的那個人完全不一樣了。劉主席開始還跟著小方的話,哈哈地笑著,可笑著笑著,他發現了王處長的眼神不對,這種場合王處長估計礙于面子,是發作不了的,要發作得劉主席發。

劉主席大聲地說,小方,你少說幾句。

小方嚇了一跳,吐了下舌頭。

劉主席對王處長說,我這個同學呀,就得我治他。

小方猥瑣地點著頭說,對對對,劉主席說的對,只有他能治我。

劉主席一瞪眼睛厲聲說道,怎么能說只有我治你呢,你是不是不聽王處長的話?

小方嚇的又吐了下舌頭,我說錯了。

說錯了,就得罰酒。

小方面前又倒了一高腳杯白酒。

王處長在看他,劉主席在看他,所有的人都在看他,小方弓著腰,畢恭畢敬地站起來,雙手舉著酒杯……我說錯話了……這杯酒我該罰……說完,小方一仰脖,咕嚕一下咽了進去。

11

光線從不遠處照射過來,樹木、草地都涂抹上了鵝黃色,包括笑聲都是鵝黃色的。這是久違的時光,他看見自己和老婆坐在一個湖邊的石頭上,拍著手,笑聲明朗,三四歲的兒子呢,正一個人搖搖晃晃,在草地上玩皮球,后來他跟他老婆說了一句話,也忘了說的是什么,老婆勃然大怒,尖銳的罵聲,讓他感到意外,他正要辯解,發現兒子不見了,草地上空空的,他顧不上老婆的罵聲,站起來找兒子。這時他看見兒子在追逐那個皮球,皮球越滾越快,兒子就跟在后面,皮球從草地蹦到石頭上,跳了兩下,又從石頭上掉進了湖水里,兒子張著兩只小手,咿咿呀呀地朝著湖水的方向跑,小方想大叫一聲,可聲音就卡在喉嚨里,發不出來……

小方霍地一下從夢里醒來,擦了下頭上的汗,緩了半天才意識到這是個夢。

兒子并不在身邊,屋里只有他一個人。他回想昨天酒后發生了什么,但他什么都想不起來了,這比上次進派出所丟人都可怕。他越是拼命地回憶,越是蒼白一片。他感到耳根子發熱,很快這熱遍布全身,自責和羞恥正像兩股繩子一樣,把他的手腳捆得結結實實,他胸口發悶,呼吸困難,無地自容。

窗外的晨曦像水一樣漫上窗臺,有銀色的光線在那里跳躍,屋子里的一切漸漸清晰起來,這是嶄新的一天,新鮮的氣息撲面而來,小方內心的虛空感還在蔓延,他覺得自己真無可救藥,在劉主席的面前,估計是永遠抬不起頭了,不光是劉主席,還有王處長和處里的那些人,這么一想,小方覺得自己未來一點希望都沒有。

在床上又躺了一會,他看見墻上兒子的照片,兒子正笑瞇瞇地看著他,這張照片是兒子六歲時拍的,那時候他還沒離婚,所有的日子充滿了彈性,現在呢?

一切為了兒子。

小方給自己打氣,喝多了就喝多了,有什么大不了,干嘛要后悔,后悔又有什么用。這么一想,他心情好了一些,他洗漱,穿衣,出了家門。到單位大樓前,他的心又七上八下起來,他在想,王處長會不會因為昨天的事,把自己打發回原籍,如果那樣的話,他的努力將會付之東流,這些都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兒子也不能在這里上學了,這是大事。想到這里,小方又有點泄氣,正思考著一會見了王處長怎么說,門口站著的圓頭保安笑嘻嘻地和他打招呼。

打完招呼,小方想走,圓頭保安走到他跟前說,你聽說了沒?

聽說什么?

高處長判了,貪污判了十年。

小方哦了一聲。

還有呢?

還有什么?

圓頭保安四周看了一下,他說你們處的那個王處長昨天和老婆打架了。

是嗎?小方覺得圓頭保安真是不簡單,什么事他都知道。他倆不是經常打嗎?

這次不一樣。圓頭保安說,打的都報了警,大半夜,你知道嗎,警車嗚啦嗚啦地響,全院的人都醒了。

什么事,至于報警?

圓頭保安又看了下四周,他說王處長老婆有點神經病,總懷疑你們王處長在外面混女人,兩人前半夜吵,后半夜你們王處長想睡覺,他只要一合眼,他老婆就叫喚,讓他交代,后來你們王處長忍無可忍,就報了警。

小方現在心情突然好了一些,他覺得自己這點破事,比起痛苦不堪的王處長來說,基本不算事,為了答謝圓頭保安告訴他這些事,他遞給了圓頭保安一根煙,圓頭保安拿著煙端詳了一下,這是高級煙呀,我見高處長以前就抽的這種煙。

小方說你他媽的會說話不,是不是也盼著我進去。

圓頭保安吐了下舌頭,笑呵呵地走開了。

到了辦公室,小方剛坐下,就聽見對面的王處長叫他,他心一驚,用手搓了下臉,然后快步走到王處長辦公室。王處長坐在電腦后面,看上去很精神,沒有和平日里不一樣的,小方想圓頭保安實在無聊,王處長這不是好好的嗎?

王處長視線從電腦上轉移到了他的身上,不難受了吧?他問。

小方臉一紅,就說王處長我錯了,昨天給您丟人了。

給我?哈哈哈。王處長出乎意料地笑了起來,他說,都是喝酒的事,這算個啥,昨天主要是你那個不靠譜的同學刺激你,換了我,我也受不了。

小方真沒想到王處長會這樣說,說的這么貼心,說的這么溫暖,說的這么有水平。

王處長說好啦好啦,不說這事了,今天我找你有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處長你說。

王處長朝他使了一個眼色,他明白了,是讓他把門關上,他就關上了,這個過程他猜想王處長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對他說,果真,他剛坐回原位,王處長說,現在局里要解決幾個長期借調的,要通過遴選考試,你有沒有信心?

小方說信心是有,可我這年齡超了吧?

王處長說這次局里就是為了解決你們這些超齡的借調人員,專門協調人事部門,放寬到四十五歲,你多大?

小方說,我四十三。

哦,正好,這幾天你工作上放一放,把業務書多看看,這可是難得的機會呀。

小方從王處長的辦公室里出來,有點興奮,這讓他想起當年那次考試,如果那次不是他們那個小局長從中作梗的話,現在自己應該熬出來了,這次這個機會一定要把握住,把握住的話,他就會徹底改變命運。想到這里,他把目光轉向窗外,外面的天晴朗無云,龐大嘈雜的城市就在他的腳底,他突然發現自己也許就是人物,是被塵世糾纏住的人物,一旦有機會,他會像現在一樣,站在省城的最高處,俯瞰天下??粗粗?,他突然想起父親給自己起的名字,方松,他方松,如今已經不是小方,就應該像棵頂天立地的松樹一般,傲立山頂。

12

星期六,小方到康復學校去接兒子。在校門口等了四十多分鐘,兒子都沒出來,小方正要進去找兒子,電話響了,是兒子的老師,接通后老師問小方在哪,小方說就在門口。老師說那你來趟我辦公室。

兒子的老師是個胖姑娘,說話時愛擠眉弄眼,胖老師說今天你兒子公然打老師。

打老師?小方說,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胖老師臉上的肌肉在快速地抖動著,擠眼的頻率在不斷加快,她說,不光打,還咬人。

咬人?

你不信呀,你看。說著胖老師擼起了袖子,粉白的手臂上確實有一片淤青,胖老師指著那傷,這就是他咬的。說著她的眼睛里有淚光顯現。

小方擔心老師會哭,就說,實在對不起您,是我給您添了麻煩。

麻煩?胖老師的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下來,我是老師,不是丫鬟,這個孩子肯定不能要了,我已經跟校長說了,他要不走,我就走。

屋子里一下變得靜悄悄的,只有墻上的一臺石英鐘在咔噠咔噠地走著,聲音勻速、亙古,小方感覺就是這聲音把自己推向了深淵。再說什么,對胖老師都沒用了,此時她什么都聽不進去,她的五官扭曲、顫抖、擁擠,小方不敢再去看她,再看下去自己會崩潰。

在宿舍里,小方看到了兒子,兒子正抱著一本阿衰的漫畫書在看,看得很投入,一點都沒察覺出爸爸就站在他身邊,他的一只手放在下巴下面,仿佛隨時笑,就能快速地用手捂住嘴。面對兒子這個樣子,小方怎么會責怪他,怎么告訴他,他的老師已經不要他了,想到這些,小方眼睛濕潤,他不想在兒子面前流淚,就轉身到了走廊。

就這么走了嗎?小方有點不甘心,他知道自己一旦把孩子接回去,麻煩的事情還在后面,他每天要上班,孩子呢?誰去管他?那么只能送回老家,他回了老家,他媽根本顧不上他,這個孩子不就廢了嗎?這么一想,小方轉身到了校長室。

校長是個瘦高個,笑瞇瞇的,小方見他抽煙,就把煙掏出來,遞給那校長,校長也沒拒絕,點著后,問他什么事?他就把前因后果說了,校長邊聽邊咳嗽,中間幾次,小方見校長瘦弱的身體像個空洞的管子,咳嗽聲就在里面回響。

您沒事吧?

校長擺了擺手,小方就繼續說,說著說著,激動起來,眼淚就管控不住,吧嗒吧嗒地流了一臉。

校長朝著紙簍子吐出一口濃痰,長長的,小方看的惡心,臉上又不敢流露,就用袖子擦了下臉,他說我實在沒辦法,就找您給想想辦法。

吐完痰后,校長舒服多了,剛才烏青的臉色也變得紅潤起來,他說,這個事嘛,我說了也不管用。

小方瞪大了眼睛,您說了也不管用?

我們學校實行的班主任制,也就是李老師負全責。

可是她……

你別急,是這樣的,這個李老師性格直,心里有什么就說什么,也許她剛才跟你說的全是氣話,我給你出個主意。

您說。小方激動地看著校長。

明天是星期六,我把李老師家地址告訴你,你帶著孩子買點東西,去她家好好說說,李老師又不是跟你有仇,估計態度會轉變。

校長到底是校長,話里有話里的內容,舉重若輕地把小方的問題就解決了。小方捂著校長的手,感謝再三,說這件事辦完了,還要請校長出來喝幾杯。

兒子一路沒說什么,小方也沒問他,兩個人默默地騎著自行車,小方聽見身后的兒子不停地抽動著鼻子,樣子像是要感冒。天色漸暗,濃重暮靄已經將這個城市包裹,街道上的一切景色顯得黑黢黢,因為修高架橋,所有的路燈全壞了,道路被挖的坑坑洼洼的。

兒子不說話,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許他什么都沒想,可他知道兒子已經意識到自己犯了錯,面對這個錯,他學會了不說話。兒子趴在桌子上寫作業,樣子看上去很乖巧,小方在屋里轉了一圈,覺得還得把話問清楚,他就坐在兒子的床上,問兒子為什么要打老師?

我沒打。兒子回答一點不含糊。

小方有點惱怒,他把手高高舉起,準備朝著兒子的后腦勺扇一下,可這時看見兒子在吧嗒吧嗒地流眼淚,小方舉在半空的手又落了下來。

他真的下不了手,兒子本來就自閉,就是打死他又有什么用。小方的眼淚也流下來,他用手摸了下兒子的頭說,兒子,你知道你上這個學,爸爸費了多大的勁,你有什么委屈,你回來跟爸爸說,你不能打老師,打老師的后果是什么,你知道嗎?就是開除你,你說,開除了,你去哪,不能小小年紀就待在家里玩吧。小方說著說著,眼淚流得更兇了。

兒子的身體在顫抖,這一點小方能感覺到,畢竟是親生兒子,自己的苦,他應該知道,父子的心是相連的呀。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子還是跟他說了原因,今天胖老師讓他們畫媽媽的模樣,兒子畫了半天畫不出來,胖老師就急了,說你這孩子沒媽呀,這么長時間連個媽都畫不出來,別畫了。說著要拿他桌子上的白紙,兒子就忍不住朝著胖老師的手,咬了一口。

兒子還在顛三倒四地說,小方的眼淚,又流的一塌糊涂。

13

第二天,起了大霧,看樣子要下雪,空氣中潮乎乎的,街上的一切,都顯得影影綽綽,這是小方到了省城,頭一次經歷這樣的天氣。他和兒子行走其中,像是走進了迷宮,兒子很興奮,不像是找老師道歉,倒像是跟小方去什么地方探險。兩人沒騎車子,步走去,康復的老師說了,多加強孩子的體育鍛煉,會對孩子的身心健康有很大幫助。

兩人走了一會,額頭見了汗,人呢,也走的氣喘吁吁,見路邊有一家大超市,小方拉著兒子進去,兒子問進這里干什么?小方說到你們老師家,咱們空著手怎么能行?兩人在超市里買了些核桃粉、進口奶粉之類的營養品。出了超市,一路上小方告誡兒子,說一會到了老師家,你就什么話別說,最后流幾滴眼淚。

為什么要流眼淚?

你別問了。小方有點心煩,你就按照我的話去做就行了。

李老師家在一個老廠區的后面,如今老廠區早就荒廢,空空蕩蕩,當年這里出產的羊毛毯很出名,小方那會還小,但他知道,誰家有人結婚,家里都得準備這么一塊毛毯。小方家里就有一塊,平日里不舍得用,那毛毯蓋在身上確實又舒適又暖和。

過了這片已經荒廢的廠區,小方看見不遠處有幾棟老樓房,說老樓房,主要是樓房外觀,這樣外觀的樓房已經不多見了,是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蘇式建筑,走著走著,小方又把校長給他留的地址看了一下,確實是這里,他的心里不由起疑,怎么李老師會住在這么破舊的地方?

到了李老師家門前,小方拍拍身上的浮土,叮囑兒子不要進去,就在門口老實待著。兒子乖巧地點著頭。

安頓完兒子,小方敲門。不一會門里傳來拖鞋的聲音,門開了,里面露出了一張胖嘟嘟的臉,李老師看著小方,一臉驚詫。

你怎么找到我家的?

小方說,是校長告訴的,沒別的意思,就是想過來看看你。

李老師見小方手里拎著兩袋子營養品,就把門打開了。屋子不大,七十平方米的樣子,客廳里有些黑,沙發和家具都顯得很陳舊,小方有點恍惚,像一步踏進了他的小學老師家里。小方不是做客,而是上門道歉的,所以不敢東張西望,李老師去倒水,小方還是忍不住朝其他的屋子望了一下,確實沒人,李老師的愛人呢?

水端到兩人的面前,小方連連說了幾個謝謝。見李老師坐定,他把積攢的情緒一股腦地說了出來,說自己帶著孩子多不容易,這個孩子回家后,被他狠狠打了一頓云云,小方邊說邊觀察李老師的表情,李老師臉上的肌肉又開始顫抖起來,不停地擠著眼睛。

小方說,這回孩子真的知道錯了,您就原諒他吧。

說完這話小方幾乎要站起身,看樣子李老師再不原諒,他就要跪在老師面前。

李老師嘆了口氣,她說,我不知道你也不容易,一個大男人帶著一個孩子,我這個人也不是鐵石心腸,這孩子平日里本來挺乖的。按道理我不該說,他這自閉癥,你得多抽出點時間陪陪他,讓他快樂起來,本來他的智商要比同齡孩子低……

這個怨我,以后再忙,我也得多陪他。

李老師臉上顫抖的肌肉開始變得有些松弛,擠眉弄眼的頻率也不像先前那么頻繁,她說,你既然這么誠懇地來了,就讓孩子星期一正常上課吧。

小方沒想到校長出的主意這么有效,他說太謝謝李老師了。對了,您愛人不在家?

李老師說他出門了。

小方看時間差不多了,該辦的事都辦妥了,就站起來跟李老師辭別。

出了李老師家門后,小方本以為兒子還在原地,可兒子并不在,他就在樓四周找了一圈,還是沒找到。他心里有點急了,擔心兒子讓人販子抱走,這么一想,他更著急了,就大喊著兒子的名字。天地昏暗,小方眼前總是出現一輛面包車,停在兒子面前,兩個戴著白口罩的人下車,把兒子嘴捂住,抬上了車,兒子的腿腳不停地掙扎……

快出廠區一個角落,小方看見兒子正在地上用石頭畫著什么,小方快步跑了上去,一把抱住了兒子。

你嚇死我了……

14

咣當一下,小方放下不少事,人也變得輕松了許多。晚上,小方想起應該給那個出主意的校長打個電話,感謝他一下,電話里小方有點興奮,他說都辦妥了,李老師沒再計較之類的話。

校長說,李老師也挺不容易,她男人坐牢已經四五年了,她一個人,性格也變得很古怪,我們有時見她,還得讓著她。

坐牢?您說她男人坐牢啦?

壓了電話,小方抬頭看了看外面的天,天已經黑了下來,聽天氣預報說,明后兩天要有一場大雪,小方走過去,推開窗子,外面開始飄起星星點點的雪花。

兒子在他身后含糊地問道,過幾天,還能不能看到紅月亮?

小方抬頭又端詳了黑壓壓的天。

能,一定能。

每天上午小方去單位工作一會,下午就在家里看書,局里有二十多個借調的人,這次對于誰都是機會,連平日里嘻嘻哈哈的人,這幾天都看不見蹤影。

中午在食堂小方遇到了小馬,小馬問他復習得怎么樣,小方說馬馬虎虎。小馬又說這次省局解決的借調人,是事業編制,你知道嗎?小方說這有區別嗎?

小馬說當然有,比如喪葬費就不一樣,公務員要比事業編制多二十萬呢。

小方一聽,差這么多。

兩人正在說話,小方手機響了,是王處長老婆,發來短信,讓小方回電話。

小方回復,我很忙。

她的電話就來了,小馬見他不接,問怎么了?小方說是王處長那個神經病老婆。小馬以前聽小方說起過,就對他說,你還是接了吧,聽聽她說什么,不接的話,她會沒完沒了地打。

電話的鈴聲還在延續,小方就接通了,王處長老婆劈頭蓋臉地問他在哪?這話讓小方有點窩火,心想在哪兒不在哪兒,跟你個瘋婆子有屁關系?小方接電話的手有點抖,他說,我在食堂,你有事嗎?

王處長老婆說,王建喜跟你在一起吧?

不在。

好,王處長老婆說,你不許騙我。

我真沒騙你,他不在。

王處長老婆口氣平穩了一些,我給你電話,不是想說他的事,我找你有事。

找我?

對,你看你什么時候有空,到我家來一趟。

有什么事電話里說唄。

電話里說不清楚。

小方支吾著,不知道答應還是不答應。

王處長老婆說,我又不是老虎,能把你吃了,這樣吧,下午三點,你來我家,記住,這事千萬不能讓王建喜知道。

然后電話就壓了,小方很不自在,他看著小馬,見小馬抿著嘴朝他壞笑,就問小馬什么意思?小馬說這個王處長老婆不是在勾引你吧?

小方臉就紅了,他用腳踢了下小馬,這玩笑不能開,快說,我該怎么辦?

怎么辦?小馬用一個塑料管狠狠扎到酸奶的蓋子上,去看看,看看她找你到底什么事?

中午小方睡不著,就在院子里走了三圈,頭頂上陽光恍惚,照得他暈乎乎的。光影中,他仿佛看見王處長那個瘋老婆瞪著眼睛,黑著臉,就在不遠處,他走到哪兒。她的影子就出現在哪兒,小方決定不走了,回辦公室里睡覺??爝M大樓時,遇到了那個圓頭保安,小方不想和他說話,沒想到圓頭保安把他拽住,讓他抽根煙再回去睡。

小方見時間還早,大樓前空無一人,就抽煙和他說話,圓頭保安問他,這幾天你們王處長是不是要離?

小方開始沒聽清,聽清了,他搖頭說不知道呀。

圓頭保安說,估計過不了了,我昨天晚上值班,看見你們王處長晚上九點了還領著一個女的來辦公室。

小方哦了一下,他心里想這保安多事,女的怎么了,人家可能談工作。

圓頭保安回頭看了一下四周說,那個女的長的挺漂亮,大高個子,穿著件風衣,我正在大樓里的監控前,看見他和那個女的進了電梯,你知道我看見什么了?

小方本來想走,這話提起了他的興趣,你看見什么了?

他和那個女的在電梯里親嘴。說完圓頭保安噗嗤捂住嘴笑了起來。

真的?

這我還能騙你,好笑的事還在后面呢?

小方覺得面熱耳燥,想走,可又想聽后面發生的故事,就掏出煙,和圓頭保安又點上一根。圓頭保安抽上煙,說話更來勁了,他說他就上了樓,這是他工作,檢查下每層樓是否有沒關燈的屋子,結果走到了王處長的屋子,聽見有叫聲,開始他嚇了一跳,以為是貓叫,后來再聽,突然明白了,是女人在叫……你們王處長膽子也太大了,跑到單位里干這事……

樓道里靜悄悄的,小方回到辦公室,反鎖上門,躺在長沙發上,他閉上眼,想起圓頭保安的話,再想想王處長的齷齪,不是為孩子的話,絕對不會與這些人為伍。就在他快睡著的時候,他的耳邊依稀傳來輕輕的喘息聲,然后是一個女人在叫,叫得起起伏伏,仿佛就在自己的身邊……小方霍地一下坐起身來,睜開眼睛,屏住呼吸,屋里什么都沒有。

15

事實上小方從來沒這么近距離看王處長的老婆,他老婆五十多歲,五官還算端正,看得出來,小方來之前,她化了妝,不像平日遇到的那樣兇惡瘋癲,倒添了幾分風韻。她給小方倒水時,小方看見她顯露的乳溝,這個細節讓小方變得有點慌亂,他趕緊把頭低下。王處長老婆意識到了,她顯得很坦然,微笑著看著小方。小方來之前,手里專門拿著一個筆記本,此時,正好派上用場,翻開本子,一副像在單位里聽匯報的樣子。

王處長老婆看了眼小方,說你不用記。

小方就老老實實地放下手里的筆,他也不敢抬頭看對面,就盯著手里的茶杯。

我叫你來,有點事想讓你辦。

小方欠了下身,嫂子,你說吧,我能辦到的,一定辦。

王處長家的客廳里擺著一臺座鐘,咣當咣當地擺動著。王處長老婆喝了口水,小方不知道接下來她要說什么,他多少有點緊張,兩只手不停地搓著 。

我倆準備離婚。

???小方頭有點懵,他抬頭看了眼王處長老婆,她的眼睛有點泛紅,這是王處長的家事,小方明白,他還明白王處長老婆叫他來,不會光是告訴他離婚的事,所以他要鎮定下去,他先是故作驚訝,然后說了些寬心的話。

我聽說你文筆不錯?王處長老婆又喝了口水。

小方沒明白王處長老婆的話,看著她。

我想讓你給我寫寫那個王八蛋的事,我說你寫,我實在是寫不了,如果我能寫就不麻煩你了。

小方嚇了一跳,他說,寫這些又有什么用,你們反正要離婚。

有什么用?王處長老婆憤憤地把水杯往茶幾上一蹾,里面水花四濺,她說我打印出來,給他們單位人每人一份,讓單位人看看,他王建喜是個什么東西。

掛鐘突然狠狠地響了一聲,這一聲讓小方心肝一顫,他不敢再去看眼前這個女人,此時這個女人的臉又變得猙獰起來,五官立體,眼睛突兀,小方無論如何沒想到,她找自己要干這事,他能干嗎,干了,他成了什么人。

嫂子,你冷靜一下,你聽我說。

小方,你先別說,聽我說。

小方就止住了口。

她從和王建喜結婚說起,說她如何對王建喜好,好在哪,好到王建喜從來沒洗過內褲,都是她洗的,這些都不算什么,為了王建喜能在單位上混個官位,她托各種關系,有一次遇到一個流氓領導,差一點把她自己搭進去,這些苦,她跟誰說,眼淚只能往心里流。后來王建喜當了處長,基本把家當成旅店,說是單位忙,工作壓力大,她見他比見皇帝都難。前一陣子,她查出了子宮肌瘤,有惡性的可能,她想跟他說,結果王建喜根本就不在意,讓她徹底寒了心。

小方,你剛來,嫂子對你那樣,有點過分,可你知道嗎,我這樣對你,就是想讓他王建喜知道什么是陳世美的下場。

她這么一說,小方的心就軟了,想想眼前這個女人確實不容易,比起她來,自己受點委屈也不算什么了。小方就勸她,算了吧,都是老夫老妻,何必再較真呢,大半輩子都過了,忍一忍算了。

算了?王處長老婆紅紅的眼睛終于迸濺出淚花,她一邊哭一邊罵,他姓王的外面養了多少個狐貍精,算了,我現在想跟他算了,他能跟我算了嗎……

小方見她哭的稀里嘩啦,就把桌子上的面巾紙遞給她,她接過紙,一邊擦淚一邊哭訴,小方,你來了,我也不怕你笑話了,我跟你說,他姓王的居然要把這套房子賣了,后來我才知道,是賣給他一個相好的,給我十萬塊,讓我滾蛋出門,你說說,他是個什么東西。

小方感到自己的耳邊亂哄哄的,掛鐘搖擺聲也變得紊亂起來,他不知道怎么面對眼下的局面,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站起來,他說嫂子,我上趟你們家的衛生間。

王處長老婆用手指了一下,小方進去方便的時候,腦子里想著怎么能盡快脫身,要知道,這王處長的家事就是一個能要人命的泥潭,他不想這么無緣無故地陷進去,換句話說,這一切跟自己無關。他覺得自己得走,馬上走,越快越好。

出了衛生間,小方準備轉身關燈,沒想到王處長老婆從身后一下抱住了他,這個舉動把小方嚇的魂飛天外,王處長老婆還在抽泣,顫抖的身體像張網,把小方勒得快要窒息,小方說嫂子,您先別哭,先松開手,您聽我說。

王處長老婆就松開了手,兩只手捂著臉,這樣子倒像是小方對她有所不軌,小方走到了茶幾前,拿上自己的本子,他說嫂子,您說的事,我一定辦,您放心,我單位還有事,我先走了。

說完,小方不敢再停留,打開門,慌亂地出了王處長家,樓外除了秋風吹著地面上枯干的落葉,嘩啦嘩啦地響,沒有什么人,小方后悔自己這么冒失的一個人來,要是拉一個人來,也不會出現剛才的場面,他正走著,當啷一聲,小方嚇了一跳。

一只灰色的野貓,從他面前躥了過去。

16

你不考了?

王處長眼睛瞪的很大,有點不相信這話是從眼前這個叫方松的人嘴里說出來的。

為什么?

小方本來不想說,但在王處長的逼視下,還是說了,他現在是公務員,考進了省局,他就成了事業編制,他要把二十萬的喪葬費留給兒子。

你真是個榆木腦袋,你打算一輩子借調呀,?。?/p>

……

周末,小方到學校里去接孩子,聽愛擠眼的李老師說,最近兒子表現得不錯,性格也變得開朗了,這是個好兆頭。兒子從書包里掏出一張畫,讓小方看,畫上有一只狗,張著大嘴,一個孩子模樣的月亮,一臉驚慌,小方問兒子,這是畫的誰?兒子說畫的月食,兒子在畫上歪歪扭扭地寫了幾個字:月食,快跑。

小方看著看著,心里一酸,用手摸著兒子的頭。他說,對了,上次你說的那個紅月亮啥時候出現,兒子卷著畫,放回了書包里,他說爸爸你忘了,就在今晚。

今晚?

小方依稀想起來了,他抬頭看了下天,天空清澈,看不到一絲云,用不了多久,銀盤一樣的月亮就會出現在天際。他系了兒子棉帽上的帶子,騎上車子。天氣開始混沌起來,地上升騰起了一層暮氣,霧蒙蒙的,自行車在堅硬的雪地上不時發出艱澀的聲響,小方一邊用力蹬著車子,一邊給兒子講天狗吃月亮。

兒子說,月亮被天狗吃了,天上還會有月亮嗎?

小方說,當然有。

天狗咬它,它會疼嗎?

夜晚的風真實地吹過來,吹到了小方的臉上,一陣陣地生疼,他覺得臉已經凍成了一片,變成一塊硬痂,好在,他的嘴還能動,嘴動就能說話,他肚子里還有好些話,沒說完呢。

責任編輯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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