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然

安倍晉三。圖/澎湃影像
8月28日下午,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在官邸舉行記者會,宣布了提前卸任首相的計劃,原因是“自身健康狀況惡化,難以繼續履行首相職務”。
8月17日和24日,安倍罕見地連續兩次接受體檢。2007年,安倍在首次出任首相時,就曾因痼疾潰瘍性大腸炎而提前卸任。
對于在新冠疫情下的這次辭職,65歲的安倍 “向各位國民由衷致歉”。他還強調,將不設臨時代理首相,繼續執政直到選出繼任者。安倍還表示不考慮退出政界,在下屆眾院選舉時,“將作為一名議員參加”。
自2012年12月第二次入主首相府以來,有著“安倍獨大”之稱的這屆政府已經走過了約7年零8個月。安倍的首相任期時長超過了外祖父岸信介、外叔祖父佐藤榮作以及明治維新首功之臣伊藤博文,其本人也成為現代內閣制度形成以來在任最久的首相,而他的這屆任期原本要到2021年9月結束。
但安倍在宣布辭職計劃的記者會上仍提到三點“遺憾”,可以概括為一句話:任期還是太短了。他感慨自己沒有讓俄羅斯歸還北方四島,沒有實現“朝鮮人質事件”解決,也沒有完成對“和平憲法”的修訂,“猶如斷腸之痛”。除了內政與外交,安倍引以為傲的“安倍經濟學”成果被突如其來的新冠疫情吞噬,而其執政后期致力解決的關鍵難題少子化與老齡化,也尚未得到轉變。
“他的意圖是正確的。他知道日本需要改變。但他難以克服根深蒂固的反對意見。”對于安倍的首相生涯,《華爾街日報》評論稱。
2020年6月底,日本國立政策研究大學經濟學教授邢予青從新加坡回到日本,感受到了強烈的政策對比。“在新加坡,政府嚴令酒吧停業、人人戴口罩;但到了日本,一切生活、消費如常,政府只是建議酒吧早一點關門。”邢予青向《中國新聞周刊》介紹。
疫情防控的松弛,讓日本正遭受著第二輪疫情。6月26日,日本新增新冠病例數自5月中旬以來首次破百,之后一路攀升到超過1500例,全國總感染人數到8月31日達到6.8萬。然而,日本首相安倍晉三拒絕像面臨第一輪疫情時那樣宣布國家緊急狀態,而是以1.7萬億日元(約合人民幣1100億元)的經濟刺激計劃推動日本國內盡快復工,甚至促進人員流動。政府甚至鼓勵國民旅游,給予高額補貼,在外住旅館的最高補貼可以達到一晚2萬日元。
從經濟學的角度,邢予青能理解安倍的選擇:“新冠疫情對經濟造成的影響,本質上就是讓社會停止了經濟活動,所以政府需要做的是推動恢復這些活動。”但這項政策引發了日本社會的激烈爭議。宣布辭職前,安倍的支持率已經下降到其任期內的最低水平。
這場防疫政策之爭的情形和2012年安倍二度入主首相府時的經歷如出一轍。當年,安倍宣布以寬松的貨幣政策、財政刺激和結構改革的“三支箭”重塑日本經濟。此言一出,以時任日本央行行長白川方明為首的日本高層人士齊聲反對,認為安倍的政策必將把日本乃至全球拖入通貨膨脹的深淵。此后,保活力還是保安全,幾乎是貫穿安倍執政周期的關鍵爭論。
自1990年代泡沫經濟破裂導致“日本崩潰”以來,“通貨膨脹”成為游蕩在歷屆日本政府頭頂的幽靈。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后的復蘇階段,歐美發達國家紛紛推動量化寬松的經濟政策以促進消費、拉動增長,但直到安倍第二次上臺前,日本政府依然采取穩定的貨幣和財政政策,拒絕增發貨幣、擴大財政支出等可能導致通貨膨脹的積極措施。
面對困局,安倍經濟學的基本思路是“追求通脹”。邢予青在亞洲開發銀行任職時的老領導黑田東彥取代白川方明成為日本央行行長,他堅定支持安倍設定的2%通貨膨脹的目標。“通俗的說,就是在通貨膨脹率達到2%之前,日本央行都可以不斷增發貨幣。”邢予青解釋,這是安倍經濟學的核心,它促進了國內消費,也使得日元貶值,回歸到兌美元100:1左右的匯率。
同時,安倍政府推動日本公司治理改革,實行更開放的移民政策,擴大女性就業,與世界主要經濟體達成自由貿易協議,進一步調動國內外市場的經濟活力。趁著利好形勢,安倍政府將消費稅分階段從5%提高到10%,以增加財政收入,降低政府對債務的依賴。
政策看似不復雜,但從開放移民到塑造職場女性群體,每一項都在挑戰日本社會的保守傳統觀念。為推動自由貿易,安倍甚至不惜背棄自己關于“不加入TPP”的競選承諾,并向歐美開放日本農產品市場,導致作為自民黨票倉的農民群體和農協舉行游行示威,認為自己被安倍政府背叛。
安倍經濟學最終的成效如何?2013年到2017年,日本GDP年增長率分別為2%,0.4%,1.2%,0.6%和1.9%。“這個增長率無法橫向和其他國家對比,但看一個國家的經濟發展,最主要是參考本國的潛在經濟增長率(一國在各種資源得到最優配置條件下,所能達到的最大經濟增長率)。”邢予青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而受到少子化、老齡化影響,日本本身缺乏勞動力和國內市場需求,其潛在經濟增長率自90年代末以來長期在1%以下徘徊。
《福布斯》雜志也在安倍宣布辭職后評說:市場對安倍的看法是,他沒能創造一個“增長的故事”,但至少他沒有讓日本經濟繼續沉淪。
在執政后半期,安倍也想創造“增長的故事”。2015年,他提出提升社會保障、推動生育支援計劃的“新三支箭”,意在改變日本面臨的勞動力和需求不足的結構性問題,從根本上提高日本的潛在經濟增長率。然而,“新三支箭”推行五年后,日本人口負增長的缺口從2005年時的2萬人增加到2019年的50萬人,40%的年輕人選擇單身,安倍改革的第二步并未成功。
2017年后,外部環境對安倍經濟學造成了進一步打擊。美國總統特朗普上任后展開貿易戰,對日本鋼鐵和鋁實施25%和10%的懲罰性關稅,其目的則指向安倍經濟學的命脈:日元兌美元匯率。“特朗普認為美元被高估,而特朗普對美元貶值的執迷讓安倍陷入了困境,迫使他不得不容忍日元走強,以維系日美同盟的安寧。”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指出。2017年后,日元兌美元匯率回到了在90:1左右徘徊的狀態。
但新冠疫情的到來,讓致力于振興日本經濟的安倍,在自己的任期最后時間見證了自1980年有記錄以來日本經濟的最差表現。
不過,屢遭打擊的安倍經濟學依然被認為是日本唯一的解藥。邢予青指出,一方面,安倍經濟學本身就是一套適用于經濟危機后復蘇經濟的組合方案;另一方面,當前日本經濟依然處于通縮狀態,尚未達到安倍提出的2%通貨膨脹率的目標,也就意味著安倍的經濟改革事實上還沒有完成。
瑞銀證券日本公司首席信息官青木大樹在接受《福布斯》采訪時也預計:“任何繼任者都將非常支持旨在幫助日本在新冠大流行后復蘇的現有政策。”“盡管安倍本人失敗了,但他給出了日本唯一可行的全面經濟改革計劃,而且沒有任何可靠的替代方案。”《外交政策》雜志評論道。
七年來,一組矛盾的數據始終出現在日本民調中。一方面,在新冠疫情前,安倍晉三內閣的支持率基本保持在40%以上,2016年、2017年之交甚至達到他初任首相時的60%高位;但另一方面,對于安倍最大的改革夙愿——修改日本憲法第九條、將“自衛隊”改為“國民軍”,日本民眾的支持率卻從未超過半數。這也使得日本憲法規定的修憲公投無法通過。
長期研究戰后日本政治的北京大學歷史學院教授王新生對《中國新聞周刊》指出,這反映了日本社會“二戰”后的“一國繁榮主義”和“一國和平主義”社會思潮,日本民眾更追求個人安逸的生活,反對武力和軍備活動。不過,安倍政府并沒有遵從這種社會思潮,而是名義上不修憲但行修憲之實,“現在和平憲法已經有名無實了”。
王新生指出,安倍其實利用了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日本社會反對《美日安保條約》的“安保斗爭”遺留的問題。當時,日本司法機關和立法機關囿于輿論壓力,不愿就安保政策進行法律解釋,將解釋權交給了行政機關。在此之后,日本有關安保政策的法律解釋都由內閣完成。進入21世紀,這反而為意圖通過改變自衛隊性質實現“國家正常化”的右翼政治人物創造了方便。
日本放送協會(NHK)發布的支持率數據顯示,安倍內閣通過安保法及特定秘密保護法等涉及國家安全的法案時,其支持率有明顯下跌,但很快就會回升。王新生指出,除了用安倍經濟學為民眾謀福利之外,“安倍晉三巧妙地利用了朝鮮半島的危機狀況,向日本民眾宣傳核危機的危險性。在2012年到2017年前,安倍內閣也經常使用中國威脅論推廣自己的政策。”
2017年特朗普上臺后,安倍內閣因為日美貿易戰的壓力改變了對華政策。但王新生和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副會長包道格都對《中國新聞周刊》預測,隨著中美關系緊張化,日本政府對華態度可能在未來一段時間再次回到2017年前的狀態。
另一邊,安倍又以全球化捍衛者的形象出現在國際舞臺上。他在任內累計出訪170余次,足跡遍布80多個國家。日本歷史上出訪國家數量的第二多的小泉純一郎到訪的國家只有安倍的一半。
在特朗普治下的美國“退群”的背景下,日本與跨太平洋伙伴關系(TPP)框架下其余的11國繼續推動《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CPTPP)的實現,并與美國單獨簽署了雙邊自貿協議。2018年,安倍晉三又和歐盟委員會主席容克簽署《日本與歐洲經濟伙伴關系協定》,標志著日本與絕大多數世界主要經濟體實現了自由貿易。
不過,除了安倍自己所稱的沒有讓俄羅斯歸還北方四島、沒有實現“朝鮮人質事件”解決外,日本共同社也指出,在“二戰”結束75周年之際,安倍晉三的近鄰外交逐漸陷入僵局。距離他在戰后70周年談話中提倡構建“面向未來”的關系過去了5年,韓國就原被征勞工問題持續批判日本,實現戰后和解十分遙遠。今年4名閣僚參拜靖國神社,是安倍二次入主首相府以來人數最多的,這也為未來投下了陰影。再加上阻礙首腦間直接對話的新冠疫情擴大,安倍處于無法夯實日本作為和平國家立足點的狀況。
有分析認為,安倍并非真誠地面對歷史,導致他在東亞外交上未能取得充分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