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迪

2020年3月份,我回國待了12天,距離上一次回來已有一年半之久。好友從北京到鄭州看我,聽我一直念叨著不想回去,于是問:“你不想回去是因為太留戀這里,還是因為抗拒紐約的生活?”
她問了一個好問題。之后的幾天里,我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
其實我不是抗拒紐約的生活,只是回家后我一下子又掉進了往日的象牙塔。那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想要什么自會有人送到手邊的感覺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在美國的這幾年,我幾乎忘了“順”和“被照顧”是什么樣的感受。回紐約后,我不禁思考起一個問題:紐約究竟給了我什么?
3年前,我剛來哥倫比亞大學讀研究生。一次,我在學校上晚上的課。8點下課的時候,外面正下著大雨,我和好友都沒帶傘,只能待在教室里等雨停。一直到9點多,雨勢毫無減弱的跡象,我們倆面面相覷,心知再等下去也不是辦法。我說我有個主意,咱們打學校Safety Escorts(學校提供的晚上“護送回家”服務,如果覺得不安全,就可以打電話要求護送)的電話吧,“保安”們肯定有傘。
電話打過去,對方問:“為什么要護送你們回家?”我說:“雨太大了,我們沒有傘,你們能來送我們一程嗎?”對方表示,可以送,但他們也沒有傘,送也是一起淋著雨回去。于是,這個方案作罷。
10點多,我們倆終于坐不住了,只好把筆記本電腦裹在外衣里,淋著大雨出了教學樓,一路小跑到校門口打車。上車時我渾身已經濕透,還跟朋友吐槽說,我長這么大,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窘境。在國內我什么時候帶過傘,下雨算什么,分分鐘就有人來救。
也就是從那天起,我意識到自己無人可依,學會了每天出門前必查天氣,做好萬全準備。
畢業那年的夏天,我決定搬離學校所在的曼哈頓上西區,住進臨近紐約心臟的中城。記得剛來紐約的第二個學期,我還想過搬離曼哈頓,研究了新澤西、布魯克林以及皇后區的公寓,畢竟那里有些公寓的房租要便宜小一半呢!可自打開始實習后,我又變得無論如何都不肯離開曼哈頓半步了。這里的房租是貴,可是生活之便捷和活動之豐富是其他地方難以企及的。我也算多少明白了為什么《老爸老媽的浪漫史》里泰德聽到別人因來自新澤西而自稱來自紐約時的嗤之以鼻——在“紐約客”的眼里,只有曼哈頓才是真紐約。
其實搬家是最讓人頭痛的事。我大大小小的箱子打包了十幾個,另外還有行李箱三個,各式床、桌椅、衣柜等家具若干。收拾行李之前,我并未想過有這么多東西——大大小小的鍋就七八口,僅僅是廚具就裝了好幾個大箱子。
搬家前兩天,好友在微信上問我當天是否需要幫忙,我一口回絕說沒事兒,已經請了搬家公司。在紐約待得久了,我發現身邊的女孩子都是這樣,能自己解決的事情,絕不會勞煩別人一根手指頭。
搬家那天,搬運工走了之后,我坐在地板上拆箱子。我拿著一把生了銹的大剪刀,因為用力太大又偏了方向,一把把剪刀戳進腿里,站起來的時候,血順著小腿流下去,滴得腳背上都是。那會兒我特別害怕,在空蕩蕩的公寓里,我一個人坐在床上擦著腿上、腳上、地板上的血。剛巧有朋友發微信問我搬家進行得怎樣,我一按下微信語音,鼻子就酸了,突然很不爭氣地哭起來,還傻里傻氣地反復自言自語“沒事的,不要哭”。
和朋友說了一會兒話后,我平靜下來,拿起手機搜了附近的診所,打電話過去問是否可以直接去打破傷風針。過去處理完傷口后,我又像沒事人一般回家了。
那天以后,我明白了一個人生活要萬事小心,也明白了一旦受了傷,掉眼淚遠不如咨詢醫生有用。我感覺自己內心有一些東西發生了改變。我看到自己開始擁有一個人生活的勇氣,因為在最關鍵的時刻,我知道該怎樣照顧自己了。
留學一年后,我逐漸發現果然是會哭會鬧的孩子才有奶吃。一個人若不據理力爭,利益就一定會受損。同時,我也學會了如何維護自己的利益。
在紐約,沒有什么問題是一句“我要和你的經理說話”解決不了的。接線員總想著用各種手段打太極,若是態度不夠堅決強硬,很容易被他們糊弄過去。在這里生活,我敢打賭,ConEd(提供水電的公司)、Time Warner Cable(網絡運營商),以及租房的房東、中介,一個紐約客至少會與這三者之一據理力爭一次,因為彼此利益總有沖突與矛盾之時。
記得最清楚的是,我搬家前不久,ConEd莫名其妙扣了我賬戶里的30美元(約合人民幣200元)。雖然是很小的一筆錢,我卻想弄清楚克扣的原因。
我打電話給客服,轉了無數次接線員后,總算得到了答案:扣費的原因是他們派了人員前來檢修設備。聽到這里,我就更納悶了,我在電話里問道:“為什么你們派人來檢修是我們出錢?并且,你說你們派了人來,可我根本沒看到有檢修員上門啊!”
客服解釋道,檢修員只是到大樓的地下室去檢修設備,不會通知住戶他們的到來。這時我更生氣了,追問道:“要是如此,那你們能證明檢修員真的去了地下室嗎?也許你們根本沒派人來呢?再者,我們的水電用得好好的,也沒申請過檢修,你們為什么在不通知我的情況下就派人員來呢?”
對方啞口無言,自知不占理,最終退還了亂扣我的錢。
在紐約待得久了,慢慢就知道該怎么維護自己的正當利益了。我也是這樣逐漸地,在某種程度上養成了氣定神閑、怡然自若的態度,能在遇到怪事的時候見怪不怪。要知道,在紐約,地鐵里的精神病人和乞丐數不勝數——突然對你大叫大笑嚇唬你的,自稱得了艾滋病在車廂內走來走去要錢的,得了怪病身上鼓起大包仍在地鐵里穿梭的,車廂內爬在你頭頂(是的,你沒看錯,是頭頂)跳舞賣藝的……我都遇見過,還不止一次。
去年春假結束我回紐約,拎著行李箱乘地鐵,本來站得好好的,突然對面一個瘋婆婆大叫著搶走了我的行李箱,還不停地喊著:“我的行李箱,我的行李箱!”我下意識就跟她搶起來,也沖她大吼,使勁把箱子搶了回來,整套動作簡直行云流水,一氣呵成(此處為自己鼓掌三分鐘)。然后,我繼續在原來的位置站著,心想:我能搶回一次,就能搶回第二次。
在紐約,怕是沒用的。我室友說,她的朋友因有心理陰影而不敢坐地鐵。可要是連這些都怕,干嗎還來美國呢?那天以后,我突然欣喜地意識到,以前總是躲在父母身后的那個小姑娘,終于擁有保護自己的能力了!
從哥倫比亞大學畢業后,我開始全身心地找工作,試圖在紐約站穩腳跟。在那段日子里,很多學長都以“過來人”的身份對我講過一件事:如果你急著解決身份和簽證問題,就找中國公司。只有中國公司愿意為你辦工作簽證,幫助你留在美國。這是事實,我面試過的幾家中國公司幾乎都給了我錄用通知,并且,我們班的中國同學都是從中國公司拿到的工作簽證。
可是相對容易的道路也許并不那么適合自己。有些時候弄清自己想要什么并有勇氣放棄現有的,是一件非常難的事情。更重要的是,我們要對自己有信心,要相信自己的取舍是一個正確的決定,相信時間會給予驗證。這真的很難很難,卻是我在那段時間得到的最重要的收獲。
和很多人一樣,我一開始去了一家中國公司。那是什么樣的經歷呢?我當時在微博里寫道:“違心嘗試了不感興趣的工作,僅僅工作了一下午就難過到晚上哭著睡過去。現在眼睛腫腫的還要爬起來去上班。想了想,覺得沒必要為身份簽證問題勉強自己吧。”
第一天下班走出公司大樓后,我立即給好友打了一通電話。我在馬路上邊走邊哭,最后泣不成聲。我真的很難過,一想到我無法從這份工作中得到任何樂趣和成長,一想到我只是為了身份和簽證,為了留在美國而這樣委屈自己,就非常難過。當時我想,如果這份工作不能使我在自己規劃的職業道路上有所前行,我寧愿放棄簽證回國工作。
明確了內心的真實想法以后,從離開那家公司到結束找工作,我申請的幾乎都是想去的美國公司,盡管在這個過程中一直碰壁。但我的內心是很堅定的,就算留不下來,我也一定要去喜歡的團隊,做喜歡的工作。我要有導師指導我,我要看得到自己每天都在成長。在經歷58次面試之后,我終于如愿以償。也正是這段在紐約求職的經歷,給了我大膽取舍的勇氣,讓我不再會因為害怕眼下的“舍”,而放棄長遠的“取”。
來紐約的這幾年,我變勇敢了,不似從前那樣怯弱了。在經歷過一次又一次不得不面對、不得不解決的棘手狀況后,我對自己有了更清晰的認知和更充分的信任。從前的我害怕未知,現在的我可以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什么困難都能扛過去。
離家時,爸媽舍不得我走,我說我也許馬上就徹底回來了。那一刻我是不愿意踏出舒適圈的。可回到紐約一周后,我又變得不愿離開紐約。或者應該說,我明白了自己還不能離開紐約。我知道,回國后也許一切都會變得容易很多,但那份容易對我而言太危險了。我必須強迫自己生活在這座殘忍的、一無所依的城市。
這樣的我,脫離了可依賴環境的我,才是我所期待的獨立勇敢的女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