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爾得

《脫韁世界& 摩登上海》,陳榮輝 攝

《雕塑品》,致穎 攝
高臺當代藝術中心的展覽“脫韁世界2020”中,十位來自兩岸三地的創作者以他們對周遭及世界環境變動的敏銳感知,為我們展示了當下世界的流動與豐富。他們都有在國外學習、生活的經驗,也都切身感知到環境的不同和世界的變化。從他們的作品中,我們不僅看到了世界政治經濟權力關系的流轉,也看到了他們內心世界于這變動中的反映,更看到了他們對未來環境的預測與隱憂。
在探討世界政治與經濟的關系及其力量的流轉上,年輕藝術家致穎的圖像可謂四兩撥千斤。致穎善于運用多媒體的復合式創作,揭示世界范圍內的歷史及現實層面與不同國家、利益集團之間的權力關系和力量消長。無論是對世界歷史的發展脈絡、文化及人類學價值的追尋,還是更為重要的、對當下社會問題的探討,致穎都能以適當的創作來進行多層意義的綜合表達。
這次在高臺當代藝術中心所展覽的雙頻錄像與攝影作品《雕塑品》,是致穎近年來持續對中國與非洲之間的關系所進行的縱向與橫向探索的四個作品之一。《雕塑品》的錄像部分,不僅反映了歐洲對其在非洲殖民時代所非法獲取的文物和藝術品的處理,更通過中國收藏家謝燕申,牽引出了當下非洲與中國的緊密聯系。謝燕申是幾內亞灣非洲國際藝術博物館的館長。他在非洲的30年間,從非洲的40多國陸續收藏了近萬件藝術品。近年來,他陸續將其約一半的收藏捐給了中國國家博物館。
藝術品的流動,是其背后政治和經濟力量轉變的結果。在法國大革命之后成為博物館的盧浮宮,其收藏不僅有皇家收藏,拿破侖四處征戰而帶回的戰利品使盧浮宮的展品得到了空前的擴充。當然,裝滿了人類社會幾乎每一個角落的珍貴藝術品的大英博物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等世界級的博物館,便代表了英國和美國在不同時代對世界范圍內的經濟和政治力量的掌控。
隨著二戰之后非洲興起獨立浪潮,非洲各國陸續擺脫了歐美的殖民。幾乎放棄了非洲的歐美將非洲視為不穩定、移民和恐怖主義來源,與之相反的是,中非關系卻突飛猛進,中國對非洲的經濟援助推動了非洲國家經濟的發展,中非關系無疑正在改變整個非洲大陸的商業和地緣政治重心。
在《雕塑品》中,我們可以看到致穎模仿了法國前文化部長、作家、公共知識分子安德烈·馬爾羅(Andre Malraux)在1954年所拍攝的一張流傳甚廣的照片。地板上鋪滿了安德烈·馬爾羅的《想象博物館》的書稿,而致穎也站在一堆藝術復制品前,復制品是對將遠方的雕塑或繪畫變成隨身攜帶之物的隱喻,只是致穎旁邊的照片不再是安德烈·馬爾羅旁的雕刻半身像,而被他換成了科幻電影“終結者”的形象。這一故意為之的更動,是致穎對中非地緣政治現象的未來的思考與預想。

《美國風景》,廖逸君 攝

《家》,徐冠宇 攝
自1990年代以來,全球化的敘事一直穩定地占據著主導,但如今,世界局勢正在發生劇烈變動,突如其來的新冠疫情以其前所未有的破壞力疊加在這動搖的局勢之上,全球的政治經濟生態將去往何方,成了當下最令人擔憂的未知。在中美關系正由合作逐漸轉為對抗這個議題之下,我們可以從陳榮輝和廖逸君的作品中感受到這種關系在逐漸轉變過程中所呈現的蛛絲馬跡。
廖逸君的《美國風景》是她十多年前到美國中部城市孟菲斯就讀攝影研究生期間的創作。廖逸君的作品,無論是色彩還是構圖上,都呈現了一種典型的美國式景觀,我們可以從中看到她作品中所吸收的美國彩色及景觀攝影師威廉·艾格斯頓(WilliamEggleston)、史蒂芬·肖(StephenShore)、喬爾·邁耶羅維茨(JoelMeyerowitz)、喬·斯坦菲爾德(JoelSternfeld)等的豐富養分。十多年前,從經濟正蓬勃向上的上海抵達發展已停滯不前的孟菲斯的廖逸君,記錄了這座美國中部城市的破敗之美。
孟菲斯不僅是靈魂樂、藍調和搖滾樂的發源地,還因馬丁·路德·金在此被暗殺而成為黑人爭取民權的象征之地,但這些并不能阻止這個早期的棉花交易中心逐漸黯淡。自1970年代以來,其GDP和人口的增長便開始停滯,這主要源于產業外移,當地企業為了更廉價的勞動力紛紛遷移到海外,而這之后,來自中國的進口棉花產品等又給其紡織業帶來了巨大的壓力,失業率隨之愈發升高。

《南疆》,馬海倫 攝
而“美國衰落說”似乎總是與“中國崛起”的敘事相伴而生,陳榮輝的作品則呈現了處于世界另一頭的“世界工廠”——中國的加速發展。此次展覽的《脫韁世界》、《摩登上海》,均展示了長江三角洲經濟發達地區城市與郊區間主題各異的游樂園場景。在一個全國各地日益千篇一律的環境中,陳榮輝還能對周遭的人、事、物保持感知與體察。他那四平八穩、一本正經的構圖之下的荒誕感十分吸引人,無論是夸張或稍嫌俗氣的色彩,還是雜糅了各時代與各國的文明和建筑等,都像是包裹了文化野心但實則娛樂至上的暴發戶在急于展示自己拼湊而來的絢爛與輝煌所暴露出的混亂。乘坐全球化的順風車以來,中國在近二十年高速的經濟發展下,經濟與文化發展的斷層日益明顯,這都在陳榮輝那些既荒誕不經又引人入勝的超現實場景中展露無遺。
疫情期間,我們切身體會到創作語境在繼續發生變化,中國的外部環境正日益不穩定,我們大概很難在疫情之后一如既往地享有一個開放、自由、互利共贏的全球化狀態。彼時,若我們再回來看他們的作品,或許會感受到更強烈的寓言氣息。

《四谷悠聲》,劉茜懿 攝
環境的變動使創作者向外表達世界,劉茜懿的作品《四谷悠聲》便展現了她所生活的日本東京四谷的街道上的城市化改變。創作若離開了語境,作品的藝術性則會讓位于裝飾性,特別是對于攝影而言,語境所指涉的內容,主導了作品的意義。當創作進入一個更為自由的狀態,創作者大多由外向式的對環境的反映轉變到向內的自我生命經驗的挖掘。所以,我們看到廖逸君在《美國風景》之后,創作了以她和男友之間關系為基點、對兩性關系進行長期探索的項目《實驗性關系》,也看到了陳榮輝在進入耶魯藝術學院攝影系之后,開始嘗試對內探索自己精神和內心層面的作品。
移居美國生活的徐冠宇,在不同的環境之下,自然獲得了一種同性身份的解放、包容、理想的生活狀態。他在不同的環境之下所展現、重塑的自己,根據自身性別、身體、身份政治創作了《家》。他用一種影像物化的方式所構筑的裝置性布陳,對自己在國內父母家的空間進行了一種強勢入侵。父母房子內的印刷品和照片,以無孔不入的勢頭進入了一個有著傳統力量和偏見風險的空間,以試圖進行一種身份權利的宣示和抗爭,展示出一種對脆弱性和依賴性進行公正對待的請求,同時也表達了對包容與破除偏見后家庭情感再次連接的渴望。

談思遠影像裝置作品《身土不二》現場圖

戴馥任作品《健康,出生與母語》現場圖

王天慧音頻作品《MAMA》現場圖
環境與空間是徐冠宇該創作主題的有力支撐,而經歷過在不同的環境下的生活,會讓人對原先的環境產生一種新的審視,進而在不同的文化下重塑自己。因此,距離成了觀看的重要條件。當在紐約生活了八年的馬海倫,回過頭來重新看待新疆時,她不再只是帶著作為新疆人的固化式審美標準。這次展出的作品《新疆時尚指南》《南疆》,馬海倫帶著紐約、倫敦等一線時尚之都的國際審美,對她在新疆成長過程中的生活點滴和視覺記憶進行了重塑,我們在其掌控出色的畫面中,看到了獨特新疆的同時,也看到了普適性的國際流行審美。
談思遠的裝置及影像作品《身土不二》,增加了我們認識徐冠宇和馬海倫作品的維度。談思遠對蘭花的生長空間進行了人為隔斷,使其在沒有土壤的空氣中生長,但蘭花最后對土地的執著回歸,則更為直觀地詮釋了盡管在距離與空間的隔離之下,盡管在不同的環境之下,人與物都有著抵抗世俗與精神意義上的疏離與缺失,并最終渴望與原本環境連接的本能。此時,我們再看看同一展廳中戴馥任的裝置《健康》《出生與母語》,以及王天慧的音頻作品《MAMA》時,便會對先天環境與后天選擇之間的脆弱與缺失產生共振,畢竟,無論環境如何劇烈變化,無論我們遷移到多么不同的環境中生活,對母胎環境的依賴與連結是不會改變的內心需求。

許毅博影像裝置作品《自愈功能》現場圖
在這次展覽中,跨媒體藝術家許毅博的作品,代表了環境變動的未來層面。在5G、區塊鏈、云計算等新一代信息技術產業和人工智能、生物工程和量子計算等發展都勢不可擋的當下,許毅博的影像裝置作品《自愈功能》展示了人工智能發展與人類之間關系的未來性思考。
綜合來看,此次高臺當代藝術中心“脫韁世界”展覽中的十位創作者,都是在中國市場化改革、加入全球化和經濟高速增長的幾十年的浪潮中成長起來的。他們也都作為參與者,到世界各地去學習、生活,帶著原生文化和世界各地的文化進行著碰撞,并感受著時代的變化。從他們的創作中,我們可以感受到這一代年輕人身上的傳統文化、普世價值、當代生活,以及所經受的環境的震動與沖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