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

花甲的花
花甲的花,已經沒有了朵。
我在步入花甲的那個早晨,
對著衛生間鏡子,打掃臉上的清潔,
電動剃須,手指梳理發際,
那些黑白相間的歲月,任性的茂密。
面對這樣的任性,
保持謙虛、謹慎,和顏悅色
善待所有的經驗和教訓。
沒有朵的花骨還在,堅硬的骨
經得起雨打風吹。
與一只蚊子遭遇
迷糊之中,
轟炸機在耳邊飛翔,睜不開眼,
順手一巴掌落在腦門,
有撞機的感覺,有血腥,
懶得起來尋找尸體。
才想起已是冬季,不明白這季節,
也有那廝黑燈瞎火里的侵犯,
就像祥林嫂不明白冬天也會有狼。
終究是睡不著了,
滿屋子殘留嗡嗡的聲音,
把我帶回了1938年的重慶,
磁器口的防空洞,伸手不見五指。
我之前寫過的一首詩,
成為祭文。
從天府廣場穿堂而過
十六年的成都,
沒有在天府廣場留下腳印,
讓我感到很羞恥。有人一直在那里,
俯瞰山呼海嘯,意志堅如磐石。
而我總是向右、向左、轉圈,
然后揚長而去。為此,
我羞于提及,罪不可赦。
那天,在右方向的指示牌前,
停車、下車、站立、整理衣衫,
從天府廣場穿堂而過——
三個少女在玩手機,
兩個巡警英姿颯爽,
一個環衛工埋頭看不見年齡,
我一分為二,一個在行走,
另一個,被裝進黑色塑料袋。
一陣風從背后吹來,
有點刺骨。
我不會用刀
我不會用刀,
擔心傷人,或者用力過猛傷了自己。
曾經追捧金庸的江湖,
棍棒、拳腳都略知一二,
只是缺乏演練。
刀是我的短板,我有自知之明,
手起刀落夢里有過,夢夢而已。
所以英雄主義在我這里,
充其量就是夢想。
那天在廚房里用刀,
洋蔥不傷皮毛,我的手逃過一劫,
而刀,落在地上,彈跳了幾下,
卷了刃。
終于明白刀也有委屈,
不握在人的手上,好事壞事都干不了,
一個擺設,而已。
戒煙記
真想剁了我的手指,
夾一支香煙,很拽。我不知道,
是我戒不了煙,還是我手指有毛病。
戒煙很容易,說戒就戒,
我戒幾百次了,很輕松。
手指不聽話,與我不同道,
道不同不相為謀。
我在很多時候發誓痛改前非,
比如公共場所,
比如明確禁令,
我把手指囚禁在褲兜里,
連放風的時間也不給。
久而久之,手指貌似歸順了我,
卻并不聽我的擺布。
舉一不能反三,還出爾反爾,
以一當十,自以為是。
我知道總有一天,
我會把我的手指點燃,吱吱地燃,
看它在我眼前,煙消云散。
宅
終于失眠了。
中秋沒有月亮,暴雨灌滿的夜,
找不到皎潔的碎片。
我想宅想了很久,附近書店,
或者別的什么角落,但是沒有。
東南西北的門上了鎖,
我不能進出,不能游刃,
身心找不到地方安頓。
如果城市有被掏空的片刻,
我選擇錦城,在一只金靴里,
宅它一千零一個夜,
不見任何人。
斷 片
我丟失過一樣東西,
和我那年在重慶開過的吉普車,
有關聯,但很確定丟失的不是物件。
丟了就丟了吧,
舊的不去,就沒有新的。
這樣自我安慰多少有點阿Q,
一支鋼針扎進身體,
隱隱作痛。
吉普車是在酒后忘了停放的地點,
一周后被警察朋友開回來,
只是多了很多灰塵。
和車一起丟失的是什么呢?
那個夜晚的星星和月亮不喝酒,
卻被一道閃電剪輯,斷了片,
再也想不起來。
城市深睡眠
睜眼閉眼之間,
在夢的邊緣辨別這個城市。
府南河楚楚動人的樣子,
九眼橋喝嗨了的樣子,
夜幕掛滿霓虹的樣子。
睜眼的時候什么也看不見,
只有閉上眼睛,
才看見這些形形色色。
眼見為實越來越不可信,
看見一堆笑,
看不見笑里藏的刀。
十字路口目睹一只螞蟻,
橫穿斑馬線,看見肇事的車輛,
看不見血。
我看見和我看不見的,
都不能指認。
這樣的情形已經很久了,
讓我自己給自己糾纏不清。
在城市進入深睡眠以后,
我的另一個我,游離,
我的靈魂出竅。
我就是埋伏的天狼星,
在天上看,看城市揭開面膜,
看赤裸裸的人。
爆破音
在書房聽窗外的鳥鳴,
纏滿繃帶的時間婉轉地流走,
輕緩、曼妙得像贗品。
浸淫久了,小夜曲每個節拍,
都在凌遲我的身體。
看見太多不想看見的,
聽到太多不想聽到的,
說不出話來,嗓子有異物阻礙。
我的血液和呼吸在胸腔里,
集結成氣流,攀援而上,
我在氣流的上升中收腹挺胸,
眼睛平視前面的方向,
整個世界剩下翻書的動靜。
此時此刻,只需要把嘴打開,
氣流噴薄而出,發出爆破的聲音,
閃電把一把手術刀掛在天上,
我的爆破音,排山倒海。
聽經圖
從寺廟里出來,
彌勒佛在這里打坐,
攀西一硯生靈。鳥可以飛,
草可以長,山可以拔節,
不能一眼望穿。
然后輕描淡寫,
一筆行走千年的社稷,
黑字有了白,
畫上的行云流水,
翻卷江山起伏的濤聲。
這是一尊滿腹的經綸,
阿彌陀佛了。
一硯方圓過眼云煙,
即使沒有那串佛珠數落,
照樣普度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