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歐鉦墓志考

楊平 楊海艷

近日得見明代歐鉦墓志拓片，墓志為正方形，邊長約為53厘米，小楷共33行，滿行37字，共計約981字，其文錄取如下（志中缺失以“□”代替，推測以“X”表示）：

臨洮府知府前江西按察司副使歐公墓志并序

賜進士及第翰林院修撰經筵官同修國史會典□□□□□劉春撰

廣威將軍上騎都尉錦衣衛指揮僉事前鄉貢進士鄴城周□書

賜進士第奉議大夫兵部職方清吏司郎中大梁王緯篆

弘治己未秋，大司馬鈞陽馬公建議，“尋陽居金陵上游，為荊楚豫章喉襟，雖有武臣分口，口當增置憲臣以控御”。制可。于是銓曹疏漢中太守歐公名以請，遂擢江西按察司副使。己而言者論，“君在漢中未三年，為驟;而尋陽之增置，為冗貟。”事遂寢，君仍舊職。轉臨洮，過家甫浹辰而沒矣，時冬十有二月十三日也。

于乎惜哉！夫執資格以用人，雖似公，然不足以振起;豪杰之才如君，則又不免于呶呶之議。故君之歿，雖不勝愛之者之惜，而亦不勝為國□之惜也。蓋君明爽闿暢，達于政體，自其少即見愛于青神余肅敏公，乃妻之，延師以訓。比長，通書法，充翰林院秀才，預修續資治通鑒。□□書成，例授職，君不屑就，益大肆力于學。遂領成化丙午順天鄉薦，丁未第進士，授兵部職方主事，□舉其職，司馬公雅器重之。弘治庚戌，兵部奏差科□部屬之賢，簡武職子弟，團為殫忠、效義二營，君與焉。壬子，奉璽書清理大寧、河南二都司京營班操法焉。甲寅，奉璽書，會巡撫都御史整飭密云一帶邊關事宜，咸不負任使。尋上章，謂京師西北自黃花鎮東至山海關，延亙千里而遙，而潮河川直沖密云，其水發源北地，每涉冬春水涸，南北相距計數里，猝有意外之虞，勢易沖突。故事，每水涸，筑墻河身，設卒守之;明年水至，則蕩析無遺。故俗號舍城，耗費不貲。請于川口用鉅石間空砌高墩，中置鐵椿固其基，每空用板閘，而以時啟閉，并山則各筑燉堡備攻擊，專設憲臣統理，實可經久。時論韙之，而忽有漢中之命。及君蒞漢中，則鋤荒剔蠹，要以利民。縣主凡舊漁獵于官者，多宿怨伺毒，君屹不動，而民困獲甦，撫按諸公以是交章論列其治。□□尋陽之推薦，亦以是，而乃竟坐是以賈禍。豈君之弗究厥施、固有命耶？

君諱鉦，字時振，姓歐氏。其先，楚之麻城人，國初□□之多悅鎮，今為眉州人。先世蓄德未顯，至君之父諱□，始舉甲戌進士，為御史，仕終濟源令。嫡母楊氏，母黃氏，封孺人。君生景泰癸酉，享年四十有七。男一，望溟。女四，長適同郡吳都御史之孫□已，次聘新都楊中允之子，余在室。孫男一，楧。君篤于孝友，與人交不欺。御史公蚤世，偕兄弟奉母客食京師，能痛自刮磨，以至成立。母病革，所不瞑目者，少子釪在眉，君心知之，告曰，“凡□□□□□□，悉畀之，毋他慮也。”事兄員外郎諱銳者尤謹。

君既卒踰數月，戶部主事余君邦臣□□□□□，將下葬于五峰之原，為狀請銘。余與時振仕進同年，相知深，雖補外，嘗問訊不絕。訃□至，吞聲□數矣，曷忍執筆？然非余，固莫宜者。銘曰：

仕于時為達，才于行為備。譬彼大車，致遠孰躓？履險于夷，誰蘗與媒。犧罇青黃，乃木之災。于戲，視古則已然，吾其曷悲？無大慊于心，固將在于斯。

墓志由明代四川著名進士劉春撰寫，述墓主歐鉦生平，言簡意賅。本文對其試作整理、闡釋。

●? ?歐鉦生平述略

墓主歐鉦，字時振，四川眉州人，生于明景泰四年（1453），卒于弘治十二年（歲末，入1500年），享年四十七歲。歐鉦家族于明初由湖廣麻城遷入四川，定居于眉州多悅鎮。歐家從歐鉦父親歐廉開始顯榮，歐廉考中進士，曾任御史，外放河南濟源知縣。此后，兩個兒子歐銳、歐鉦也相繼考中進士，歐家由此成為明中期眉州文脈最盛的家族之一。

但歐廉早逝，使剛剛崛起的歐家遭遇重大挫折，繼室黃氏攜歐鉦等幾個年幼的孩子滯留京師，生計艱難。據此可以判斷歐廉在京做御史的時間較長，做濟源知縣的時間較短，死前還沒能安頓好家屬。此時，同屬眉州的青神名門余家對歐家施予援助，余子俊（謚肅敏）不但與歐家許下婚約，招歐鉦為婿，更禮聘老師，培養歐鉦成才。

歐鉦成年之前，即已經入選“翰林院秀才”。“翰林院秀才”是明代特有的人才培養制度，即推舉稟賦優異的幼童入翰林院讀書、習字，“月給米食”（黃佐《翰林記》），可以分擔一部分家庭負擔。由于翰林院學習期間得到了良好的教育，歐鉦青少年時期即已打下堅實的基礎，并于成化二十二年、二十三年考中舉人、進士，入職兵部，比較順利地步入仕途。從弘治三年開始，他逐步展示出過人的才干，參與了選士、閱操、巡邊等幾項重要工作，成績顯著，并由此積累了豐富的經驗。至弘治七年，歐鉦已經能夠針對邊境地區的實際情況，提出非常有見地、具備可行性的邊防建議。也就在此時，歐鉦被外放漢中知府，在任上，歐鉦關心并積極維護百姓利益，“鋤荒剔蠹”，因此擋了一些下屬的財路，暗中滋生了嫌隙，這些下屬都有復雜的關系網，甚至上可通天。表面上看，歐鉦得到了百姓的口碑，也得到了上司的嘉許，甚至得到了升官的機會，但也由此惹上了麻煩。

弘治十二年（1499）秋，朝廷有在尋陽（今九江）增設按察司副使（俗稱道員）的動議，吏部根據陜西方面的薦舉，提名歐鉦，官升一級，任命已發布。但有人提出反對意見，認為歐鉦在漢中沒有任滿三年，升官太快，九江設按察司副使，是冗員。歐鉦升官的事就此擱置。按理沒升就該回原任，但不知何故，歐鉦不但沒能回去，反而被改任處在邊僻之地的臨洮知府。赴任途中，他順便回眉州休整，抵家十余天就病逝了。

短短三個月，一個才高有為的官員被朝中的傾軋擊倒。可以想象，歐鉦承受了多大的委屈與憤懣。墓志銘不足千字，劉春筆下，這種憤懣不平的情緒同樣是無處不在：“呶呶之議”，直斥朝中的黨爭;“……弗究厥施、固有命耶”，憐惜正人君子之不設防;“……履險于夷，誰蘗與媒。犧罇青黃，乃木之災”，嘆息朝廷自毀棟梁。

●? ?相關人物介紹

1.撰墓者

作者劉春，字仁仲，號東川、樗庵，四川巴縣人，成化癸卯解元、丁未榜眼，官至禮部尚書，賜太子太保，謚文簡。劉春與歐鉦既是同鄉，又是同年，二人“相知深，（歐鉦）雖補外，嘗問訊不絕”。歐鉦去世后，劉春聞知訃告，“吞聲□數矣”，可謂悲憤異常，但慨然以為亡友撰墓為己任，“然非余，固莫宜者”，兩人友誼可見一斑。

另，《巴縣志》援引明人雷禮《國朝列卿紀》，稱劉春“（弘治）辛酉八月選充經筵講官”，據此墓志銘題銜可知，劉春庚申年即已經是經筵講官。

書者周，事跡待考。

篆蓋王緯，河南祥符人，成化丁未進士，歷任工部主事，兵部郎中，累官至山西參議，為人勤敏雅飭。王緯與劉春、歐鉦為同榜進士。

2.墓志銘涉及人物

鈞陽馬公，即馬文升，字負圖，河南禹州人，景泰二年進士，官至吏部尚書。弘治二年至十四年，馬文升任兵部尚書，歐鉦即是在其主政期間成長起來的。所以馬文升提議在尋陽增設按察使司副使，而被提拔者又是他的前下屬，此舉很容易授人以柄。

余肅敏公，即余子俊，四川青神人，景泰二年進士，官至尚書，加太子少保，卒贈太保，謚肅敏。據墓志，余子俊是歐鉦的岳父。

歐廉，四川眉州人，景泰五年進士，歷官御史、濟源知縣，歐鉦之父。

吳都御史，即吳節，四川青神人，景泰五年進士，曾任御史。吳節與歐廉是進士同年，歐鉦長女嫁給吳節的孫子，可見兩家有通家世誼。

楊中允，即楊廷和，字介夫，四川新都人，明成化七年舉人，十四年進士，官至內閣首輔。楊廷和曾任左春坊左中允，故有“楊中允”之稱。歐鉦長女嫁給楊廷和的兒子（即楊慎兄弟之一人）。

余君邦臣，即余寰，邦臣其字，四川青神人，弘治十二年進士，授戶部主事。余寰是歐鉦岳父余子俊的侄子。

歐銳，四川眉州人，成化辛丑進士，官員外郎，具體事跡待考。歐銳是歐鉦之兄，但墓志銘中僅見“事兄員外郎諱銳者尤謹”寥寥一句，隱指兄弟不睦。

●? ?結語

成化、弘治兩朝，一般被認為是“盛世”，后人給予積極、正面的評價較多，但歐鉦的故事，是明王朝“盛極而衰”的一個實證。正如劉春所惋惜感嘆，歐鉦才高品厚，卻遭受不公平的待遇，因之中年而逝，未能一施所長。了解歐鉦的遭遇，也就對明王朝此后愈演愈烈的黨爭有了更全面的認識。

此外，歐鉦墓志銘為今人提供了研究明代士族之間子弟培養、家族聯姻、官場傾軋等多方面的信息，其中隱伏明中期邊患紛起、吏治顢頇昏昧的社會現實的線索，對于明代四川仕宦、文人群體的研究亦具有重要價值。

（作者工作于綿陽市博物館）

參考文獻

（1）清張漢，康熙眉州屬志：卷之二：科第;

（2）清張漢，康熙眉州屬志：卷之二：人物;

（3）清朱之洪，民國巴縣志：卷十一：鄉賢志;

（4）清朱煒，同治禹州志：卷十八：列傳二;

（5）清，大清一統志：眉州卷：人物志;

（6）清張廷玉等，明史·卷一百八十二·列傳七十·馬文升傳（M）：中華書局，1974;

（7）民國陳習，新都縣志：第五編：人物下：賢良;

（8）民國，巴縣志：卷十中：諸劉;

（9）王上剛，明代祥符縣進士考論，河南大學碩士論文，P64;

（10）明黃佐，翰林記·卷四“幼童教習”及“選充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