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大地震以后,我想很多國人對“玉樹”這個詞并不陌生,也很少有人再問,玉樹是什么青海是海嗎等一系列令人腦瓜疼的問題。
玉樹從漢字的字面上看仿佛是一種樹,一種珍貴的樹,其實這也契合了玉樹這塊土地的質地風韻,它就像一塊溫潤翠綠的寶玉,滋生出潤澤萬物的大江大河。大災大難之后,憑著一股不屈不撓的精神,重新崛起。如康巴漢子的口頭禪,“沒有幾處傷疤就算不得男子漢”。“玉樹”是藏文的音譯,是“遺址”的意思。新玉樹又在這塊舊址上重新奮發向上,有多少傷疤就有多少愈合后綻放的勇敢。嶄新的建筑和四通八達的道路,對于一直在外的我,是一種熟悉的陌生感。但只要掰開內殼,看到的依舊是那份熟識的親切。幾年后,重創后的彷徨、灰心、傷痛都已漸漸淡化,重新又喚起了人們對新生活的投入和對美好未來的追求。
玉樹素有山川之宗、江河之源的美譽。轉山歷來是一種傳統習俗,現在已成為了一種文化活動,每年都有轉山徒步旅游節。對于民眾,這始終是一種精神提煉的過程,消減被五蘊所控的罪障。對于藏族人來說轉山并不新鮮,但每一次都會拿出百倍的興趣和信心,仿佛每一次都會遇到不同的菩薩,或者遇到更好的自己。
一個外地的朋友經過玉樹,想去轉尕朵覺吾神山,正好我和我姐尚有上一年沒轉完的半個路程,想是可以一起完成。草草決定,第二天就出發。尕朵覺吾神山是玉樹境內最著名的神山,全程有五十多公里,最高海拔五千多米。
從玉樹州府所在地出發,用了四五個小時,就到了稱多縣的賽康寺。賽康寺是稱多縣最大的一座藏傳佛教格魯派寺院,據說有六百多名阿卡。有自己的賓館,食宿方便,飯菜做得也好,也有自己的大巴車,還有草場,據說每年都有不菲的收入。商店里的商品也比較全,比市場價便宜一半,是為了照顧寺里的阿卡,另一半費用寺院在承擔。我們本來是打算買些東西,看到這個情況,也不敢多買,感覺是在占寺院的便宜,只買了三罐可樂,醉氧缺氧好像它都可以起到些作用。
傍晚時分,太陽還掛在山頂,一大群阿卡在一座大院子里辯經,年輕的較多,抬腿、擊掌、念念有詞,一種鮮明的律動在偌大的場地上來回涌動。雖然我們聽不太清辯論的內容,但被這樣的畫面深深吸引,就默默坐在較遠的院角。等夕陽下山,大地披上暗灰色衣裳,一群阿卡從大門雀躍著跑向各自住處。
也有從山里歸來的牦牛,跟在后面的不是傳統中的牧人,是面帶微笑的阿卡,悠哉游哉地走向某一處。還有晚歸的轉山人,三個中年男人,慢騰騰地走來,說是用了兩天的時間,其中健談的一人指著另一個體型微胖的伙伴,說因為他走路就慢,彼此的細微關愛,表明他們是兄弟。看我們問東問西,可能覺得經驗欠缺,他們把手里的拐杖送給了我們,說上山很是需要。
第二天早上五點半出門,我們做好一天轉完的打算,東西都放在車里,房卡放在屋里就鎖了門。管事的阿卡之前就告訴我們退房可以把房卡放屋里走人。一出門才想起拐杖被我忘在房內,可是進不去了,這么早,去叫醒管事的阿卡也覺得不妥,只好自我安慰說本來也沒有準備,說明跟拐杖沒有緣分。天漆黑一片,滿天星星就像被陽光照耀的黑帳篷上鋪滿的冰凌,一閃一閃的。我們既沒有拐杖也沒有手電筒,或者說我們靠的只是一腔熱血。靠手機的光線,只能照明一米遠,有種悶在漏風的黑袋子里的感覺。
一直往谷里走,只能用直覺分辨周圍。經過牧場,聽到牛的鼻息和狗的叫聲,還有小溪和鐵柵欄。天依舊是黑的,已經分不清上山的地點。在一個空牧場前,有些不知所措,我指著左邊隱約的山梁,覺得像上山的路。他們看了看,確定不是,又繼續經過另一個牧場,有種遇到救星般的激動,準備擠牛奶的牧人,給我們指明了路。
爬到山梁半截,天微微在亮,初次看到大地蘇醒的樣子,是一種顏色到另一種顏色的華麗蛻變。日出在我們的背面,言語無法表述的壯觀。爬到第一座山的埡口,經幡在壘起的石塊上被風誦讀,無縫隙地覆蓋整個聽覺,只有呼啦呼啦的聲響。
山脈一重重地交叉著向內靠攏,仿佛是一道道大門,或向外延伸,仿佛張開的樹枝,連接著大地的脈絡。
下午兩點多,到了第一座山腳下,山下有住宿的帳篷,一進門一股熱浪和沉悶的氣味撲鼻而來,住下來等于大半天的時間在這里,它沒有帶給我們想要留下來的誘惑,決定繼續爬第二座山。
午后太陽的熱辣被風吹得斷斷續續。
頭頂時而被太陽曬得生疼,面部時而被風吹得干澀,我們的速度也越來越慢,路程顯得尤為漫長。
走到最后一個埡口,“一覽眾山小”等吐出一大堆感慨。
天色漸晚,我們在兩個路口,拿不準下山的準確路,最后以三人共同的推測,順著一條斜坡往下走。及時迎來了小冰雹、雪、雨漸次以山勢的變化而變化。雨越來越大,我姐的膝蓋越來越疼,只能用小碎步前進。雨水浸泡了全身,包里有一把雨傘,但誰也沒把它拿出來,總以為走到前面的山坡就到了終點,想著多存點力氣,抬手都需要決心,我把手里的塑料袋(少許垃圾)一直用一個姿勢帶到了山下,手也凍成一個拳頭,其實它可以放進口袋的。
一個小峽谷里排列著眾多的小山坡,有種走不到頭的疲憊感不時襲來。天黑得更加厚實,與凌晨的黑完全不同,周圍隨時都可以出現一些山里的東西,但身心除了雨水帶來的冷和無盡黑夜難走的路之外,沒有任何恐懼。
當終于走出積水和不平的路面,一束燈光在不遠處,像一種及時的安慰。找到一個院子里有車的人家,表明來意,租用一輛面包車把我們送到賓館門口,四五公里的路。
夜里十點多回到賽康寺,去前臺的阿卡處拿鑰匙,好多阿卡在大廳里走動,他們有些驚訝,以為今天我們走不到這里,以為會住在山下的帳篷賓館。管事的阿卡很欣慰地看著我們,說房間沒變。
賽康寺坐落在兩個谷口間,從左面谷口進去轉完整個尕朵覺吾神山就會從右面的谷口出來,我們都是第一次走這段路,雖然之前也問了路,但岔路不少,也沒有路標。問路的人給出的答案也不一樣,走快的人說一天沒問題,走慢的人說需要兩天。
到目的地,那一直鼓著的氣自然就松懈下來,隨后是上牙緊扣下牙發出不自主的顫抖聲。癱軟在白色被褥間,像是剛脫離了一整片黑暗的捆綁,激動不已。之后,肌肉和骨頭的疼痛開始蔓延時,某一邊卻被完成某種心愿的喜悅托舉著。
那一刻我才知道,那些歷經萬苦還重復著走向朝圣之路的人,他們所擁有的感受。
作者簡介:那薩,女,藏族,又名那薩·索樣。青海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各類報刊,先后獲第八屆紅高粱詩歌獎、第三屆蔡文姬文學獎散文獎、第三屆唐蕃古道文學獎、《貢嘎山》雜志2015年度優秀詩歌獎、首屆師陀小說獎·優秀作品獎、2015年度玉樹民族文化保護文化新人獎等。出版有詩集《一株草的加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