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紀浪漫主義文學詩人華茲華斯因對法國大革命的幻想破滅而移居到英國西北湖區,成為“湖畔派”詩人的代表。他在《抒情歌謠集·序言》里主張“選擇田園生活作題材”,他認為在接近自然的生活中,人類的各種基本感情共同存在于一種更為單純的狀態之下,而這種情感體驗常常表現在他出色的謳歌大自然的詩歌中。同為崇尚自然的代表詩人,我國唐朝的王維也因其山水田園詩而久負盛名。王維曾被貶為濟州同倉參軍,直到開元二十三年才返京任職,他漫游若耶,因觸景生情寫了“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這一聯以動寫靜的精彩詩句。華茲華斯和王維的異趣正在于他們的觀物、示物的方式,在華茲華斯《綠山雀》與王維《鳥鳴澗》中則具體表現為時空的變換、視點的轉移及生命的哲思之中。
《鳥鳴澗》與《綠山雀》在時空的表達上有明顯的差異,前者側重于空間感的塑造,所表述的時空處于“定格”的樣態,而后者側重于時間變化的細微表達,文本時空則一直處于“流動”的狀態。《鳥鳴澗》以“春山月夜”為大背景,描寫了山中落花、鳥鳴山澗等畫面,采用了動靜結合的手法,使動態的因素更襯托出山之“空”與夜之“靜”,使人幾乎感受不到時間的變動,營造出幽靜寂寥之感。首聯以“人閑”表明人跡稀少,而詩人本身也隱身在詩境之外,即所謂的“無我之境”。桂花獨自飄落無人欣賞,鳥不驚人而驚月,更顯得“桂花”“月”“鳥”這些意象,是被安置在春山月夜這幅畫中。王摩詰之詩,詩中有畫,卻感受不到生命的跡象,時空仿佛被定格了一般。相反,《綠山雀》注重寫流動的時空。詩中視點的切換非常靈活,空間總是隨著山雀的動靜而變化,同時詩中常有不經意間的時間流動的細微表達。如“又一次歡迎鳥雀和花朵,去年的舊侶又重聚!”從“又”“一次次”“去年”等詞語中明顯能感受到詩人常常在這隱僻的角落獨坐,等候春天的到來。又如“讓斑斑陰影、閃閃陽光灑在它身上,灑在它背上,灑遍了它的周身!”從“斑斑陰影”到“灑遍周身”,寫的是山雀飛進陽光里,令人明顯地感受到時空的變化。《鳥鳴澗》所呈現出來的時空是靜止的,靜謐之下透露出一股“空寂”,而《綠山雀》而更擅長流動的時空藝術,生靈在自然中顯現出一股活潑的氣息。雖然詩歌所呈現的風格與氣氛不同,但是就“時空”元素的運用而言,兩位詩人高超的造境藝術難分伯仲。
兩首詩中視點的移動方向與軌跡恰好從微觀層面上體現了兩位詩人的情緒差異。《鳥鳴澗》由桂花寫到春山,隨后轉移到高空月出、鳥出山林,最后寫鳥鳴山澗,到了只聞其聲不見其影的境地。可見該詩的視點由小及大,由近及遠,由地面到空中,形成一種“逐漸遠去”的移動軌跡,頗有些“羽化登仙”的意味。詩人對自然的態度是疏遠的,離春山夜景越來越遠,景象便顯得越來越空寂,而內心則超脫塵俗、物不關己,空寂的禪意因而也流露出來。詩僧慧能《菩提偈》曾有“菩提只向心覓,何勞向外求玄”的詩句,而王維的詩境正是如此。回歸本心便能悟佛法,因此面對自然美景時,詩人選擇了“離去”。
《綠山雀》不像《鳥鳴澗》表現得那樣超脫、疏遠,而恰好相反,華茲華斯采用了“瞬時捕捉”的視點方法,目光所及之處,都讓人覺得畫面豐富、情感充沛。對比詩歌開頭,“雪白的花瓣輕輕飄揚,從果樹枝頭落到我頭上”,同樣是寫落花,華茲華斯筆下有顏色、形態、品種的交代,非常細膩;更重要的是,花落在“我”的頭上,從視覺與心理上都能體會到溫柔的詩意。詩歌描繪了春日和煦的景象以后,視點并沒有遠離,而是迅速地回歸場景,目光在果園的“僻靜的角落”稍作停留,再隨著山雀的動靜,進行了“果樹——綠茵——榛樹叢——陽光下——農舍屋檐”的轉移。詩人不舍地用目光追隨微風光影里的山雀,動情地描寫著山雀飛入陽光中的景象,它自由自在、自得其樂,“如空氣一般”無可束縛,羨慕與驚嘆之情躍然紙上。山雀淘氣頑皮、生機勃勃,是春日的饋贈。它無可捕捉,在陽光與花叢盡情嬉戲,它是詩歌的精靈,是詩人的才思的化身,是詩人遠離塵囂的慰藉。視點的軌跡不僅生動地展現了鄉村的美景,同時也是詩人內心情感的弧線。
相比較而言,《綠山雀》整首詩的主體意識非常強烈,重視人本身的思想感情的介入,強調到自然中去獲得內心的歡樂;而《鳥鳴澗》則體現出一種“超然物外”“向心求玄”的生命哲思。相對于《鳥鳴澗》的平靜與寂寥,《綠山雀》的諸多細節都表現出層次感豐富的情緒。《鳥鳴澗》中的生靈,幾乎是作為點綴而存在,而《綠山雀》中的景致,則處處飽含著人情味——山雀被親昵地稱作“幸運兒”“小客人”,花木禽蝶被戲稱為一雙雙“情人”。在語言表述方面,與《鳥鳴澗》的淡泊不同,《綠山雀》洋溢著一股浪漫的熱情。詩歌中不斷切換的抒情主體“我”“你”“它”同樣也表現了詩人感情的噴涌,時而洋溢著歡快的情調,又時而引發關于生命的憂思,而那些隱秘的憂思,經由華茲華斯跨時空多重經驗介入的處理方式,變得更加耐人尋味。由此可見,《綠山雀》所展現出來的“人與自然”的關系是和諧與融通的,“人”是自然中的人,是主動與自然相處的人。《鳥鳴澗》則不同,該詩表現了人的離席,即人在自然場域外或主動地疏遠自然,和自然保持審美距離。
作者簡介
陳秀逸,華南師范大學在讀本科生,研究方向:外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