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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鎖

2020-09-23 08:04:49劉廣雄
滇池 2020年9期
關鍵詞:微信

劉廣雄

一天清晨,劉勇先用卷紙,接著用濕廁紙拭凈屁股,拉上內褲和睡褲,從馬桶上站起,擠出 3滴洗手液,洗凈雙手,擦干,發現自己被反鎖在了衛生間里。

他用右手往下壓門把手,往懷里拽,這個動作他重復過上萬次,每一次,“咔噠”一聲,門應聲而開,他像個沒有血氣的幽靈,飄出衛生間,飄進空無一人的客廳。這一次,門不聽話了。他又試了一次,門依然緊閉。他吃驚地盯住門,盯住門把手。被鋁合金分成 6格的毛玻璃,銀光閃閃的金屬把手。他的右手壓下、拉扯,他看到手背比門還要蒼白。

“這是出了什么事啦?”他想,這可不是夢。他盯住手機,8點零 9分,這不是一個做夢的時分。他試著呼喊他的妻子:“喂”,盡管他知道她根本不可能在門外。多少年,他已經不習慣用她的名字或昵稱與她開始對話。起初,他呼她為龔美女,那時,劉勇剛剛大學畢業;稍后,他稱她為小龔,那時,龔娜用身份證向他證明,事實上她比劉勇年輕 4個月;一年,他叫她娜娜,那時,他們接吻;三年,他叫她娜媽,兒子出生;七年,他喊她老龔,她大怒,罵他:“誰他媽是你老公?”他們差一點點為離婚鬧上法庭,那時,她辭職在家,做飯、洗衣、接送上幼兒園的兒子……八年……十年,他叫她:“喂”。

妻子在私企做財務,每天上午 8點半上班,下午 4點半下班。他的妻子通常清晨 7點半出門,坐公交然后換乘地鐵。果然,衛生間外寂無人聲。劉勇重新在馬桶上坐下,撥打妻子的手機。

環境聲并未如同劉勇想象般嘈雜。劉勇“喂”過之后,脫口而問:“你在哪里?”也許是劉勇的錯覺,他的妻子似乎遲疑了不止 7秒鐘,接下來她回罵道:“你發神經吧?”

這不對!妻子應該回答:“我在地鐵

上……”或者,她應該說:“我剛下了地鐵,正朝公司走嘛。”或許是劉勇的另一種錯覺,他追問:“你跟誰在一起?”這顯然是一個毫無邏輯的問題,因此劉勇愈發懷疑自己正在做夢。他把手機舉到眼前,凝視屏幕,右上角的小圖標顯示:8點零 9分,通話狀態顯示“接通”,他趕緊把手機湊到耳畔,很快地說:“我被反鎖了。”

他的妻子沒有明白他的意思,她在手機那端保持沉默。劉勇猜測,那是因為妻子對“你和誰在一起”一時難以作答。然而,他果真那樣問過嗎?從手機顯示的時間來看,他和妻子的對話剛剛開始,“反鎖”是他向妻子發出的第一個信息。

“我是說,我被反鎖在衛生間里面了。我出不去啦!”劉勇耐心地解釋。

“你一定是動了那個小鎖。”他的妻子斬釘截鐵地回答。她的環境聲依然寧靜。透過手機聽筒,劉勇隱約可以聽到來歷不明的某只音箱,播放著夢幻般的蘇格蘭風笛。

“我怎么會動那個小鎖呢?”劉勇像是對妻子叫屈,又像是做賊心虛般自問。他望向緊閉的衛生間的門。銀光閃閃的弧形把手下方,有一個方形的,同樣銀光閃閃的旋鈕,那就是妻子所說的“小鎖”。轉動那個小鎖,衛生間里的人就能夠擁有片刻的隱私。門外的人不可能壓下把手推門而入,除非將鑰匙插進鎖孔。

“誰知道你躲在衛生間里干什么?”妻子的語氣透出一絲冷嘲。蘇格蘭風笛若隱若現,劉勇識別出曲子來自電影《勇敢的心》。

“我他媽的躲在衛生間里能干什么?”劉勇在心里忍不住痛斥。他當然不 會真的這樣對著手機大喊大叫,他猜想妻子身邊的那個人,正一臉壞笑地聆聽他和妻子的對白。他想,妻子也許是暗示:他擰動小鎖,把自己隱藏在衛生間里,是打算坐在馬桶上,與某個妻子想象中的女人視頻?聽一些隱秘的留言?回復某些羞于啟齒的短信?

“我真的沒動那個小鎖!不錯,我是該早點找人來修那把該死的鎖!”劉勇這樣說的時候,回憶起大約 6個月前,他和妻子就已經發現衛生間的門鎖故障:小鎖失靈了。大約夜里 11點鐘,他一摁門把手闖進衛生間,他的妻子剛洗完澡,正熱氣騰騰地擦拭身體。妻子皺眉嗔他:“進來也不敲敲門?搞得跟個農民似的。”他嘻皮笑臉:“老夫老妻,敲啥門?搞得跟開房似的。”妻子突然說:“我記得是放下了小鎖的。”他反問:“是嗎?”于是,裸身的妻子和他一起反復試探衛生間的門鎖,小鎖時而有效時而無效,有一次,差點把赤身裸體的妻子給反鎖到衛生間里,幸虧他在門外,而且碰巧找到鑰匙,及時解救出他的妻子。試門是夫妻間少有的趣事,妻子忘了穿上內褲而劉勇則忘了半小時之前就已尿急難忍。末了,妻子套上睡衣,劉勇心滿意足地撒出一泡長尿,妻子幽幽地說:“得找人來修門了。”話雖這樣說,過后夫妻倆都忘記了那個夜晚,修鎖的事也就擱置下來,如同生活中的一應瑣事。

“還好,我沒有被鎖在廁所里。”手機里傳來妻子的輕笑。接著,劉勇聽到馬桶沖水的聲音。剎那之間劉勇如釋重負。他猜想今天的公交車和地鐵皆如行云流水,妻子已經到達公司,剛好在公司的衛生間里如釋重負地排泄完畢。他想,她們公司的條件不錯啊,衛生間里居然有音響有背景音樂,蘇格蘭風笛,《勇敢的心》,堪比酒店大堂。

他的妻子承諾:稍安勿躁,等老板來上班之后,她跟老板“吱”一聲,很快就會回家,將他從廁所里救出來。

這個死不悔改的憨婆娘,她總是把衛生間叫做廁所。

劉勇是政府規劃局的一名公務員。近年來,城市交通大堵塞,政府機構積極響應“頂層設計”,實行“錯峰工作制”。劉勇所在的規劃局上午 9點上班,下午 6點下班,朝九晚六,扣除中午 1小時餐休,工作時間正好 8小時。起初,考勤并不嚴格,遲到早退,隨心所欲,有人長達數日人間蒸發,其形狀神出鬼沒。大約8年前,形勢突然收緊,新任領導明確提出加強制度建設。他們在辦公樓一層的大堂內裝置了 3臺指紋打卡機,嚴令員工上下班必須打卡,遲到早退乃至無故曠工者將被扣除當月績效工資。很快,規劃局的年輕人便通過神奇的渠道,紛紛定制“指模”,一種能夠準確復制每個人的指紋,與真人手指形狀顏色尺寸毫無二致的塑膠模型。劉勇不止一次看到某個年輕人,拉起衛衣的風帽罩住腦袋,占據一臺打卡機,一如中世紀的女巫,從衛衣的肚兜里掏出好些根手指頭,依次摁上打卡機,悅耳的機器女聲依次報告:“張三,謝謝;李四,謝謝;王五,謝謝……”

劉勇不可能去訂制指模,他沒有渠道,而且就算擁有指模,也無人替他打卡。他在規劃局沒有什么密友,準確地說,是一個也沒有。他已經不年輕了,當然也不算太老。他不像那些年輕人,年輕人們也許并不算朋友,但他們是小小的利益共同體,在聯合起來對付領導爭取更多福利更大懶散這些事情上,他們同心協力。而且他們知道,規劃局的業務全靠他們這些年輕人支撐,領導也許可以收拾他們中的某一個,但絕對不敢收拾他們這一群。群體的力量總是強大的。劉勇雖然是孤獨的,但是他饒有興趣地觀察著年輕人們集體舞弊,雖然他永遠不會參與其中,卻也隱隱體會到挑戰威權的快感。

每個年輕人的口袋里都裝著大把別人的手指,指紋打卡對他們形同虛設,領導著急上火,開會時口臭直達最后一排。很快有人向領導建議:從技術層面提升制度建設能力。指紋打卡機增設了溫感功能,冷冰冰的塑膠指模再也無法刺激機器女聲的甜美應答;繼而,他們又加裝了虹膜識別功能,每個人都需要對準打卡機上方的攝像頭,目不轉睛地凝視 3秒,仿佛那個圓鼓鼓的攝像頭后面,威風凜凜的領導正襟危坐,直到領導認清你的本來面目,這才輕拍女秘書的小手,于是千嬌百媚的機器女聲嚶嚀謝恩:“張三,謝謝;李四,謝謝;王五,謝謝……”

當然,中層以上的領導是不用看眼睛也不用摁指紋的,他們有專用的電梯直達密室,更何況普通員工并不需要知曉領導的行蹤。年輕人們又鬧了些什么幺蛾子劉勇并不清楚,他記得有一天,上班的人們在 3臺打卡機前排起了長隊,隊列整齊,無一絲騷亂跡象卻紋絲不動。每一個人都繃住臉,每一個人都似笑非笑,每一個人都身體僵直,如同傳送帶上等待送進車間維修的機器人。原來,那些個用于看眼睛的攝像頭不知被誰用嚼過的口香糖給封住啦!領導盛怒,命令保衛科嚴查。保衛人員調集所有攝像頭的監控畫面,他們發現破壞者不是一個,而是一群。破壞者們嘻哈著簇擁到打卡機前,根本弄不清究竟是誰下的手。因為他們每一個人的頭上都罩著衛衣的尖尖帽,每一個人的臉都被口罩遮得嚴嚴實實。近年來,城市的空氣被日趨嚴峻的霧霾搞得渾濁不堪,沒有任何人可以下令禁止年輕人佩戴口罩。

與妻子通畢電話,劉勇又一次查看時間。現在是北京時間 8點 14分。往常,這時他應該已經換上皮鞋準備離開家門。劉勇擁有一輛私家車,他通常開車上班。他通常會在小區門口的早點攤買上一個煎餅、兩根熱狗或者一個大包子,配上一杯熱豆漿或是皮蛋粥,一邊走一邊吃他的早餐。小區里沒有停車位,他的車停放在距離小區大門 200米開外,一個洗車兼停車的場院。拉開車門時他通常正好吃罷早餐,有時吞咽的速度稍慢一些,他就一邊駕車一邊繼續吃。這當然是交通法規所禁止的,但是從家到規劃局這條路,劉勇走慣了,老馬識途,哪里有交警值守,哪里有電子眼監控,就像妻子的身體上哪兒有道疤痕,他自然懂得在恰當的時間和地點,把食物擱到副駕駛座上,同時停止咀嚼,作出專心駕車的樣子,所以他一次也沒有因為開車時吃東西而被罰款或者扣分。

手機屏幕上的時間跳動到 8點 15分,劉勇想,此時向單位請假剛剛好。他找到科室的微信工作群,在群里尋找科主任。他從來沒有注意到科主任的昵稱竟然叫“愛咪咪”。如果不是“愛咪咪”的后邊加了個括號,括號里注明“我是主任,群主”,他還真不敢相信這個頭像這個昵稱就是科主任,年過五旬,干癟老頭。劉勇想,起初,沒準老頭根本不會弄微信,頭像和昵稱都是他女兒給弄的。他又想,沒錯,老頭的女兒應該 20出頭吧?水蜜桃一般的年紀,不知道他的女兒小名叫“咪咪”,還是……劉勇一時竟有些心猿意馬。

劉勇恭敬地向愛咪咪主任發出添加好友的請求,認證信息是“屬下劉勇”。“叮咚”一聲,主任秒回,通過劉勇的申請,于是他們成為微信好友,現在可以開始對話了。

劉勇當然不可能告訴主任,他被反鎖在自家的衛生間里而沒法去上班,這怎么看也像是一個謊言。他字斟句酌地向愛咪咪主任發出如下信息:

艾主任您好。我是劉勇。今晨突感身體不適,急需去醫院作進一步檢查。特向您請假四小時。如無大礙,午后一點,我準時到單位上班。懇請主任批準并知會考勤辦。順祝主任身心康泰。謝謝。

劉勇原以為:不超過 10秒鐘,手機就會再次發出悅耳的“叮咚”聲,愛咪咪主任會爽快地回復“同意”,或者是“沒問題”,應該會附上一個笑臉或者送花或者抱抱的表情。結果劉勇想錯了。他坐在馬桶上,把微信朋友圈又刷了一遍。這件事他已經干過一遍。坐馬桶不刷微信,就像拉屎不帶手紙出門不穿內褲,總給人以驚惶以及不適之感。這樣的時辰,大家都忙著趕路,少有人玩微信,朋友圈只有一條新的更新,來自劉勇的好朋友馮馮。馮馮發了一張用手機透過汽車擋風玻璃拍攝的照片,望不到盡頭的車水馬龍,附上一個豎中指的表情。她顯然是被堵在路上。劉勇就是喜歡馮馮這種個性,愛豎中指就豎中指,可誰也別想占她的便宜。劉勇一直認為,自己跟馮馮是曖昧的,但是就算劉勇,對馮馮那對洶涌澎拜的大胸亦不知真假。他在馮馮的朋友圈下邊跟了個壞笑的表情。

5分鐘過去,10分鐘過去,愛咪咪主任并沒有回復劉勇的告假微信。劉勇從馬桶上站起,一時間忘記他被反鎖的現實,壓下門把手往懷里猛拽的同時一頭往外撞,他的腦袋撞到衛生間的門。他吃了一驚,不是因為撞疼了腦門,而是擔心撞壞衛生間的門。

劉勇悻悻地后退一步,屁股抵住洗臉池的臺沿,雙手捧住手機。他以為是自己剛才想著馮馮走神而錯過某些重要的提示,他刷新了三遍微信,果真沒有愛咪咪的任何消息。他有些著惱,思慮再三,劉勇給愛咪咪主任又發了一條微信,沒有文字,只是一個“哭”的表情。他意識到這有些撒嬌的意味,但這并未讓他臉紅。

然而,直至 8點 47分,已經過去整整半小時,愛咪咪仍然沒有回復。焦急的劉勇發出第三條微信:

懇請主任體恤,萬望主任準假。醫生說我的問題比較嚴重,必須立即化驗大小便。

使用微信向領導請假并焦灼等待愛咪咪主任回復的這段時間,劉勇還干了一件大事:跟“69同行”的修鎖工吵架。

劉勇很清楚:就算他的妻子回到家里,當然也無法把他從衛生間里弄出去,因此他急需一個修鎖工。他用手機上網搜索,找到名為“69同行”的家政服務網站。依照甜美的機器女聲提示打電話過去,接電話的是一個粗聲粗氣的男人,一個真人。劉勇可以想象那是一個渾身散發著汗液、酒精、煙草和精子氣息的青年男子。

對方操著海味十足的普通話:“您好。這里是 69同行。請問能夠為您提供什么服務?”

劉勇想,他們一定經過統一培訓,這句開場白,每一個接電話的人都必須說得一模一樣。對一個修鎖工隱瞞實情,如同對醫生隱瞞病情,他只得說實話。劉勇承認自己被反鎖,需要開鎖服務。正當劉勇打算陳述詳情時,對方打斷他,聲明需要收取 100元上門服務費,其它費用按實際消耗結算。劉勇大度地承諾:“無非就是換把鎖唄,一把鎖能值多少錢?”

對方咕噥了一句什么,劉勇沒有聽清。他聽到對方換上某種嚴肅的腔調:“按照公司規定,我們之間的通話將被錄音。如果以后出現異議,電話錄音將作為您授權的依據。”

這句同樣經過統一培訓的說辭引起劉勇的注意,他警惕地反問:“授權?授什么權?”

對方的語氣讓劉勇覺得自己是個傻子。對方說:“授權讓我撬你家的門啊!你不是被反鎖了嗎?你不授權,我撬門豈不成了小偷?”

劉勇發現這里似乎有什么問題。他遲疑著反問:“我不知道您聽明白沒有?我被反鎖到了衛生間里。您只需要替我修好

那把鎖,您為什么要撬門呢?”

對方顯出不耐煩:“我怎么沒聽明白?你被反鎖了不是?門從里邊打不開了不是?你在里邊,我在外邊,不撬門我怎么進去?難不成我從天上打個洞鉆進去?”

現在劉勇明白,雙方的溝通的確在某個地方出了大問題。他提高音量:“我是說我被反鎖在衛生間里……”

對方粗暴地打斷他:“好吧好吧,你被反鎖在衛生間里。我要進到你家衛生間,不得先從你家大門進去嗎?”

對方的話讓劉勇大吃一驚,他突然明白,對方跟他強調的,或者說對方需要他授權的,是同意對方撬開他家的大門,繼而撬開衛生間的門。這時他明白了此前他沒有聽清的,對方咕噥的那句話。他想,對方說的一定是:“那可不是一把鎖的事兒。”

劉勇大叫起來:“等等,等等!”

對方沉默著。劉勇可以想象那個年輕而傲慢的修鎖人一臉不屑。劉勇急切地聲辯:“我的意思是您不用現在就來。我老婆,她有鑰匙,她會打開大門……”

對方又一次打斷他:“你老婆既然有鑰匙,你找我干嘛?”

劉勇搶著說:“不是不是,我老婆雖然能開門,但是她救不了我……”

對方搶過話頭:“你老婆有鑰匙,而你被反鎖了。那是你老婆把你反鎖了對吧?你們兩口子吵架了對吧?這可就麻煩了,如果我撬你家的門,你老婆報警怎么辦?”

劉勇簡直要被那個年輕而傲慢的修鎖人給逼瘋了。他對著手機大叫:“我的意思是,我們,我跟我老婆,沒有吵架!我的意思是,那把鎖,它壞掉了!”

對方嗤嗤冷笑:“那還不得我撬鎖不是?你老婆有鑰匙管個屁用。”

這句話徹底激怒了劉勇,他忍不住指責:“你他媽的怎么說話呢?你怎么能罵人呢?你們是服務企業……”

對方的聲音比劉勇更大,幾乎震破劉勇的耳膜:“我罵人了嗎?我怎么就罵人了?明明是你在罵人!我警告你,電話是全程錄音的,你說什么都沒用……”

“我要投訴你!”劉勇跳腳大罵,衛生間逼仄,他的膝蓋撞上了洗衣機。

“你發神經吧?”對方輕蔑地說完這句話,徑直掛斷了電話。

“你才發神經!你全家發神經!”劉勇鉚足全部的肺活量,恨不得把手機震破。聲音震得窗玻璃以及門上的毛玻璃嘎嘎作響,像是不遠處發生了地震。

劉勇盯著鏡子里蓬頭垢面的自己,惶然自問:“難道真的地震了?”繼而,他啞然失笑。如果真的地震,而他恰好在衛生間里,這倒是值得慶幸的。自從汶川地震玉樹地震魯甸地震以來,全社會廣泛開展防震知識宣傳,誰都知道地震時衛生間是最安全的角落。一念至此,被反鎖這點小事,竟然讓劉勇體會到買彩票中小獎般的小幸福。

這點小幸福讓劉勇對自己剛才的言行進行深刻反思。他想:跟一個陌生的藍領大吵大鬧,而一切都起因于對方沒能良好地領會自己的意圖。這犯得著嗎?好歹自己也是一個知識分子,而對方就是通常所說的“垃圾人”。這就跟一個人非得跟一條狗肉搏一般無趣是不是?如果不幸被狗咬出血,劉勇可能會患上狂犬病嗚呼哀哉而那個年輕且傲慢的“69同行”反而會說“就當被瘋狗咬了一口”。去他媽的,這個世界人不把自己當人,狗不把自己當狗,他媽的都失了本分。劉勇意識到自己在反思時連續使用“他媽的”這種敏感詞時愈發吃驚,難道在通話中他果真問候了對方的母親?聯想到通話被對方全程錄音,這倒是一件嚴重有損知識分子顏面的糟心事。一念至此,劉勇對著鏡子,努力嘴角上揚,笑得慈祥且從容。他再次撥打“69同行”修鎖工的電話。接通提示音《致愛麗絲》差不多演奏完畢,對方終于接聽,老實不客氣地“喂!”

劉勇努力表現出好脾氣,反復使用敬詞“您”,反復強調:“您先聽我講……我的意思是,我得先等老婆回家,等我老婆打開大門進屋之后,再邀請您上門,無論您使用萬能鑰匙也好多用改錐也罷實在不行您就用電鉆,總之,把衛生間的門弄開,把我從衛生間里弄出來,然后再修好衛生間的那把門鎖,換一把也行。”

這一次,“69同行”那位年輕的修鎖人不再傲慢而是很有耐心,劉勇想,對方也許掂量過:被客戶投訴總歸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最后,修鎖人像是勉強領會了劉勇的意圖。他說:“那你等到你跟你老婆說好了再打電話好不好?最好讓你老婆打電話好不好?我可不想惹上什么麻煩。這種事情……不好意思,我接的單可不止你這一個。再見。”

是啊,我為什么不等到龔娜回家之后,再打電話找修鎖工呢?劉勇搖搖頭,他原本打算未雨綢繆規劃先行,結果卻搞成杞人憂天自討沒趣。

與“69同行”愉快地達成和解讓劉勇松了口氣,盡管,那個人似乎依然認定他和老婆鬧了別扭,他是被老婆反鎖在衛生間里,就讓那個人那樣認為好啦。就連施洗者約翰都無法讓所有人相信拿撒勒的耶穌就是彌賽亞,而那個人,不過是個不識什么字的修鎖工。

這時,劉勇驚奇地發現,現在是北京時間 9點零 8分,而愛咪咪主任竟然沒有任何指示。從理論上講,劉勇已經遲到,如果他整個上午不在單位出現,那就是無故曠工。劉勇果斷撥出艾主任的手機號碼。

謝天謝地,鈴響 5聲之后,艾主任接聽電話。劉勇說:“對不起主任,我生病

了。”主任說:“哎喲,這可不好。”劉勇說:“還好啦。”主任問:“沒事吧?”劉勇說:“拉肚子,嘩嘩的。”主任說:“都吃什么啦?”劉勇說:“我上午恐怕上不了班。”主任說:“沒事沒事。”劉勇說:“謝謝主任,我爭取下午

來。”主任說:“真的沒事?”劉勇說:“沒事沒事。”主任說:“那就好。”劉勇說:“也不算太好,拉三回了,

現在還坐在馬桶上。”主任說:“要不我在公務平臺上叫個車,送你去醫院看看?”劉勇說:“不用不用,謝謝主任,謝謝。”

主任說:“真的不用?要不我派個人過去看看你。我應該親自去的,不過,馬上要開會了。”

劉勇說:“不用不用,真的不用,我

能堅持。”主任問:“真的能堅持?”劉勇說:“恐怕堅持不了。我真得請

個假。肚子疼嘛,拉拉就好了。”主任問:“很嚴重?”劉勇說:“從早上起床,就一直坐在

馬桶上。”

手機那頭,艾主任似乎抽空跟某人打了個招呼,這才接著跟劉勇說話:“好的好的。稍后打給你,馬上開會了。公務平臺你會用嗎?手機上有的,你叫個車去醫院吧,不用報賬的,車費直接從我們科室的辦公經費中扣除。”

劉勇說:“謝謝謝謝,真的不用。等我從衛生間出去,我自己能開車……”主任打斷他:“好的好的。馬上開會了。”劉勇說:“好的好的。打擾主任,我下午準時上班……”“嘟嘟嘟……”電話被艾主任掛斷了。

雖然艾主任沒有說“再見”就匆匆掛斷電話,劉勇并不因為主任禮數不周而心生不快,相反,他從頭到腳充盈著喜氣洋洋的暖意。他的手機緊接著發出的一串“叮咚”聲愈發讓他感到幸福。微信是艾主任發來的,一口氣發了 4條。

“剛才在開車沒看見。”“沒事你好好休息。”“考勤辦那邊我跟他們說。”“祝你早日康復。”劉勇感動得眼淚差一點奪眶而出。他反復閱讀這 4條微信,恨不得向艾主任表白:“有您這樣的領導,我真是三生有幸”;恨不得向艾主任宣誓:“在今后的工作中唯主任馬首是瞻,為主任肝腦涂地萬死不辭”。作為一名中年男性知識分子,劉勇當然不會如此淺薄且肉麻。思慮再三,他向主任發送了一系列微信表情:哭泣、比心、擁抱、玫瑰。

艾主任沒有再回復他。

他的妻子很快就將回家;領導準了他的假;與“69同行”的修鎖工成功和解,雖然被反鎖在不足 5平方米的衛生間里,劉勇卻感到萬事如意。然而,某種不安卻如同衛生間的某個角落倒掛著一只蝙蝠,病毒如同雷達波,以蝙蝠倒懸的尖腦袋為圓心,層層擴散,直達劉勇的肺部。更可怕的是,劉勇隱約覺得,那只蝙蝠一直以來就倒掛在那里,只是他不知道罷了。

劉勇捧著手機,把自己與艾主任的微信對話看了一遍又一遍,他想自己找到了不安的源頭:不是蝙蝠,而是艾主任一定覺察到他在撒謊!他用微信向主任報告:醫生說他的問題很嚴重,這說明他已經到達醫院,而在電話里,他又說,自己拉肚子,起床后拉了三次,現在還坐在馬桶上,這表明他事實上還在家里……劉勇把自己驚出了一頭冷汗,他很想再給艾主任打個電話作些解釋,比如,他的確是坐在自家的馬桶上,這當然是事實,他現在仍然坐在馬桶上。所謂醫生說他的情況嚴重,那是他打電話咨詢過醫生朋友,描述自己的癥狀后,醫生朋友給出的建議。誰沒有幾個醫生朋友呢?或者,就說他真的已經到了醫院看過醫生,與主任通電話的時候,他不是坐在自家的馬桶上而是坐在醫院門診大樓某個衛生間的馬桶上?不

是需要化驗大小便么?

劉勇思來想去,并沒有冒然撥打艾主任的手機,他擔心自己弄巧成拙,更擔心打擾艾主任的重要會議。他安慰自己:艾主任會很快忘記與自己通話的細節,畢竟,對艾主任那樣的大人物來說,這都是些無足輕重的小事。而且,過后,他可以瞅個時機,比如在單位食堂用午餐的時候,湊過去跟艾主任坐到同一張桌子上,不動聲色地解釋所謂“坐在馬桶上”是怎么回事。不過,那樣的時機也許不妥,一邊咀嚼一邊說起馬桶說起拉肚子,是不是大傷風雅?同桌的年輕人,會不會沖他瞪起眼睛,對他咕噥:“你發神經吧?”

劉勇歷來信奉“時間會解決一切”,所以他決定把對主任撒謊的麻煩留給時間去解決。他望著窗外出神。這套公寓的確是普通人住的房子,三房兩廳,房產證上標明 89平方米。唯一的遺憾是只有一個衛生間,而且衛生間是小了點,1.9米乘以 2.7米,但這是一個有窗戶的衛生間啊,那叫“明衛”,是這套房子的賣點之一。衛生間進門的墻角是洗衣機,洗衣機的旁邊是墩布池,墩布池的旁邊是馬桶,馬桶的旁邊,抵住另一側墻角的是淋浴房,正對馬桶的是洗臉池,洗臉池的上方是鏡子,鏡子的兩側是擱物架,擱物架的兩側是毛巾架。淋浴房外墻一側就是那扇窗戶,洗澡時必須拉上簾子,否則外面的人就能一覽眾山小而里面的人則無限風光在險峰。窗子雖然不大,一想到自己畢竟沒有被反鎖在一間連窗戶都沒有的黑屋子里,劉勇深感慶幸。

現在浴簾是拉開的,太陽正在升起。劉勇聯想著偉人的語錄:“你們是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看著暖黃的陽光徐徐涂抹到對面高樓的外墻上,一個個用玻璃封閉起來的陽臺像一只只沒有眼珠的眼睛。劉勇夫婦貸款買下這套公寓時,對面還沒有房子,透過衛生間的窗戶,可以眺望這個城市近郊那座最著名的山。人們說那座山的形狀如同一個玉體橫陳的婦人,人們煞有介事地指著那座山,瞧瞧,這是腦袋,瞧瞧,這是頭發,頭發很長,一直垂到那個最著名的湖里,瞧瞧,這是乳房,瞧瞧,這是大腿……后來,他們在那座山的中部建起一座不知用于電力還是通訊的鐵塔,這樣一來,睡美人的腹部就豎起一根擎天柱,不男不女,讓那些煞有介事的人顏面無存。再后來,窗外建起高樓,一幢接一幢,10層、20層、30層,拔地而起,劉勇再也看不見那不倫的美人。

接下來,劉勇被一些新的憂慮所困擾,他想,既然艾主任已經識破他的謊言,為何反而對他禮遇有加?又是讓他上公務平臺叫車公款支付,又是接連給他發微信?這樣看來,艾主任說“祝你早日康復”簡直就是一個絕妙的反諷。他無端地猜測:莫不是規劃局發生了某些驚天動地的大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他撒謊請假不去上班正中艾主任的下懷?那會是什么事呢?一些模糊的記憶碎片雪花般掠過劉勇的腦海,不等他用手接住,雪花已然融化。

劉勇茫然地觀察對面的大樓,不經意間發現四層的某個陽臺,整面的玻璃墻內側,竟然張貼著 3個桔黃色的英文字符,每個字符至少 50厘米見方:

SOS

劉勇疑心自己看花了眼,又疑心是自己因為被反鎖從而心智混亂而干了傻事。在窗戶上貼出 SOS字樣的,不該是對面那幢樓四層的某個陽臺,而恰恰應該是自己啊!難道他有一會兒真的發了神經然后又突然失憶,難道他真的從洗臉池下方的柜子里找出黃色封口膠,在窗戶內側貼出了求救信號?他定了定神,他想,自己是個知識分子,他還沒有瘋狂到因為被反鎖這一點點小事就往窗戶上貼 SOS。他站起身來,舉起手機,對準對面那幢樓四層那個陽臺拍照,然后在手機上放大圖片細看。果真是 SOS,國際摩爾斯電碼救難信號!

劉勇的第一反應是撥打 110報警,然而他馬上遲疑了。報警時必須說出自己所在的位置,而警察也許會上門核實,那么,被反鎖在衛生間的他,怎么給警察開門呢?如果警察破門而入,這總是一件會讓鄰居議論紛紛的事情,小區里有那么多無所事事的老人,他們不僅聚在一起聊天,而且他們都會使用微信,這件事情很快會在眾多微信群里傳播,很快就會傳播到規劃局。那樣一來,劉勇被莫名反鎖到衛生間里的丑聞以及他對組織撒謊的惡行將很快在朋友、同事和熟人之間瘋狂傳播,他也許就此成為一只渾身每一個細胞都攜帶病毒的蝙蝠,鳥和獸兩個陣營,都會把他當成不共戴天的敵人。

劉勇不打算管那個矚目驚心的 SOS,但是他的心中愈發不安,像是干下了比撒謊更大的壞事。誰讓他是那個倒霉蛋呢?如果他不是被反鎖在衛生間里,此刻,他就不會朝衛生間的窗外張望;他不朝窗外張望,他就不會看到對面那幢樓四層的某個人發出 SOS緊急求援信號。他必須得做點什么。

劉勇在微信朋友圈里發布了剛剛拍攝的“SOS”照片,注明:

望江灣小區 4號樓,4層,SOS,緊急求救。火災?不像,沒有冒煙。也許是家暴?求真像。

發出望江灣小區 4號樓 4層陽臺有人張貼 SOS求救信號那條朋友圈之后,劉勇檢視他的手機,屏幕上,任何一個 APP圖標上都沒有紅點,這表明他沒有收到任何新的信息。劉勇是那種有“紅點強迫癥”的人,見不得 APP圖標上的紅點,僅僅是為了消除那些紅點,他會強迫自己把那些帶紅點的 APP統統點開繼而憤憤地一一關閉。現在好了,所有的紅點都已消失。劉勇打開新聞 APP,漫不經心地瀏覽軼聞趣事,不時側過臉,透過窗戶張望對面的那幢樓。他看到那觸目驚心的 SOS標識依然“健在”,哈哈,他在心里笑了一聲,他使用的竟然是“健在”這個詞,的確,那個 SOS依然“健在”,這讓他深感慶幸。他擔心他的朋友圈剛發出去,由于某種原因,比如受害者主動放棄求救,或者,施暴者發現了受害者的求救信號而斷然撕毀那個標識,這樣,那些個看到他的朋友圈的朋友恰好經過那幢樓,他們抬頭望去,別說 SOS,就連一條風中飄揚的褲衩也看不見,他們會認定劉勇是個經常撒謊的小人;又比如他的朋友圈經朋友轉發后果真引起警察的高度重視,警察駕駛警車,戴上鋼盔穿上防彈衣拿著沖鋒槍,警燈閃爍警笛長鳴,哇啦哇啦沖到那幢樓下,仰著頭,脖子仰酸,鋼盔都幾乎掉下來,卻根本看不到謠傳中的 SOS,警察會不會把他抓起來?輕則給他一通訓誡,重則抓他去坐牢?報假警是要負法律責任的吧?劉勇不怎么知道法律,他想他一輩子都用不著跟法律打交道。總之,每一次,他看到那引人矚目的 SOS依然“健在”,便不由自主地感到欣慰,喜悅涌上心頭。

聯想到施暴者和受害者,劉勇禁不住猜想那面貼出 SOS的玻璃墻后面究竟正在發生著什么?也許那是一個隱秘的色情場所?黑幫從鄉間誘拐少女,把她們囚禁在那堵玻璃墻背后逼迫她們出賣肉體?碰巧那些少女中有一位念過書,懂得 SOS,她假裝貼窗花而巧妙地發出了求救信號?也許求救信號已經發出很久卻始終沒有引起路人的注意?那位少女絕望中不得不自救?劉勇在手機上正好讀到這樣的新聞:一位被迫賣淫的少女徒手從七樓沿下水管爬下報警并獲救。也許那是一處傳銷窩點?也許那是一個砍手斷足的地下賭場?一切皆有可能。也許……一個色情狂攝影師,關押并虐待他的模特兒?

劉勇接著想:如果警察“成功打掉”那個犯罪窩點,會不會有人漏網?漏網的犯罪分子會不會查出報警的那個人名叫劉勇?不不不,不是報警,劉勇并沒有報警,他頂多是利用社交平臺“示警”。報警也好示警也罷,冤有頭債有主,他們會不會因之追殺劉勇?會不會讓這個循規蹈距的公務員從此踏上危機四伏的步步驚心之旅?這樣的想象讓劉勇惶恐不安又覺得滑稽可笑,他禁不住沖著鏡子做鬼臉,時而咧嘴傻笑時而愁眉不展時而欣喜若狂時而驚恐到抽搐。他想,被反鎖在

衛生間里,孤獨而自在,一個人哭一個人笑一個人想象一個人表演,這難道不就是所謂的自由?禁錮即自由!他在哪兒看到過如此斬釘截鐵的論斷?比如和尚,當然,他指的是真正意義上的佛教徒出家人,指的是那些不食葷腥不近女色過午不食甚至徹夜不眠有的甚至能夠終身脅不沾席的高僧大德,這一切修行都意味著身體的極度不自由而修行者據說卻因之獲得靈魂的大自由。劉勇想,他是絕對不可能去追求靈魂自由的,就連有沒有靈魂這種東西,他也懶得去想,他只是覺得好笑,被反鎖在衛生間里,竟然硬生生地把自己逼成了一個哲學家。

仿佛是為了證實自己被反鎖在衛生間里是自由的,劉勇索性面對鏡子,脫下睡褲,脫下內褲,他對自己說:你看,你多么自由,想脫褲子就脫褲子。然后,劉勇沮喪地拉起內褲和睡褲,頹然在馬桶上坐下,堅硬的馬桶蓋讓他清晰地感覺到尾椎的痛楚。他只得繼續翻看手機,微信朋友圈出現了一個紅點,這表明有人回應了他的 SOS。他飛快地點開,發現跟帖的是他的曖昧女友馮馮。

馮馮跟的帖不是一條,而是兩條:

一條是一個“嘿嘿”的表情。

另一條是:“用小號轉了。”

劉勇當然知道什么是“小號”,馮馮有微信“小號”并不奇怪。讓劉勇感到奇怪,或者說讓劉勇感到心痛的,是他竟然不知道馮馮的“小號”。這意味著在他之外,馮馮另有一個微信世界,另有一群不需要劉勇介入的朋友。劉勇匆忙回復了一個“拱手”的表情。他想起不久之前的一個夜晚,馮馮突然接二連三地給他發微信私信,這是件極不尋常的事情,因為馮馮很少在夜里與他發生聯系,無論是電話還是短信和微信。劉勇擔心自己頻繁看手機引起妻子的懷疑,他匆匆躲進衛生間,脫了褲子在馬桶上坐下。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唯一的差別是他現在穿著褲子。他看過一部名為《手機》的電影,葛優穿著褲子坐在馬桶上跟范冰冰用手機曖昧,被徐帆當場揭穿,劉勇可不想重蹈嚴守一的覆轍。

現在,情況不同了,他不是躲進衛生間,而是名正言順地被反鎖到了衛生間里,就算他的妻子此刻就在門外,也不可能捉奸成雙破門而入。他完全可以從容地給馮馮打電話或者聊微信。但是,聊什么呢?聊自己被反鎖在衛生間里?聊那個不明究里的“SOS”?聊房價聊股票?聊他的主任網名竟然叫“愛咪咪”?這些都不是馮馮感興趣的話題。那么,馮馮感興趣的話題是什么呢?劉勇悲哀地發現,8年來,其實都是馮馮聊,他聽。馮馮聊她的閨蜜,聊衣服聊化妝品,聊瑜伽聊芭提雅,聊痛經聊不想生二胎,聊孩子從來不聊老公,嬉笑,抱怨,劉勇在聆聽的同時給出些不痛不癢的建議。劉勇想,其實馮馮并不需要那些建議,她需要的只是一個好聽眾,最重要的是,這個好聽眾在面對面聊天時鬼鬼祟祟瞄一眼她的大胸,微信聊天時想象她不穿衣服的樣子。

那天晚上,馮馮急切地給劉勇發微信,是告訴他:一位中學同學突然向她表白。哈哈,她說,都過去這么多年了;她說,哈哈,大家都成了家有了小孩了。馮馮把那個老男同學給她發的微信截圖給劉勇看。劉勇想,馮馮一定是喝多了,也許她剛跟那個老男同學共進罷燭光晚餐,他們兩人打算接下來再干點什么,兩個人顯然都沒什么經驗,只得悵然分手。那個老男同學肯定意猶未盡,而馮馮呢,她需要另一個男人分享她的幸福。

那天晚上,劉勇不置可否地回復些微笑、害羞、捂臉、哭笑不得等等表情。他光著屁股坐在馬桶上繼續想:馮馮把另一個男人對她的表白發給他看,不僅僅是為了分享幸福吧?難道她是鼓勵自己向她表白?這樣一想,劉勇的回復愈發謹慎。他當然是不會通過微信向馮馮表白的,無論是文字還是語音,他可不想留下證據,不管這些證據是落在馮馮的丈夫還是自己的妻子手里,就算留存在馮馮本人的手機里也會讓劉勇心有余悸。很多次,他幻想著與馮馮發生一次實質性的約會,然而盤算良久,劉勇深感無論是地點、時間還是借口都困難重重。那天晚上,他哼哼哈哈的微信表情惹惱了馮馮,末了她說:“我真想把你的微信表情全給刪掉!”他依舊回復了一個“哈哈”的表情。

所以,此時此地,盡管劉勇如此自由,他并沒有給馮馮打電話或是發微信。發過一陣呆,他在馮馮的跟帖后面回復:“希望能夠幫到他(她)。”發出這串文字時,他覺得心里酸溜溜的。緊接著他想到了妻子,他想,妻子也許和馮馮一樣,也有一個曖昧男友吧?也許妻子和自己一樣,試圖與那個男人發生實質性的關系同樣困難重重,但妻子喜歡那個男人,因為她和馮馮一樣,需要一個溫順且對她充滿幻想的好聽眾。這時他注意到已是上午9點50分,如果妻子9點以前離開她供職的公司,應該早就到家了。

劉勇沒有給馮馮打電話,而是撥出妻子的手機號碼。電話通著,妻子卻沒有接聽,直到振鈴提示音利刃斷帛般戛然而止。劉勇站起來,不甘心地走到衛生間門后凝神靜聽。他短暫地產生了某種錯覺:妻子早已回到家,踢去高跟皮鞋,換上軟底拖鞋。她在沙發上坐下來喘口氣,然后她就睡著了。

劉勇惱怒地回到馬桶前,坐不是站也不是,他捧著手機等待妻子把電話打回來,百無聊賴地繼續翻看新聞。

一條新聞引起了劉勇的注意:

4000億只蝗蟲已抵達印度和巴基斯坦,距中國僅一步之遙。聯合國糧食與農業組織發出最嚴厲的警告:各國必須立即聯合起來采取行動。蝗蟲不會等待,它將鋪天蓋地而來并將制造毀滅性災難。

這條與糧食有關的新聞猝然喚醒劉勇的饑渴感。他使勁咽了一口唾沫,并未感覺十分口渴,這應該與他良好的生活習慣有關:每天清晨起床后,他不刷牙不洗臉不撒尿,而是先喝下 300毫升溫熱的白開水。水是頭天夜里就裝進保溫杯擱在床頭柜上的,杯子已經不太保溫,反而水溫剛剛好。劉勇不太擔心飲水的問題,他一睜眼就能看到正對著他的,洗臉池上方的水龍頭。水是生命之源,劉勇在微信朋友圈里讀過一篇公眾號文章,說是人不吃東西至少可以活 7天,而要是不喝水,頂多3天就會死。他只要擰開近在咫尺的那只水龍頭,水就會源源不斷地涌出來,盡管被反鎖,一想到自己能夠擁有取之不竭的清水,劉勇想:這是多么值得慶幸的事情啊!

盡管自來水不能直接飲用,但是劉勇想,如果渴到難以忍受,喝點自來水又有什么關系呢?自來水中頂多是大腸桿菌超標而已,頂多是喝了自來水拉肚子而已。他甚至真的打算喝上幾口自來水,真的把自己弄到拉肚子,最好是下午去到規劃局之后,瞅見艾主任走進衛生間,立馬跟進去,選擇與艾主任毗鄰的隔間,拉得稀哩嘩啦飛流直下三千尺那才叫好呢!劉勇將用事實證明:他并未撒謊,他真的拉肚子,而且一直拉,他不是一個欺騙組織的壞分子而是一個帶病堅持工作的好同志。

劉勇體會到的是一陣突如其來的,饑餓帶來的胃部抽搐。他有多少年沒有體會過饑餓的感覺了?這個問題與他多少年沒有體會過飽足的感覺同樣難以回答。也就是說,很多年來,他既未曾餓到胃疼也未曾撐到胃疼。他閉上眼睛,打算仔細體會并深刻記住這難得的,饑餓的抽搐,然而,胃部的抽搐卻轉瞬即逝,繼而他感到全身發軟,一串冰涼的虛汗沿著脊梁,蚯蚓般直達他的尾椎。他想,這恐怕是饑餓導致的低血糖吧?嗯嗯,現在我必須穩穩地坐好,千萬不能冒然站起,如果我因為低血糖而摔倒,我的腦袋也許會撞上馬桶撞上洗臉池撞上洗衣機的邊角,很可能引發顱內出血,那樣我真的只有被救護車送去醫院搶救啦說不定真的會掛掉。他隱隱有些后悔,為什么不跟艾主任說他的汽車出了故障或者說是妻子突然暈倒,而非得說是自己生了病?弄不好真的搞成一語成讖!繼而他想到那種叫做“幽閉恐懼癥”的怪病,據說只要把患有幽閉恐懼癥的人關進狹窄封閉空間,比如電梯,比如小黑屋,那人就會呼吸急促心跳加速

時間稍長就會心力衰竭呼吸中斷而死。嗯嗯,劉勇想,自己被反鎖在衛生間里已經兩個小時,除了肚子餓,目前身體還沒有任何不良反應,看來自己是沒有“幽閉恐懼癥”的。劉勇想:這是多么值得慶幸的事情啊!

劉勇的妻子沒有把電話打回來,這讓劉勇在心里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這個憨婆娘。他不愿意再次給妻子打電話,不愿追問她:兩個多小時過去了,你為什么還不回家?他可不愿低三下四地求她!他得等這事結束之后,在未來的歲月里,一次又一次地反復提醒他的妻子,在他被反鎖到衛生間里,在他被餓得頭暈眼花,在他幾乎要摔倒說不定腦出血的危難時刻,他的妻子并未及時出現在他的身邊,他要讓他的妻子為此終身愧疚!

劉勇恨恨地在手機上找到一部清宮連續劇,咬牙切齒地消磨時間。用手機看電視劇真不方便,屏幕小,音效差。他想,要是把筆記本電腦拿進衛生間就好了,最好戴上他的高保真立體聲耳機。啊,此刻,他多么懷念他的耳機。劉勇自認為是一個無比熱愛音樂的人,尤其是中國古典音樂,古琴、二胡、琵琶、洞簫,高山流水,二泉映月,十面埋伏,鳳凰臺上憶吹簫。此刻,如果能讓他戴上耳機聆聽《瀟湘水云》,在馬桶上再坐一個小時甚至兩個小時都沒問題。他閉上雙眼,努力把電視劇里吵吵嚷嚷的雍正乾隆從聽覺中摒棄,努力想象一個形銷骨立的唐代老僧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嗯嗯,也許應該想辦法在衛生間見縫插針地安裝一張小桌子,把他的筆記本電腦和耳機都弄進衛生間,實在沒有空間就掛在墻上。劉勇美滋滋地設想著這種可以預期的將來繼而對自己大光其火。我這是怎么啦?要不要把燒茶的家什也搬進衛生間?坐在馬桶上看宮斗劇的時候給自己來上一壺普洱?他自問,難道被反鎖一次還不夠嗎?難道我希望再被反鎖 N次甚至永無休止地被反鎖嗎?難道我喜歡長久地過這種被反鎖的日子嗎?難道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把這種被反鎖的悲劇演成獨自拈花微笑的心靈雞湯劇?

劉勇不知道自悲自喜自怨自艾了多長時間,突然,他感覺到衛生間里安靜得瘆人,宛若一曲終了卻并未余音繞梁。他猝然睜開眼睛,發現手機上的電視劇自動停止播放,屏幕上赫然亮起一行大字:“您的手機電量已不足 20%,是否開啟省電模式?”

這下劉勇真的有些著慌了,他想起來,在這個被反鎖到衛生間里的上午,從起床直到現在,他一直沒能停止使用手機,刷微信、打電話、看新聞、拍照、發朋友圈……最要命的是,在這手機電量比糧食還要緊缺的危急關頭,他竟然忽視了保持手機電量這件性命攸關的大事,他竟然用手機看電視劇!播放視頻可是最消耗電量的呀!他竟然把屏幕亮度調到最高把音量開到最大!

劉勇懊惱萬分,但是,這有什么辦法呢?他每天起床后捏著手機走進衛生間,關起門來,一邊愉快地排泄一邊皇上批閱奏章般瀏覽各種信息,他總不至于把手機充電器也帶進衛生間吧?嗯嗯,劉勇不無悲哀地想,以后拉屎不但要帶手紙還得帶上手機充電器。手紙懸掛在馬桶旁的紙巾架上,他應該在那兒裝上一個電源插座,插上手機充電器,拉屎的同時給手機充電。劉勇念叨著吃一塹長一智的同時再次

對自己大光其火:我這是怎么啦?竟然打算在衛生間備上一個手機充電器?我他媽的難道真的熱愛上了這種被反鎖的生活?我是不是還得在衛生間里儲備方便面?備上燒水壺?再來兩根火腿腸一包涪陵榨菜?兩瓶啤酒一瓶二鍋頭?我他媽的這是怎么啦?為什么每一次碰上麻煩總是逆來順受?總是想方設法把壞日子過成好日子?我們這些家伙呀,骨子里就是個囚犯,生下來就是個奴才!

劉勇可不想啟動什么鬼“省電模式”,他很清楚無論什么樣的模式都無法阻擋手機電量飛速流逝的敗局。這就像你駕車飛馳在高速公路上,中控臺上的液晶顯示屏突然跳出一個大大的驚嘆號,提示你的車快沒油了,這時候,你放慢車速有個屁用?更要命的是,你距離下個加油站尚有數十甚至上百公里之遙。除了靠邊停車等待救援,你還能有別的什么選擇?

停車意味著關機。在關閉手機之前,劉勇顧不上顏面蕩然無存,他咬緊牙關撥出妻子的手機號碼,就像高速公路上那個絕望的駕駛員撥打 110。

妻子的手機接通了,提示音尋尋覓覓凄凄慘慘切切。劉勇在心中無限深情地呼喚他親愛的妻子:“接吧接吧快些接吧,我快要餓死啦快要沒電啦我簡直要發瘋啦!接吧接吧快些接吧,親愛的你為什么還不回家?”

就在劉勇瀕臨絕望的邊緣時,妻子接了電話。沒等劉勇開始傾訴,妻子像一挺被人摟住扳機的自動步槍,“啪啪啪,啪啪啪”,一個點射接一個點射。

妻子的大意是:你劉勇發什么狗屁求救信號?什么鬼 SOS?還國際呼救吶!這下好啦!他們找不到劉勇但是他們找到

了她,誰讓她是他的合法老婆呢?他們命令他的妻子立即去往某個神秘的機構“說明情況”;他們給了他的妻子那個機構的地址,可他的妻子繞來繞去迷失了方向。他的妻子注意到劉勇給她打過電話,她壓低嗓子,喉管里滾動著憤怒的悶雷:“我接不了電話,他們就在我旁邊……”劉勇想要反問:“你怎么接不了電話,你現在不是正在接電話嗎?”劉勇還想追問:“他們?他們是誰?你和誰在一起?”

劉勇什么話也說不出。他宛若掉進黑洞,確切地體驗到時間發生了紊亂,宛若河水倒流。

“你和誰在一起”這樣的問題,應該是兩個小時之前,他第一次與妻子通話時提出的質疑,而且,從時間上推算,那時他根本不可能發出“SOS”的朋友圈。然而,他對自己究竟是否這樣質疑過妻子也沒有十足的把握。他想大罵妻子“你發神經啊”,他當即意識到同樣的話語應該是兩個小時之前妻子的反詰。劉勇張口結舌,被妻子言語的子彈打得千瘡百孔,耳朵流血不止。

劉勇聽到他的妻子依然壓低嗓門,然而她的聲音里透出一絲欣喜。他的妻子告訴他:她終于抵達那個神秘的機構,現在正等著談話。他聽到妻子毫不留情地訓斥:“你倒好,安安穩穩地待在家里。你惹下事,卻讓我花了整整一個上午為你奔波。你不知道我有多辛苦……”

劉勇終于吐出兩個字:“不是……”

他的妻子立即打斷他:“不是什么?我難道不辛苦嗎?”

劉勇搶著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

他的妻子再次打斷他:“我想什么呢?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算了算了,不跟你說了,你開開心心地拉你的屎吧!”

劉勇剛要問:“你什么時候能到家呀?”話未出口,電話被妻子掛斷了。

“這他媽的算什么事呀!”劉勇對著鏡子里的男人大聲叫喊,那個男人頭發蓬亂雙目赤紅。他低頭看手機,電量圖標顯示剩余 14%。通話 3分鐘就要消耗 6%的電量,這款號稱國貨擔當的手機簡直就是個騙子!

劉勇猛然轉身,掀開馬桶蓋,他有一種強烈的,把手機扔進馬桶,放水沖進下水道的沖動。那里混沌無邊暗流涌動,就讓手機去那里見鬼吧!然而,他只是把手機塞進睡褲的褲兜,撒出幾滴不算成功的濁尿。他不能扔掉手機,而是必須保持手機殘存的電量,就像溺水之人,心存僥幸地眺望不遠處那只飄來蕩去的桔黃色救生圈,等待著浪頭把救生圈推到自己手邊。他要控制手機而不是讓手機控制他,他必須關閉手機,等到他愿意打開時再打開它。他像掐死一只蝗蟲般惡狠狠地掐住了關機鍵。

關閉手機猶如割斷劉勇與這個世界的全部聯系,他絕望得想要在冰涼的瓷磚地板上躺下來。他恨死了這個狹窄的衛生間,他恨不得把洗衣機、墩布池、淋浴房、馬桶和洗臉池通通扔出窗外。可惜他不是《飛越瘋人院》里那個大塊頭印第安人,他沒有印第安人的勇氣更沒有印第安人的力氣,他無法拔起洗臉池砸碎窗戶一躍而出。就算他能夠砸爛窗戶他也不敢跳出去,這里是 4樓,跳出去他非摔死不可。他并不想逃亡,他只是饑渴交加心力交瘁一切都亂了套,他只想躺下來給心臟減輕一點壓力。他渴望衛生間變得空無一物,就像剛剛買下這套房子還沒有開始裝修。他無比懷念那灰撲撲的水泥地面,昏黃的陽光懶散地在空空蕩蕩的房間里浮游。1.9米乘以 2.7米,不著一物,足夠他舒舒服服地躺上一會兒,就算是棺材,也算得上寬敞而豪華的水泥棺材。他甚至渴望真的就像“69同行”那個修鎖工認定的事實:他和妻子爆發了激烈的爭吵甚至打斗,妻子一怒之下將他反鎖,拔下大門的鑰匙揚長而去。反鎖就反鎖吧,只要不是被反鎖在衛生間里,他至少可以在客廳里繞著茶幾跑步,跑累了就在沙發上躺下;他至少可以像那只著名的甲蟲鉆到臥室的床下藏起來。然而,此刻,他被反鎖在衛生間這種專為保留人的隱私而設置的空間里,他卻找不到一個角落可以藏身。

劉勇從毛巾架上抽出浴巾,浴巾雪白,怎么看也像是病房專用的床單。他把浴巾對折再對折,鋪到馬桶前的地磚上。他蜷起雙腿,抱緊膝蓋,勉強坐下。他實在是受不了堅硬的馬桶蓋子啦!

現在他開始琢磨妻子的來電究竟是什么意思。妻子顯然認定那個發出 SOS求救信號的人正是劉勇自己!然而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劉勇想,他很清楚他們是誰,他們還能是誰呢?劉勇很容易就把事件依照邏輯串成熠熠閃光的項鏈:他在朋友圈里分享了對面那幢樓 4層某個陽臺上的 SOS求救信號,但是,他的微信好友人煙稀少……靠!劉勇在心里罵自己:為什么總是使用這些稀奇古怪

的詞匯?什么叫“人煙稀少”?然而,那條朋友圈被馮馮轉發之后,事物就發生了質的改變,從量變到質變。馮馮的微信好友應該很多吧?她那個劉勇所不知道的微信小號也許有著更多的好友。誰讓她的胸那么大呢?劉勇有些惡毒,其實是滿懷妒意地這樣想著。

在劉勇的邏輯項鏈上,他們一手處理警情一手處理輿情,他們用不了 5分鐘就可以追查到馮馮的現實存在。虛擬空間并非不法之地,他們不是經常這樣宣傳嗎?他們也許把馮馮當成了始作俑者,他們很可能還把馮馮當成了劉勇的老婆。接到他們的電話,馮馮會怎么說呢?她應該會說:“那個人啊……”那個人當然指的就是劉勇,“我跟他不熟,也就是業務上有一點點往來啦。什么?你們找不到他?我怎么知道他躲在哪兒?這樣吧,讓我來告訴你們他老婆的名字……”

劉勇閉著眼睛繼續猜想與反駁:難道還用馮馮告訴他們龔娜的名字嗎?他們神通廣大,他們立即就會查到龔娜的手機號碼以及她供職的公司。他們至少有兩個人,一個人給馮馮打電話的時候,另一個人正在給龔娜打電話。他們通知龔娜立即趕到那個神秘的機構,而愚蠢的龔娜竟然在這個由數層環道包圍的城市里迷了路!

等等……等等!劉勇提醒自己:閃閃發光的邏輯項鏈在這里缺失了重要的一環:他們到規劃局去找過他了?他們當然找不到他,而艾主任正在參加一個極其重要的會議。他們就算把艾主任從會場里拖出來,艾主任也只能兩手一攤:“劉勇同志嘛,不是在醫院,就是在通往醫院的路上。”

接下來的場景不知是劉勇坐在馬桶前的浴巾上做的一個夢,還是真實地發生于若干日子之后?地點是規劃局的某個辦公室,還是一處狹窄的、四壁雪白的金屬屋子?劉勇能夠確定那是一間金屬屋子,是因為雪白的墻漆掩蓋不住那寒光閃閃的金屬底色。屋子的正中有一張金屬長條桌,劉勇雙手十指交叉,擱在桌面上,他的雙手冰涼像是擱在一塊透明的冰塊上。他的對面坐著兩個人,劉勇不可能認識他們,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臉,或者說,這兩個人的脖子支著的,只是一個頭形物件。

劉勇聽到他們中的一個發問:“你明明知道上午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會議,你為什么借故不去參加?”

這個問題讓劉勇濃墨般一團漆黑的腦海宛若被一道閃電劈開,他想起來,大約應該是一天前,科室的微信工作群里發布過一個重要會議通知。就在兩小時前,艾主任在電話里還提示過他:“就要開會了……”劉勇脫口而出:“我忘了,我真的忘了。”

話一出口,劉勇就后悔了。他想,這一定會給對面那兩個沒有臉的人造成某種印象:劉勇是一個對工作漫不經心的人,或者說他在規劃局是個無所事事的人。他立即糾正:“對不起,我沒有忘記那個重要會議,而是……我生病了,拉肚子,您是知道的,一直沒法離開馬桶。”他安慰自己,最后這句話至少是真實的。

“我們調查過了。”一個無臉人說。

“你根本沒有拉肚子。你完全不具備拉肚子的條件。你沒有吃早餐,你能拉得出什么內容呢?”另一個無臉人嘲弄地說。

劉勇立即打算反駁:“我拉頭天晚上的存貨不行嗎?您們難道沒有聽說過,喝涼水都拉肚子?何況我整整喝下 300毫升涼水!不對不對,那句話應該是喝涼水都塞牙。對不起,我不是說拉出來的涼水塞住了牙,哎呀,我都在說些什么呀!我他媽的簡直就是吃了屎,我腦子里全是屎。”這時他終于深切地感受到“一個謊言需要一千個謊言去圓謊”,既然在拉肚子這件事情上他的確撒了謊,他只得保持沉默。

“我們懷疑,你是以不參加會議的方式表達某種抗議。”見劉勇沒有吱聲,一個無臉人提出一種新的可能性。

“我們還懷疑,有人指使你,或者暗示你,不讓你參加會議,以免增加不必要的麻煩。”另一個無臉人提出另一種可能性。

可那究竟是一個什么會議呢?主題是什么?主持會議的人又是誰?劉勇拼命回憶,他很想拿出手機,翻查科室微信工作群的歷史紀錄,這時他悲哀地想起,他的手機快沒電了,他已經關閉了手機。

“無論多么重要的會議,跟我這樣的人能有什么關系呢?該舉手舉手,該畫圈畫圈,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劉勇咕噥道。同樣,話一出口,劉勇就后悔了,因為這表明他在規劃局完全可有可無。他立即糾正:“誰不跟我一樣呢?”這句話讓劉勇愈發懊惱,因為這意味著規劃局的絕大多數人和他一樣,對幾乎所有的會議而言,他們就是主席臺下的觀眾,統計參會人員時的一個數字。

那兩個無臉人沒有給劉勇再次辯解的機會。

“你看你看,你這樣說,恰恰表明你就是有情緒嘛。我們的懷疑被證實了,你借故不去參加會議,正是以不參與的方式表達抗議。”一個無臉人說。

“以你這樣的情緒”,另一個無臉人接著說:“如果去參加會議,你也許會控制不住在會場上跳起來大叫。我們的懷疑被證實了,一定是有人擔心你搞破壞,這才有意不讓你參加會議的。”

“你有意不去參加會議。”第一個無臉人說。

“有人特意不讓你去參加會議。”第二人無臉人說。

“要么是你擔心自己沒有要會議上發表意見的機會。”

“要么是擔心你的意見得不到必要的重視,所以你要用搞破壞的方式來引起重視。”

“當然,不是每一個人都有機會在會議上發言。如果每一個人都發言,會議得開多久?三天?三個月?三年?三百年?”第一個無臉人發出輕蔑的笑聲。

“而且,并不是每一個發言人的意見都必須得到重視。這些意見很可能存在分歧,甚至截然相反。如果這些意見都必須得到重視,勢必進行辯論。要形成統一的意見,會議得開多久?”

劉勇很清楚第二個無臉人將重復第一個無臉人的推演和嘲笑,他不耐煩地叫起來:“好啦好啦,我承認,對于能不能在會議上發言,或者我的發言是不是受到重視,我根本不在意!我對會議本身也根本不在意!對一個我毫不在意的會議,我怎么會刻意不去參加呢?如果我刻意逃避那個會議,是不是反過來說明,事實上我對那個會議很在意?”

無臉人的聲音里流露出一絲贊賞:“你看你看,我們終于快說到一塊兒了。問題的核心是,你可以不在意會議。”

另一個無臉人接著說:“但是,作為會議的監督者,我們,很在意你為什么不參加會議。”

“是的是的,我非常能夠理解你們的敬業精神。”劉勇試圖沖兩位無臉人拱手道謝,這時他發現自己的雙手被未知的力量固定到了金屬桌子上。

“其實你完全不必有什么顧慮,盡管你沒有參加會議,我們還是必須很負責地和你談一談,我們對你充分表達意見的權利是尊重的。”

“其實,不僅僅是你,我們尊重每一個人表達意見的權利。我們會認真紀錄你的意見,我們會把紀錄拿給你看,由你確認無誤之后,請你親筆簽名確認。”

劉勇看到一個無臉人慢慢旋開一支鋼筆,另一個無臉人摁下微型錄音機的按鈕。他無可奈何地搖頭,他再次嚴正申明:“那就是一個意外。我被反鎖到了衛生間里,我出不去,所以我沒去上班。我沒法去上班,所以我沒法參加會議,就是這樣。”

“這就奇怪了。”拿筆的那個無臉人將旋開的鋼筆重新旋進筆帽。

“你怎么可能被反鎖到衛生間里呢?”另一個無臉人摁了一下微型錄音機的按鈕,把它給關了。

“我怎么會知道?我……就算是見鬼了吧!”劉勇想要跳起來大叫,這時他發現他的屁股同樣被未知的力量固定到了椅子上。

“常識告訴我們,要將一扇門反鎖起來,必須在門外,將鑰匙插進鎖孔,反向旋轉到特定的位置,這樣才能將門反鎖。”一個無臉人胸有成竹地說。

“也就是說,要將你反鎖到衛生間里,必須有另一個人在門外進行操作。”另一個無臉人沖著劉勇的鼻孔做了一個擰動鑰匙的手勢。

兩位無臉人的推理讓劉勇暗暗心驚,他嚅囁著:“你們的意思是,我的妻子不動聲色地反鎖了衛生間的門,然后,她拔掉鑰匙,哼著小調,愉快地離開了家門?”

“這也許可以解釋,為什么你的妻子明明接到了你的求救電話,而她卻遲遲沒有回家。”一個無臉人揶揄地說。

“以致于你無法挽回地、永遠地錯過了那個非常重要的會議。”另一個無臉人輕描淡寫地作出結論。

“可是她……”劉勇再次忍不住大叫:“為什么要鎖住我呢?我們很少爭吵,我也從未對她家暴!”

“請注意!”一個無臉人彬彬有禮但毋庸置疑地說:“反鎖這件事,與你們的夫妻關系無關。”

“與之有關的,是那個重要會議。”另一個無臉人提示劉勇。

“你們的意思是,我的妻子配合艾主任,為了不讓我參加那個重要會議,于是把我反鎖到了衛生間里?”劉勇試探著反問。

他可以感覺到那兩個無臉人交換了一個會心的微笑。劉勇想,這怎么可能呢?他們連臉都沒有,他們怎么可能會笑呢?

“你看你看”,一個無臉人和藹可親地說:“我們終于說到一塊兒了。”

“現在你終于承認了,”另一個無臉人心滿意足地說:“不讓你參加會議,是艾主任精心安排的一個計劃。”

“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劉勇無法揮手也無法起身,他發現自己開始發不出聲,但他依然拼命喊叫:“我的妻子根本就不認識艾主任,艾主任也根本不認識我的妻子。他們倆怎么可能搞到一塊兒呢?”

雖然劉勇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但那兩個無臉人似乎具備讀心的超能力。

“請注意你的用詞。”一個無臉人冷冰冰地說。

“你用了‘搞這個字。”另一個無臉人用指關節輕輕敲了一下桌子。

“有一種古老的理論告訴我們,被說出來的就是真相。”先前那個無臉人說。

“言說即事實。”后一個無臉人收起微型錄音機。

“你們談論的,是……哲學吧?”劉勇可憐巴巴地問。

“我們調查的是真相。”一個無臉人斬釘截鐵地回答。

“好啦,現在事實已經很清楚啦。”后一個無臉人率先站起身。

前一個無臉人緊跟著起身,宛如另一個人的影子。

“再見。”他們說完這兩個字便倏然不見,金屬桌子和劉勇屁股底下的椅子也旋即消失。劉勇坐在冰涼的瓷磚地上,他的屁股和瓷磚之間,是雪地般慘白的浴巾。

劉勇啞然失笑,他想,這就對了。其實他是一個瘋子。“你發神經啊?”這句話就是一個明確無誤的印記。他很久以前就被送進了瘋人院。多久?三天前?三個月前?三年前?三百年前?他并非被反鎖在自家的衛生間里,而是被綁在瘋人院的病床上。因為管理人員,對了,他們就是那些無臉人,為了避免被瘋子抓傷,他們成天都戴著面具,因為他們的疏忽,劉勇從床上滾到地上,他坐在病床前的地板上,做了一個自己被反鎖在衛生間里的夢。

劉勇猝然睜開眼睛,一時竟不知身在何處。他右手摸到馬桶,左手摸到洗臉池,陶瓷的涼意讓他逐漸意識到這是一個實體空間。這樣看來,他并不是因為發神經而被關進瘋人院,并不是從瘋人院的病床上跌落而做了一個被反鎖在自家衛生間的夢,而是因為被反鎖在自家的衛生間里,夢見自己做了一個瘋子的夢。

劉勇右手扶住馬桶左手扶住洗臉池,費了好大的勁這才站起身來。他朝窗外望去,窗外亮得發黑。他不知道這是正午的陽光過于明亮,還是他因為饑餓導致大腦缺血從而眼前一片漆黑?他想知道現在是什么時間,他從睡褲兜里掏出手機。他記起自己因為擔心手機電量消耗殆盡而關閉了手機。他猶豫著要不要開機。他似乎依然殘留在那個駕車行駛于高速公路上,因為缺油而不得不停車待援的夢境之中。他甚至懷疑自己究竟是否做過那樣的夢?他想,在夢中,他不是停車等待救援,而是斷然決定倒車,因為他確信自己剛剛駛過一個加油站,頂多倒車 2公里,他就能加上油,這可比傻乎乎地坐以待斃要高明很多。那些自作聰明的家伙總是嘲笑在高速公路上開倒車的駕駛員,那些自作聰明的家伙哪里知道在高速路上開倒車是最快的得到救援的方式。你只要在高速公路上開倒車,立即就會有人報警;就算沒有人報警,那些坐在監視器面前的交通警察立即就會從昏昏欲睡中醒來從夾在褲襠里的手機上抬起頭來,他們一邊放飛無人機,命令無人機飛到你的頭頂警告你立即停車,否則無人機將發射一束電波,干擾汽車的車載電腦系統,讓你的車自動熄火;同時,他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跳上警車,電光閃閃,驚雷滾滾,暴風驟雨般出現在你的身邊。于是所有的問題迎刃而解:交通警察會將你那輛沒油的破車拖下高速公路,他們放你走的時候會向你提供一點點汽油,足夠你開到最近的加油站。他們當然會罰你的款,但是,對一個絕望的瘋子來說,錢算什么?這個瘋子巴不得所有的事情都能靠撒錢解決;他們甚至會抓你去坐牢,坐牢算什么?總比困在沒油的破車里強上一百倍吧?從牢里出來,沒準你通過一大堆“牢友”的“人脈”,總之你交了狗屎運,搖身一變成了經營房地產的大老板,坐牢的經歷倒是值得你反復吹噓的資本呢:任何困難都壓不倒英雄的你;夢想總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坐牢嘛,哈哈,監獄就是一所大學校;管理公司嘛,哈哈,公司就是一個動物園,什么動物都有……

劉勇幾乎可以肯定:他一定沒有做過在高速路上開倒車的夢,他根本不配做那樣的夢。他只是擔心:關機開機會不會加速消耗手機的電量?就像汽車反復啟動會加大耗油量,最終,無論是用電的手機還是燒油的汽車,它們再也無法啟動。

對時間的渴望壓倒了劉勇的恐懼,他終于還是摁下了手機的開機鍵,不像是開機,更像是膽顫心驚地打開薛定諤那只著名的黑匣子,現在,那只貓的生死就掌控在他的手里。

現在是中午 12點 23分,劉勇來不及看清屏幕右上角的小圖標顯示的手機剩余電量,手機剎時驚天動地響起。鈴聲如此毫無征兆而又疾如暴風,如果不是正午時分,他一定會把它當成午夜兇鈴。劉勇嚇得差點把手機扔進洗臉池,他強作鎮定捏緊手機,像是捏住一只吱吱尖叫的耗子,他必須竭力避免耗子掉過頭來,一口將他的虎口咬得鮮血淋漓。

這是一個奇怪的來電,屏幕上明目張膽地跳出一行字:“號碼不予顯示。”

劉勇毫不遲疑地掛斷這個趾高氣揚的來電,這時他注意到手機還剩下 11%的電量。難道手機處于關閉狀態也要消耗電量?幸好劉勇是個知識分子,他知道,關機并不能阻止手機內部那些奇奇怪怪的元件依然運行。

然而,就在劉勇決定給妻子打出最后一個電話時,那個“號碼不予顯示”的電話又一次肆無忌憚地打了進來,仿佛專橫的撥號者整整一天只做這一件事:不間斷地撥打劉勇的手機。

一絲恐懼滑過劉勇的心頭,他害怕無休無止的鈴聲會讓殘存的手機電量倏然消融,一如春天的雪花。他無可奈何地接聽,他本想一開口就指責對方打錯了,或者干脆指出對方就是個電信詐騙分子,之后堅決果斷地掛斷。在摁下接聽圖標的同時,另一絲恐懼又一次滑過劉勇的心頭,他想,既然那個號碼“不予顯示”,他甚至無法將那個號碼加入拒絕接聽的“黑名單”,那樣,對方就可以永不停歇地撥打,直到他永不開機。他“喂”了一聲,因為饑渴和驚慌,他“喂”得綿軟拖沓猶如真實的陽痿患者。對方,威嚴而又顯出幾分散漫的男聲,立即向他發問:

“你是劉勇嗎?”

劉勇剎時全身僵硬,他們準確地叫出自己的名字,看來對方并沒有打錯:“我是……請問……”

對方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現在是另一個男聲,同樣的散漫,卻顯得更有權

威:“你為什么一直不接電話?”

劉勇脫口而出:“我的手機沒電了。”

先前那個男聲立即發出一聲嗤笑:“胡說八道!你很喜歡胡說八道是不是?

你明明在跟我們通話,你的手機怎么能沒電呢?”

另一個男聲像是將一記響亮的耳光摔到劉勇臉上:“難道我們是在跟一個幽靈通話嗎?你們這些家伙,別以為你們躲在陰暗的網絡空間里,我們就找不到你。”

劉勇想,他們至少有兩個人,他們不是拿著一臺手機,或手持一個聽筒,他們站在一間黑屋子里,屋子的整整一面墻都是閃閃爍爍的監視器屏幕。他們面對的是一個麥克風,而他,劉勇的聲音,從巨大的高保真音響中傳出,在小黑屋子里嗡嗡回響。

劉勇并不試圖解釋,他很清楚要把事情的因果關系闡述明白,必須費很多口舌,而且這還建立在對方允許他辯解的基礎之上,這除了加速他的手機電量流逝直到最終電絕機亡,沒有任何意義。他壯起膽子,假裝理直氣壯,毫不客氣地反問:

“你們他媽的誰啊?我沒時間跟你們廢話!我要掛了!”

對方一聲斷喝:“你敢!”

另一個人搶著說:“告訴你,為了找到你,我們花了整整半天的工夫。”

第一個咬牙切齒地說:“我們,就是專管你這種家伙的人。”

第二個補充道:“專管你這種胡說八道散布謠言的家伙。”

第一個說:“謠言惑眾。”

第二個說:“蠱惑人心。”

劉勇的猜測被證實了,他虛弱地問:“你們是……”

對方粗暴地打斷劉勇:“你不要管我們是什么人,你先問問你自己是什么東西!”

不是夢,而是仿佛正在電影院里觀看一部時代久遠的電影,劉勇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些個黑制服或者黑西裝筆挺,肩頭銀星閃亮或者掛在胸前的標牌閃閃發光的男人,他們露出志得意滿而又滿不在乎的微笑。

“那條 SOS的朋友圈是你最先發布的?”第一個男聲提問。

“那不過是一張照片。那確實是我,透過我們家的衛生間窗戶,用手機拍攝的。那是一張真實的照片,我沒有作過任何處理。”劉勇忍不住辯解。

“你無事生非制造謠言你還振振有詞?”第二個男聲插進來。

“你那條造謠的朋友圈經多人轉發之后,引得群情嘩然。別有用心之人把你的謠言從微信轉到了微博,蒼蠅逐臭,嗡嗡一片,現在,至少有幾萬人在談論這件事情。”

“你知道謠言傳播到一定范圍一定數量是可以判刑的嗎?虧你還是個公務員,竟然對法律置若罔聞!”

這兩個喜歡使用中國成語的有聲無形之人喜歡搶著發言。

“我……我……”劉勇的舌頭打著結,如同一個在冰面上一步一趔趄的瘸子:“我怎么就造謠了呢?我親眼看到了那個巨大的 SOS,我親自拍下了那個 SOS ……”

一個對方“呸”了一聲。

另一個對方接著也“呸”:“親自?你也配!”

劉勇掙扎著繼續申辯:“我沒有任何惡意。我把那個 SOS發到朋友圈里,我只不過是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夠看到那個SOS,能夠有人幫助到那個求救的人。也許晚上幾分鐘,那個求救的姑娘就真的死了……也許,已經晚了,那個姑娘她已經死了。”

對方突然沉默,像是端起茶杯,輕輕吹開水面的浮茶,淺淺地啜上一口,這才說:“我要警告你劉勇先生,你是叫劉勇沒錯吧?你是規劃局的吧?我們的通話是全程錄音的,你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將成為證據,確鑿無疑。”

另一個男聲接著說:“你怎么能確定那個符號就是 SOS?你怎么能確定有人求救?你怎么能確定有人面臨死亡的威脅?你看你看,你居然說求救的人是一個姑娘,你居然斷言那個姑娘已經死了 ……”

劉勇盯住洗臉池上方的鏡子,他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一張,不,兩張,沒有五官的臉。他想,糟了!那個瘋子的夢依然沒有醒來,他要么是躺在瘋人院病床前的地板上,要么是坐在自家衛生間的馬桶與洗臉池之間,總之,他依然陷落在那個瘋子的夢境之中。那兩個無臉人,他們,就在自己對面,他們,穿過某種時空折疊的神秘通道,來到他的面前,現在,那兩個無臉人,就坐在他對面的鏡子里,交替

向他發話,像一對乒乓球雙打選手,輪番將白色的小球“啪啪”地抽到他的臉上。

“事實證明,你就是制造并散布謠言!你幾個小時之前撒謊,現在,你依然撒謊!”

“你知道你的謠言制造了多大的恐慌浪費了多少納稅人的供奉嗎?”

“你知道我們出動了多大的力量第一時間趕到現場勘查,你知道我們動用了多大的力量在各種網絡平臺上辟謠嗎?”

“且不說抓你去坐牢,只要算一算我們為你的謠言所付出的經濟代價,你賣車賣房加上你所有的銀行積蓄,你一萬輩子也償還不清,你算過這樣的賬嗎?”

“你明白了嗎?”

劉勇拼足最后殘存的體力和最后一絲手機電量,他必須喊出來,因為他知道,任何人,只要在夢中喊出聲,他就立即會從惡夢中醒來。

劉勇發出獵物被長矛刺中胸口般的呼號:

“我不明白!”

對方像是被劉勇搏命般的呼號給嚇了一跳,過了好一會兒,那兩個人同時開口,像兩只耳機里傳出的,略有時差,因而顯得立體而飽滿的音效:

“你必須明白!”

然后,他們的聲音分開了,一個說:“你可以打開你的微信朋友圈,找到你散布謠言的那張照片,放大了仔細看。”

另一個說:“如果你不是瞎子,你會發現,那根本不是什么SOS。”

第一個說:“我們親自上門進行了細致入微的調查。事實證明你就是胡說八道。貼出那個符號的,根本不是什么姑娘,那是一個孩子。”

第二個說:“一個 6歲的孩子。他往窗戶上貼的是 2020,一個嶄新的時代來臨了,你會不知道嗎?”

第一個說:“我再警告你一次。那個孩子貼的是 2020,那個孩子往窗戶上貼2020的時候,貼到最后一個 0,他的膠帶用完了。”

第二個說:“那個孩子只有 6歲對不對? 6歲的孩子做事經常半途而廢對不對?所以,他并沒有貼上最后一個 0,他貼到窗戶上的是202,而不是2020。”

第一個說:“現在你明白了嗎劉勇先生?那是沒有貼上最后一個 0的 2020,那是 202,根本不是你危言聳聽造謠生事的什么狗屁 SOS!”

第二個說:“現在你已經明白了!往輕處說,你是看走了眼;往重處說,你這是蓄意破壞制造不安定因素,我們都是中國人……”

第一個把話頭搶過去:“就算有人真的求救,難道不會打破窗戶跳樓嗎?怎么可能貼出洋文的 SOS?你看你看,退一萬步說,就算你不是成心造謠,至少你的心里早已存下這個世界并不太平的偏見,這就叫……”

第二個生怕最后一個成語給第一個搶了去,趕緊把那個詞說出來:“包藏禍心!你們,你們這些自詡懂幾個洋文的所謂知識分子,只有你們,才會主觀地把202認定為所謂的 SOS……”

劉勇一頭撲到衛生間的窗戶前,他的腦袋差點撞破窗戶玻璃。他只是被反鎖在衛生間里,他并沒有因此而變成瞎子。他睜大眼睛朝對面的高樓望去,他驚奇地發現,那個醒目的符號依然貼在同一個陽臺的玻璃墻上,不同的是,現在那個符號變成了“OSOS”,倒過來念,果然是“2020”。這時他聽到手機里傳來對方異口同聲的輕蔑笑聲:

“當然,我們幫助那個孩子,貼好了最后一個0。”

訓誡戛然而止。

劉勇把手機舉到眼前,他看到屏幕一片死黑。

手機徹底沒電了。

直到薄暮時分,劉勇才從沉睡中蘇醒過來,這與其說是沉睡還不如說是昏厥。這是白晝與黑夜交替時極其寂靜的暫停。劉勇沒有饑餓感,沒有寒冷感,盡管他在瓷磚地上坐了那么長時間,他的身體甚至沒有疼痛感。相反,他耳聰目明手足輕靈,宛若一只剛剛玩過冰桶游戲的猴子。他不知道這就像是一直在奔跑的人突破了傳說中的生理極限,還是瀕死之前的回光返照。

隔著依然被反鎖的衛生間的門,劉勇聽到門外傳來窸窣的響動。他猜測這是妻子已經回到家,現在,他的妻子正和某人低聲商議弄開門鎖營救他的方案。劉勇試著“喂”了一聲,門外的窸窣聲當即消失,如同監獄長登上講臺,臺下的囚犯們頓時噤若寒蟬。劉勇又“喂”了幾聲,門外依然寂靜。劉勇干脆喊出妻子的名字:“龔娜,是你嗎?龔娜!”沒有回應,劉勇的呼喊宛若手電筒的光柱射向遼闊無垠的暗夜,光明在無盡的虛空之中一去不返。

劉勇想,自己一定是太盼望妻子歸來而產生了錯覺,他本能地從睡褲的兜里摸出手機,這時他記起很久以前他的手機就徹底沒電了。他漫不經心地將手機扔進洗臉池,想想又把手機撿起,拉開洗臉池下方的抽屜,把手機埋進一堆廁紙、牙膏、毛巾和清潔劑之間。這時,劉勇再次注意到客廳里傳來有人活動的細微動靜,而且聲音很顯然來自沙發和茶幾的方向。莫非妻子真的早已歸來?莫非妻子真的在沙發上睡著了?莫非妻子此刻正在醒來,懶洋洋地在沙發上翻了個身?劉勇再次厲聲高叫:“喂!”

這一次的反應稍有不同,動靜倏然消失,片刻之后繼續窸窣。

劉勇想,這是怎么回事呢?客廳里的人會是誰呢?最有可能的當然是他的妻子,因為她有鑰匙,她可以悄無聲息地打開大門走進客廳。可是她為什么不說話呢?是因為她的身旁還有另一個人嗎?她得等到那個人安全地離開劉勇的家,這才能夠回應劉勇的呼喊?那么,那個人會是誰呢?他會是科主任愛咪咪嗎?誰知道老艾和自己的老婆怎么就搞到了一塊。一切皆有可能。聯想到自己的妻子就在客廳里與自己的上司偷情,而自己像一條礙事的狗被反鎖在衛生間里,劉勇禁不住肝腸寸斷,他忍不住用巴掌“啪啪”猛拍衛生間的門:“喂!喂!你們干什么吶?喂!喂!”

這一次,窸窣聲不但沒有消失,反而更加清晰,不像是有人打哈欠,不像是有人在沙發上翻滾,更像是有人燒水泡茶四處尋找煙灰缸。劉勇想,看來有人剛剛干完一件相當消耗體力的事情,現在打算坐下來抽上一根煙喝上一壺茶。劉勇現在開始懷疑他的妻子并不在客廳里,她并不是那種毫無惻隱與廉恥之人,她總不至于一邊偷情,一邊聽著丈夫歇斯底里的呼救,一邊從容不迫地陪那個人喝茶,甚至給那個人殷勤地點上一支香煙吧?那么,那個在客廳里喝茶抽煙的人會是誰呢?

劉勇驀然想到“69同行”那個年輕而傲慢的修鎖人。沒錯,一定是那個修鎖人!那個人之所以能夠在他的客廳里喝茶抽煙,是因為那個人得到了劉勇明確無誤的授權:撬開他家的房門!就在劉勇昏迷的時候,修鎖人熟練地撬門而入,他可不怕背上小偷的罪名,撬鎖的時候他不用戴帽子也不用戴口罩,他甚至回過頭,沖著樓道里的監控攝像頭笑瞇瞇地比了個剪刀手。劉勇禁不住心如刀割,他忍不住用拳頭“咚咚”猛敲衛生間的門:“喂!喂!是你嗎? 69同行!我知道是你,一定是你!既然你已經撬開了大門,我求你趕緊撬開這扇小門!我求你趕緊放我出去!我不會責怪你,我要謝謝你!你聽到了嗎?該死的!我會付你工錢,一個子都不少!不不不,我要付你雙倍的工錢!你這個該死的家伙,你聽到了嗎?”

任憑劉勇如何用拳頭敲打衛生間的門,任憑他怎么呼喊、叫罵與許諾,外面的人就是不吱聲。這一次,外面的動靜更大了,不像是燒水泡茶,更像是拉開抽屜打開柜子肆無忌憚地翻找他們想要的證據。劉勇可以想象客廳已經被他們折騰得一片狼藉。對了,他們不是一個人,至少是兩個人。那么,他們是誰呢?

劉勇恍然大悟,他們就是在銀光閃閃的金屬屋里調查他為什么不去參加重要會議的無臉人,他們就是乘著電磁波飛到他的腦袋里訓誡他造謠生事的電話人!他們的特權,比妻子的鑰匙、修鎖工得到

的授權大上一萬倍!他們大搖大擺地進入任何人家的房門完全不需要鑰匙和授權!他們一定正在翻找劉勇的犯罪證據,他們不是說過了嗎?劉勇“包藏禍心”!他們需要證據就一定能找到證據。他們或許已經翻騰過了臥室和書房,最后才輪到客廳。他們會在劉勇的書架上翻到兩本繁體中文印刷的書籍,那是劉勇到香港出公差時買下的,一本關于饑荒,一本關于戰爭,同事們都買,于是劉勇也買,同事們教他把那兩本書藏在行李箱的底層順利通過關卡。其實那兩本書帶回家之后就被束之高閣,劉勇根本就沒讀;他們會在劉勇的電腦硬盤里翻到好幾部島國動作片,那些片子,午夜時分,關緊書房門,劉勇倒是常看的。劉勇禁不住五內俱焚,忍不住用肩頭“咔咔”猛撞衛生間的門:“來吧!來吧!打開這扇門!你們抓我去坐牢吧!你們說我撒謊,我就撒謊吧!來吧!打開這扇門!你們要槍斃我,就抓我去槍斃好了!來吧!來吧!你們這些沒臉的,見不得人的,躲在金屬盒子里,躲在電磁波里的幽靈,你們來吧!”

“咔嚓”一聲,衛生間的門裂開了,不是從鎖頭的那一側,而是從鉸鏈的這一側。衛生間的門在劉勇的拍打、拳擊和肩撞之下,門框撕裂,鉸鏈脫落。發現自己竟然撞壞了門,這愈發讓劉勇氣急敗壞。現在不是修一把鎖的小事而是換一扇門的大事了!門既然已經撞壞,不如徹底把它撞開好了!他要昂首挺胸地走出去,看看那些完全無視他的存在,在他的客廳、臥室和書房里恣意妄為的家伙究竟是誰,他下定決心跟那些家伙正面相對,無論那些人是他的妻子、他的上司、傲慢的修鎖工,還是那些脖子上頂著頭形物體的無臉之人!

劉勇拼足全身的氣力朝衛生間的門撞去,一聲巨響,門轟然坍塌,劉勇幾乎一個跟斗摔出門外。沖出衛生間的一瞬間,劉勇禁不住悲欣交集:既然不得不把門撞開,為什么不在被反鎖的第一時間就斷然撞門而出?他顧不得肩膀的疼痛,張開雙臂,鳥兒一般飛進客廳。

客廳里空無一人。

劉勇不甘心地飛進臥室、飛進書房,甚至飛進他剛剛撞門而出的衛生間,這套房子里空無一人。

薄暮籠罩著家具,紋絲不亂,只是仿佛蒙上了一層時光的塵埃,像是劉勇和家人去了很遠的地方旅行,現在,他一個人,獨自歸來。

劉勇一屁股癱坐到沙發上,風吹客廳的紗簾,他猝然一驚,仿佛有人正藏身于紗簾外的陽臺。他扭頭望去,這樣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只黃貓。

原來是它!

那是一只流浪貓。有一天傍晚,劉勇在小區內散步,那只貓突然從灌木叢中竄出,直奔到劉勇跟前,繞著他的腳逡巡不已。劉勇彎下腰,試著撫摸它的腦袋和身軀,黃貓竟然揚起頭沖他喵喵叫喚,仿佛它與劉勇早已熟識。當人接近到一定距離時,幾乎所有的流浪貓都會閃電般逃離,這只貓是怎么回事呢?劉勇對這只莫名其妙向他示好對他毫無提防的黃貓充滿感激同時又覺得對它心懷愧疚。

第二天,他特意去買了一袋貓糧,每次散步的時候就抓上一把,用一只塑料袋拎著。他一邊散步一邊“咪咪”地小聲呼喚他的黃貓。是的,在他的內心深處,他已經把那只流浪的貓當成了自己離家出走的孩子。并不是每一次都能遇上那只貓,一旦遇上了,那只貓依舊對他繞腳纏綿。他喂它貓糧,心滿意足地看著它吃,用手機給它拍照;那只貓呢,一邊吃貓糧一邊發出“嗚嗚”的咕噥聲,像是對他表達謝意。有一回,劉勇突發奇想,撒下幾粒貓糧后開始朝自家方向走,他一邊“咪咪”呼喚,一邊走上幾步便撒下幾粒貓糧,終于成功地將黃貓帶進家門。妻子大呼小叫,讓劉勇趕緊把那只流浪的黃貓給弄走。妻子和他一樣,都是怕麻煩的人,他們從來沒有想過飼養寵物,無論貓狗,還是鸚鵡或者烏龜。那只黃貓像個老熟人似的,從容不迫地在劉勇家的客廳里巡視一圈,躍上陽臺的欄桿,意味深長地回頭朝劉勇望了一眼,悠然離去。

劉勇想,自己很長時間沒有遇到這只黃貓了吧?最后一次遇到黃貓是什么時候呢?劉勇想起來,那天黃昏出門散步之前,他照例去抓上一把貓糧。這時他的妻子提醒他:“你那貓糧買回來得有小半年了吧?你仔細看看,過期了沒有?”于是劉勇查看包裝袋上的保質期,發現貓糧果真已經過期了。這讓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沒有回答妻子,而是依然帶上那把貓糧走出家門。他安慰自己,對一只貓來說,貓糧過不過期有什么關系呢?而且過期的時間并不長,一個月而已。

那天,他在老地方遇到了黃貓,他喂給它貓糧,它毫無警覺依然充滿感激地嗚嚕著吃完了那把過期的貓糧。然而,從那以后,劉勇再也沒有遇到過那只貓。

此刻,那只黃貓冷靜地蹲坐在陽臺欄桿上,若有所思地扭頭看著劉勇。門外響起了腳步聲。

責任編輯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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