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斌

天很熱,他卻穿著一件臟兮兮的高領毛衣,袖子還挽起老高,樣子頗為滑稽。 圖? 王北北
我大學畢業到京城,轉眼20多年過去。從當年的意氣風發,到如今的郁郁不得志,常常感悟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而對當年的夢想早早就已經放棄。
幾年前的一個夏天,我所在的公司搬進鬧市區一座寫字樓,被設計師在圖紙上斜刺砍了一刀,砍在中下部,從一個敦敦實實的大棺材,變成了金雞獨立的樣子。
我所在的18層,恰好在設計師那一刀的頂沿兒,從窗戶往下看,竟看不到大廈的下面。每當大霧來臨,大廈浮在空中,仿佛隨時都會飄移而去,使人有種窒息感。
到了中午,我都會下到地面。走上七八分鐘,就能看到小攤。那兒的攤販,雖生活艱辛,但性格豁達,聊上幾句,每每讓抑郁悲觀的我陰霾盡掃,開懷大笑。
有一回,我坐在修鞋攤的小馬扎上,悠閑地看著師傅老黃修鞋。閑得無聊,隨意望去,不遠處便道上站著一個老人,六七十歲,個子不高,頭發蓬亂,面色黧黑。天很熱,他卻穿著一件臟兮兮的高領毛衣,袖子還挽起老高,樣子頗為滑稽。
我問老黃:“他為啥大熱天穿毛衣,還是高領?”
老黃說:“他?他冬天也這樣……”
修好鞋,我沿著便道溜達,到飯館吃飯。沒走幾步,陣陣汗臭撲鼻,扭頭一看,旁邊正是那位老人。
我近距離看到他的臉,皺紋層層疊疊,像是打了許多補丁,目光滯澀,定定地看著前方,滯澀中透出怨恨,面相兇狠。
行人都躲他很遠,匆匆而過,不知是嫌棄他身上濃重的汗臭味,還是躲避他兇狠的眼神。
我也被嚇著,本能地躲開。等走遠了,才敢回頭看——老人還是那個樣子,一動不動,泥塑一般。
我心生愧意。說實話,我不該躲開老人,就是無意,也算歧視。
連續幾天,我中午從便道路過,老人還是那樣,一動不動,定定地望著遠方。我幾次想和他搭話,都被老人的目光拒絕。日子一久,也就不在意老人了。一次吃飯回來,我走在便道上,低著頭、背著手,腦子里不知正轉著啥念頭。突然,手里攥著的礦泉水瓶被人抽走。我一激靈,回頭一瞅:這不是老人么?
我很意外:“你干啥?”
他瞇著眼,指指礦泉水瓶。我發現,他的右手斷了兩截手指。
水瓶早就空了,我沒扔,我習慣在路上用手反復按壓水瓶,感覺能讓麻木的手指變得靈活,每次到了樓下,才不舍地扔進垃圾桶。
看熱鬧的人們圍過來,我連忙沖老人擺擺手,走了。
但他成了我心中的一個謎。
一次和老黃聊起老人,老黃說:“他很倒霉的。”
老人是1990年代后期的下崗工人。當年機床廠經營不善(他的兩截手指就是被機床咬掉的),他、老伴和工人們只拿到很少的補償就被遣散……很快工廠地皮以極低的價格出讓給開發商,在工廠的原址上,沒幾年就矗立起一群商業地產建筑,我所在的大廈就是其中的一幢。
老兩口下崗后,再就業很難。斷斷續續,賺錢有限。屋漏偏逢連陰雨,兒子讀完大學,畢業即失業,還急著娶媳婦結婚,把女友的肚子搞大了逼宮老兩口。沒有錢,買房是不可能的。于是,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老人的兒子和大肚子女友合伙把老兩口趕出家門,獨霸住房——這個一居室的房子還是計劃經濟的產物,是老兩口結婚后工廠的福利分房。
寒冬臘月,老兩口沒地兒住。街道居委會找了間違章搭建的簡易房讓老兩口棲身。很快,老伴又氣又冷,沒過春節就咽氣了,剩下老人獨自面對苦難的余生。
過了春節,因拆除違章建筑,老人棲身的簡易房被拆除,從此他就居無定所,流浪至今。因精神受了刺激,慢慢變得讓人無法接近。
我問老黃:“有困難找組織,街道不幫著想想辦法?”老黃說:“幫了,給公司、工廠介紹都不要。都是私企,誰理你?現在20多歲的還找不到活兒干呢。后來讓老人干交通協管員,一個月幾百塊錢。結果闖了禍,干不下去了,他精神上出毛病了……”
“啥毛病?”
“他從不去醫院,沒法確診。干協管員的時候,打過人,差點把人打死。平時眼神就嚇死人,附近小孩子半夜一哭,家人只要嚇唬他:老皮猴子來啦!孩子立馬就不哭了。老皮猴子說的就是他。”最后老黃幽幽地說:“現在他就是個活死人,成天這樣呆呆地站著,哪天倒了,就算一生到站啦……”
我聽了難受半天。
轉天,我在便道上又遇到了老人,擦肩而過時,我把手中的礦泉水瓶遞給他。不想他看了瓶子一眼,又還給我。我心中詫異,又有些惱火:有病呀!昨天趁我不備搶礦泉水瓶,今天主動給他反而不要,耍我?
這時,我聽到一個聲音:“喝完。”——沒錯,是老人說的。再看老人,臉上的皺紋層層舒展開來,漾成一個難得的笑意,目光透出慈祥,面相也不再兇狠。我心中一喜,聽老黃說,在街上,老人已有多年沒開口說話了。我低頭一看,水瓶里確實還有水,就一口喝干,再遞給他。他伸手接過水瓶,短了兩截的手指煞是刺眼。我鼻子一酸,從兜里掏出張百元鈔票遞給老人,不料老人推開鈔票;我直接塞進他的兜里,他把鈔票翻出來,又塞回我手中。最終我也沒能拗過老人。而老人的這份道德堅守打動了我冷漠的心。
不久,我出了趟差。回來后,天氣漸涼,中午去吃飯,卻不見老人,此后一周都沒看到他。我有了不祥之感。去問老黃,他沉默半晌說:“幾天前,老人晚上睡覺時離開了人世,最后看到他的人說,他的面相一點也不兇,走得挺平靜、挺安詳……”
回到辦公室,我站在窗前,望著老人生前常年佇立的地方,突然發現:原來,老人一直凝望的前方,就是我所在的這座大廈——曾經他辛勤勞作幾十年的工廠,這里曾經有和他相依為命、血肉鑄就的機床。雖然工廠早已被夷為平地,物是人非,然而,它卻是老人曾經揮灑熱血的青春記憶,也是老人曾經的夢想之地。我恍然大悟,原來,老人其實一直用兇惡的眼神看著這座大樓,大概他覺得這座大樓才是他一切磨難的罪魁禍首。

我所在的大廈
直到這一天,我突然有了新的感悟:我絕不能像這位老人這樣,因時代的發展而久久困在過往的夢想之中。人要隨著時代的發展不斷適應、前行,心懷希望,才有新的未來。而我也早就該改變了。拋棄過往,找到初心,向新的夢想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