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女人的眼淚

卷心菜

今天在公園里，我看到了一個成年女人的眼淚。她三十來歲，穿著很講究。我看到她時，她正親昵地挽著丈夫的手臂，站在廣場邊上看兒子騎自行車。兒子七八歲左右，風馳電掣般騎著一輛藍色的自行車，神氣極了。她微笑著，視線一直追隨著兒子的身影，每當他經過她的身邊，她都會豎起大拇指為他點贊，驕傲之情溢于言表。兒子騎累了，找她要水喝，自行車也沒放好，就順便推給了她。

也不知道為什么，她把水遞給兒子后，并沒有幫忙停車，反而自己騎了上去，似乎也想繞著廣場轉一圈。不過她騎得并不好，歪歪扭扭騎了十來米，車子一個傾倒，她就摔了下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已經迅速地撐著地面站起來，回頭沖丈夫和兒子大笑：“我沒事。”

大概是以為她真的沒什么事兒，他們也笑起來了，兒子驕傲地扭頭看爸爸，仿佛在說：“看，還是我厲害吧！”

笑了一會兒，女人放好車子，背對著丈夫和兒子朝我這個方向走來。我和她擦肩而過，目光交錯的那一瞬間，我驚訝地發現，她在流淚。那顆淚珠又大又圓，剛剛滑落臉頰，就被她用抬手撫弄頭發的動作悄然拭去。

原來，離開丈夫和兒子的視線后，她哭了。

是因為疼嗎？我回頭看她，發現她小腿上有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但她似乎渾不在意，背挺得直直的，仿佛在說：“我怎么可能會為這點小事掉眼淚？”

可是過了一會兒，我在公園的衛生間再次遇見她，卻發現她在洗手池的鏡子前發呆。衣服上的灰塵已經拍打干凈了，頭發也整理好了，眼角的淚痕不見蹤跡，但是她呆呆地看著鏡中的自己，臉上有些惆悵。

我低下頭，裝作沒看見的樣子走了。她和我很多同齡的朋友一樣，是媽媽和妻子，是在男人們運動之后遞水遞毛巾的人；是每天準備好早餐，每晚把干凈衣服疊得整整齊齊的人；是關注家人的每一個進步，并為他們的成功點贊的人。她們疼愛兒子，為兒子每一個小小的進步而驕傲；她們依戀丈夫，看向丈夫的眼神滿是溫情。

可是她們自己呢？曾經她們也是世界的中心，被父母視為掌上明珠。她們的小小進步和失敗，也能輕易牽動家人的心。倘若她摔倒了，一定會讓爸爸媽媽大驚小怪地跑過來，問長問短。如今做了孩子的媽媽，做了別人的妻子，她忽然就變得不再那么重要了。

不是不被愛，只是退到聚焦點之外。

這值得哭嗎？或許她也認為不值得，所以會用笑容化解尷尬，會在轉身之后才掉下淚來。

也就僅僅如此了。年歲漸長，人們的盔甲越來越厚。兩三歲時，渴了餓了都能哭一場；七八歲時，受了委屈也會毫無顧忌地哭一場；進入青春期，哭泣開始變得含蓄、隱秘，痛苦和委屈不會再明晃晃地擺在臉上。等到結婚生子之后，她們更不會允許自己輕易流淚，成年人怎么可以軟弱呢？眼淚是種禁忌，羞與他人言。

在生活中，我很少看見成年人的眼淚，尤其是中年女人，她們總會迅速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安頓自己。那滴眼淚，大概就是對曾經還是小女孩的自己，一個小小的告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