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克雷格·考密克
題記
我們是否能夠明確地說出哪種類型的故事對人們具有影響力,而哪種類型的故事沒有呢?事實證明這是可以做到的。但是,我們需要從神經學角度和同理心層面更好地理解故事是以何種方式對人們產生影響的,以及故事的構成元素(比如結構和隱喻)是如何發揮作用的。通過將科學研究與傳統故事講述中的智慧結合起來,我們既找到了科學依據,又能獲得深層次的理解——這能為科學傳播者提供有力的工具。
請先讓我從一個故事講起。
很久以前,人們普遍相信故事和敘事的強大力量,這種力量能夠改變人們對事物的看法甚至行為。這種觀點廣為流傳,大公司巨頭們甚至開始選派員工參加“講故事工作坊”,講述他們的“企業故事”。更有甚者,還設立了“企業故事講述者”的職位——這個頭銜被大張旗鼓地印在名片上。
無論是在公共領域還是私人領域,傳播的關鍵都在于“正確地敘述”,以及講述“重要的故事”。突然之間,大家都在談論故事。唯一的問題是,在商界和政界,似乎沒有人真正懂得一個故事或者敘事到底是什么,也不明白它們是如何影響人們的態度、信念或行為的。當然,這必然涉及提高人們的參與度和抓住他們的想象力,但是在實踐中,更在于策劃出更好的宣傳標語或者寫得更符合媒體報道的需求。
這種狀況令人遺憾,因為這無疑會導致故事的可信度逐漸減弱,直至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之中,正如企業炮制的流行詞匯無法達到大肆宣傳的預期效果一樣?!爸v好故事”會被排在“創新”“三重底線”和“服務至上”之后,然后逐漸淡去,直到終于被再次發現,重新煥發生機。
這里有必要明確一點,敘事和故事經常被混用,但事實上二者是有些區別的?;魻栁稚↗. R. Halverson)將這種區別描述為:敘事包括多個接續關聯的故事,而故事則是單一的“事件單元”。
不過,他也承認,在解釋故事和敘事的區別時,很容易在術語上糾結,“目光會變得呆滯”。
也許你想了解這些定義的更多細節,但是,去理解故事的力量是真實存在的,這一點更加實用。如果我們能弄清楚故事如何對人類產生影響以及產生何種影響,講故事就能發揮很大的作用。
一、科學傳播者成為講故事的人
科學傳播者在日常工作中經常仰仗故事的力量,而具體的科研和實踐能夠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故事的影響力。數千年來,故事在社會文化中得以發展,而且一直有學者對其進行研究。如果我們把這些學者的智慧結合起來,那么就能既有科學依據,又有深層次的理解——這能成為非常強大的力量。
那么,在故事如何影響人類的問題上,科學能告訴我們什么呢?多項研究發現,優質的敘事或故事情節能夠發揮以下作用:
(一)提高人們記住信息的可能性;
(二)減少與之對立的爭論;
(三)讓人們對所述的經歷感同身受;
(四)比數據本身更有說服力;
(五)在面向非專業人群傳播科學時,提高參與度。
這是因為,故事刺激了大腦中的部分區域,這些區域在處理以敘事形式呈現的信息時更加高效,特別是那些與社會相關的信息。
美國心理學家尤里·哈森和同事們(G. J. Stephens,L. J. Silbert and U. Hasson)針對故事對大腦的影響做了一項測試。在測試中,一名女性在講故事的同時,頭部在功能性磁共振成像儀中進行了掃描??蒲腥藛T在標注了這名女性被激活的腦區之后,又掃描了11名志愿者在聽到同一個故事錄音時的腦部變化。他們發現,聆聽者們腦部被激活的區域趨同,并且聆聽者與講述者所經歷的大腦刺激也是相同的。
與之相似,南加利福尼亞大學的神經學家瑪麗·伊莫迪諾-楊(M. H. ImmordinoYang)在講述一個真實的故事時對參與者們的腦部進行了檢測,結果發現,聆聽者對故事和人物產生了出于情感本能的共鳴,體現出強烈的情緒波動。
美國的替代量刑項目①“文學改變生活”將研究付諸實踐,結果發現,好故事的確能為成年罪犯指明新的生活方向。這個計劃的試點項目包括8名男性,他們與馬薩諸塞大學的羅伯特·瓦克斯勒(Robert Waxler)教授圍坐在一張桌子旁,討論各種書籍,包括杰克·倫敦(Jack London)的《海狼》(SeaWolf)和詹姆斯·迪基(James Dickey)的《解救》(Deliverance)。
參與者們表示,他們對書中人物產生了強烈的共鳴感,并且發現這些人物的動機和掙扎能夠幫助他們在自己的生活中做出更好的決定。一項關于該項目600名參與者的研究表明,這些人的犯罪率下降了60%,而對照組的數據僅為16%。
不管從哪個方面來看,故事都能對人類產生很大的影響。
所以,現在你明白為何商界和政界都如此熱衷于講故事了,因為這有可能促使人們按照他們所預想的方式去思考。
不過,故事所產生的影響可能要更微妙,并不一定在于讓人們對一個人產生好印象,或者購買更多的產品。故事并非鋒利的工具,否則,我們就要癡迷于每一個具有新奇動人故事的新品牌和政治運動了。
二、高質量敘事的影響
當然,并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能對人們產生強烈的影響,而且也不是所有的科學故事都能如預想般改變人們的態度和行為。但是,我們不得不承認,有些科學故事的講述方式并不是很好。作為一名科學傳播者,我經常思考這是為什么。如果講故事是人們兒時學習如何生活、如何做出良好判斷以及更好建立人際關系的方式,那么,為什么很多人在講述科學故事時表現得如此不佳呢?
我覺得這也許是因為很多人厭倦了講故事,以至于大家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桑福德(A. J. Sanford)和埃莫特(C. Emmott)所稱的“非敘事”上面,即事實或描述性語言的簡單堆積,沒有很強連續性,也不存在因果關系的多個事件。
蘭迪·奧爾森(Randy Olson)是一名前海軍生物學家,也是暢銷書《科學需要講故事》(Houston,We Have a Narrative)的作者,他提出了ABT(And,But,Therefore)敘事結構。
關于ABT 敘事結構,他給出了以下這個例子:
“我跟你說,我所在的實驗室研究生理學和生物化學,但是近年來我們發現關鍵問題在于分子層面,所以現在我們正在研究以下這些分子相關的問題……”
另一個常用的故事結構叫作“弗賴塔格金字塔”(Freytags Pyramid),在好萊塢電影中很常見。這個結構以19世紀德國小說家和劇作家古斯塔夫·弗賴塔格(Gustav Freytag)的名字命名。它所指的是故事的情節發展就像金字塔上升和下降的形狀一樣,包括開端、出現問題、高潮、冷靜下來和解決問題。
這種結構在電視劇中很常見,也是人們所喜聞樂見的。因為這也是經歷過時代和文化洗禮的很多傳統故事所采用的結構。
安德魯·里根(Andrew Reagan)和他在佛蒙特大學的同事們在對1700篇英語文學作品進行了分析后,總結出6種主要的故事脈絡[其他學者或實踐者在不同時期總結出了不同數量的故事結構,比如威廉·福斯特-哈里斯(William Foster-Harris)的3種,喬治斯·波爾蒂(Georges Polti)的36種]。里根和同事們發現的6種結構及舉例如下:
(一)上升—下降[伊卡洛斯(Icarus)式],很多安徒生童話故事;
(二)下降—上升—下降(俄狄浦斯王式),《舊約圣經》中的很多故事;
(三)下降—上升(陷入困境的人),《綠野仙蹤》(The Wizard of Oz);
(四)穩步下降(從富有到落魄),《羅密歐與朱麗葉》(Romeo and Juliet);
(五)穩步上升(從落魄到富有),《愛麗絲夢游仙境》(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
(六)上升—下降—上升(灰姑娘式),《圣誕頌歌》(A Christmas Carol)。
他們還發現,大多數受歡迎的故事所采用的都是弗賴塔格金字塔中的上升—下降結構。
三、隱喻
隱喻是傳統講故事方式中的一個強大工具,既能讓復雜的觀點變得易于理解,也能讓陌生的觀點變得更易接受。這有一個好例子:正離子與負離子的關系就好比熱戀中的情侶,如果被分開,就會以驚人的速度沖回到彼此的懷抱中。
但是,找到恰當合適的隱喻是很重要的。心理學家斯蒂芬·弗拉斯伯格(Stephen Flusberg)、保羅·蒂博多(Paul Thibodeau)和蒂妮·馬特洛克(Teenie Matlock)在研究中發現,用隱喻的手法來描述氣候變暖能夠影響人們的想法和行為。他們邀請3000名美國人在線閱讀一篇關于氣候變化的簡短新聞,但是提供了兩個略微不同的故事版本。其中一個故事中用的隱喻是“與氣候變化的戰爭”,另一個則用的是“與氣候變化進行賽跑”。那些讀到氣候變化“戰爭”的人相比讀到為了解決氣候變化問題而進行“賽跑”的人,更傾向于相信氣候變化確實存在而且起因在于人類,也認同相關的科學依據。
研究人員們認為,關于戰爭的隱喻能夠讓人們聯想到與戰爭相關的概念,比如死亡和掙扎,而這些概念又能關聯到負面情緒和戰敗的后果,以及勝利的重要性。
四、講故事的文化
當然,除了好故事、好結構、好隱喻之外,還有很多其他因素。我們知道,即便是關于氣候變化的最佳故事也不能說服每個人都相信人類活動導致氣候變化的明顯證據,同樣地,一個關于基因工程的好故事也不能說服每一個人都認可基因技術的好處。
為了弄明白故事如何發揮作用又為何不能奏效,我們還需要在實踐中關注故事在文化中的角色。
講故事的傳統已經有數千年,即使它在不同的文化和國家中逐步發展,但是仍然保留著顯著的相通之處??枴す潘顾颉s格(Carl Gustav Jung)認為,有一些故事類型和符號是在全球文化中所公認的,能夠激發人們強烈的反應。
《舊約圣經》中諾亞和洪水的故事可能沒有多少科學依據,然而卻在數百年以來強有力地鞏固了基督教和猶太教的信仰。同樣地,《摩訶婆羅多》(Mahabharata)或《羅摩衍那》(Ramayama)中的故事也加強了印度教的信仰。還有歐洲史詩中的英雄們,比如奧德修斯(Odysseus)、維納莫寧(V?in?m?inen)、芬恩(Finn)、圣喬治(Saint George)和齊格弗里德(Siegfried)——或者亞洲的美猴王孫悟空和西非的蜘蛛神阿南西(Anansi)——都被認為起到了加強文化價值觀的作用。
這些故事和英雄們的傳統影響在現代世界中已經淡化,取而代之的是更符合現代特點的英雄——他們反映出不同的精神和文化價值觀念。大多數傳統的英雄史詩中講述的都是強壯的男性克服挫折,最終戰勝了阻礙,但這種敘事如今在社會中已不如以往受寵。在現代社會中,關于女性以及小人物戰勝強權的故事可能更容易引起共鳴(超級英雄電影大片的制片人非常擅長這種套路)。這表明,故事的力量不在于使人們認同故事中的價值觀,而在于很好地觸及人們本能中已經形成的價值觀念。
這一點很重要,它解釋了為什么最好的故事情節、隱喻用法和同理心觸發點不能對每個人都奏效。
還有,別忘了,當我們在打造一個好故事時,其他人可能正忙著炮制與之對立的故事。
五、對立的故事
在很多有爭議的問題上,都有不少競爭性很強的故事,努力將人們往某兩個對立的方向影響,這是很正常的。在這里舉一個對立故事的例子:美國總統特朗普公開呼吁支持美國退出2015年關于控制氣候變化的《巴黎協定》(The Paris Agreement)?!栋屠鑵f定》為減緩氣候變化制定了一個共同的目標,但是他卻號稱該協定傷害了美國工人的利益,他們會因此丟掉工作。
在特朗普的故事中,他是英雄,而氣候變化協議則變成了加害者,美國工人是受害者。
然而,在特朗普拋出觀點后,許多歐洲領導人也講述了各自的敘事版本予以回應。在他們的故事中,特朗普總統是惡人,地球、氣候變化科學家和其他國家是受害者,而團結一致的全世界則是英雄。
用故事對抗其他故事是有效的策略,但是南加利福尼亞大學的馬蒂·卡普蘭(Marty Kaplan)認為,“聽說過‘不要帶刀子去參加槍戰嗎?我把它改一下,‘帶著數據包去參加大胃王比賽也是徒勞的”。
不過,眾所周知的是,在故事中,情緒高于事實,人們對情緒的反應要比事實更好,而且會公開反對與自己價值觀不符的事實。我們應該明白,競爭對立的敘事經常存在,不同利益集團講述的故事情節或結構互相競爭,影響著人們對一項技術的理解——有用,或危險,或處于有效監督之下,等等。
生物學家安德魯·賽勒(Andrew Thaler)強調了在面向大眾時情緒高于事實的重要性。他講道:“當我談論氣候變化時,我不會從科學談起?!比《氖?,他會談論對聽眾來說重要的事情,比如漁業、洪水、農業、信仰和未來。關于這些方面的故事能夠成為深入討論氣候變化的切入點。
他說:“數據是地圖,而講故事則是旅途?!?/p>
六、故事中失敗情節的重要性
此外,我們還應關注到故事中失敗情節的重要性。特雷西·塞加拉(Tracey Segarra)是美國全國講故事聯合會的董事會成員,她認為一個故事要想達到很好的效果,必須具備一些要素:
(一)確保這是你的故事,而不是其他人的;
(二)故事需要緊張和危機感,要有非勝即敗的風險;
(三)故事必須真實可信,因為人們自帶“垃圾檢測器”;
(四)從人性的角度博取觀眾的同情其實是失敗,而不是成功。
你可以在storycollider.org之類的網站上看到很多關于科學對個人生活產生影響的故事,它們都具備上述要素,但是塞加拉提到的最后一點非常重要,幾乎所有史詩故事的結構都是圍繞克服失敗而展開的。在第一部《星球大戰》(Star Wars)電影中,傳統英雄的成長歷程就使用了這種結構,還有其他影視大片如《海底總動員》(Finding Nemo)《綠野仙蹤》《黑客帝國》(The Matrix)等很多例子。這些故事會有一些差別,但總體來說都包括幾個步驟。來自正常世界(某小鎮、塔圖因星球、尼莫工作的地方等)的人物主角在經歷了一系列階段后,經過躊躇、學習,最終克服了自身的阻礙或打敗了強硬對手,回到家后變成了一個全新的人。
這是一個很棒的結構,因為它不僅是非常有力的潛意識結構,同時還能講述大多數科學家的科研成長故事。所以,這種結構在講述科學故事時能起到很大的作用。(你發現我在這一段用了什么手法嗎?沒錯,正是ABT結構。)
然而,大多數科學故事都沒有提到任何失敗的內容,出版物也幾乎只是關于成功,媒體新聞則幾乎完全專注于成功案例,而申請經費想尋求資助則要完全靠成功了。
甚至,“失敗”這個詞語都被回避了,它被其他說法代替,比如“無效的結果”“死胡同”“無果而終”和“意外結果”等。我們通常不會提到科研過程中的故事和其中經歷的失敗,科學家的典型話語是“只要相信我們就夠了”。但是,如果本來就沒有建立起同理心的基礎,為什么我們還要期待人們會產生共鳴呢?
英雄的成長過程還體現了另一個關鍵問題,即改變或蛻變后所取得的結果(這是科學故事的關鍵目標)是為了產生影響,促進態度或行為上的變化。
這里沒有捷徑可循。只有遵循了故事發展的不同階段,才能達到預想的目標。
七、結論
現代科學研究揭示了故事對人們產生影響的原理,我們從講故事的傳統文化中也得到了啟示,那么由此能夠得出什么結論呢?此外,如何把這些知識應用到科學故事的講述中呢?
我們應該明白講故事的手段很重要,但是,也不要只局限于結構和隱喻之類的風格技巧,而是要找到方法,使我們的故事映射人們的價值觀,從而在人性層面激起更深入的共鳴。
而且,我們必須承認,要想讓人們在氣候變化等問題上相信科學,并沒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途徑。我們要講述符合不同人群價值觀念的不同故事。有時候,我們要談論氣候變化對地球造成的危害,有時候要講氣候變化對個人財產的損害,而有時候則要提醒人們地球是多么美麗,我們必須要保護它。
莫拉·斯威尼(Maura Sweeney)在《赫芬頓郵報》(The Huffington Post)上寫道:
“好故事能夠最大程度地體現出人類的偉大之處,并引導人們走向更加幸福的未來。這些故事激勵人們成為創新者、發明家、創意藝術家、商界領袖、政治家和文化改革家。無論是從個人還是集體來看,故事都將人們指向更加富裕、和諧、成功的未來,同時又提醒我們要努力尋求這樣的未來?!?/p>
這里需要指出,并不是所有人都認同這一觀點。亞登·卡茨(Yarden Katz)在《自然方法》(Nature Methods)中,針對編輯們提出的科學家是否應該講故事的問題時提到,過于強調講述好的故事是有風險的,有可能會對做優質科研造成阻礙。
他的說法很中肯。我們必須確保這一切不會偏離初衷,不要變成本文開頭提到的企業故事講述者。我們也不要試圖將所有的科研都囫圇轉換成故事和敘事,并且相信這是唯一能取得成功的魔法良方。我們打造的科學故事必須首先要對目標聽眾樣本進行合理的測試。
我們努力講述更好的科學故事,這是一項持續的事業。但是,在提高講故事能力的同時,我們還應該積極地克服自身的阻礙,與聽眾建立起更好的聯系。希望能夠找到使人們生活更加幸福的途徑。
上升—下降—上升。
原文發表于Journal of Science Communication,2019年第5期18卷。
原文及參考文獻見:https://doi.org/10. 22323/2.18050401。
(本文由作者授權、期刊編輯部許可翻譯出版,譯文不可轉載,不可用于商業用途。)
□ 作者簡介
克雷格·考密克(Craig Cormick),小說家,澳大利亞科學傳播者協會前任主席。
□ 譯者簡介
李玉珊,二級翻譯,北京國際科技協作中心項目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