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貴
楚漢相爭,之所以劉邦勝出、項羽敗亡,在很大程度上是心力較量的結果。盡管不能簡單地說劉邦贏在自信、項羽輸在自負,但就他們各自的心態而言,大致還是有些道理的。
說到自信,人們通常會聯想到和氏璧的故事。卞和相信自己的眼力,即使兩次被權威否定,也先后失去了雙腳,但他仍然堅稱自己得到的石頭是一塊璞玉,并最終得到了證明。明代河東學派的創始人薛瑄在其所撰《讀書錄》中,多處談到自信。他認為,見解明澈的人應當自信,不可因別人說了什么而改變,既不能因稱譽和奉承而振奮,也不能因毀謗和侮慢而沮喪。唯篤于自信,才不會為富貴貧賤所累,然后能成大事。對于成大事者來說,自信心尤為重要,但也須有底氣才行。缺乏底氣的盲目自信是固執,是自負。自信的底氣取決于實力,更取決于眼力。具備眼力的拼搏是自信,缺乏眼力的賭博是自負。自信與自負,看似一字之差,反映出的卻是建立在實力和眼力基礎上的心力的差距。自信的心態與自負的心態,行為不同,結局也不同。自信既能促人自強,也能催人奮進,從而超越自我,走向成功;自負既能令人瘋狂,也能使人迷茫,從而屈服自我,導致失敗。

漢高祖(前256—前195) 明人繪
劉邦的隊伍,草創初期就是一群烏合之眾,連綠林響馬都不如。即便后來打了幾場勝仗,但仍然不是一支像樣的隊伍,比起朝廷正規軍和嚴整的項家軍,差了不止一兩個檔次。但劉邦不僅自信滿滿,而且能屈能伸,即便瀕臨絕境,也毫不服輸。前期的攻打襄城,后期的奔襲咸陽,他都中了范增的圈套,可以說是九死一生,幾無勝算,可他就像脫了韁的野馬,無所畏懼地馳騁開來,所遇艱難險阻都被他的自信化解了。劉邦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得益于他沒有貴族子弟身上常有的那些華而不實的習氣,不論是選人用人,還是攻城略地,沒有那么多清規戒律。須借力于他人時不顧惜面子,該服輸示弱時放得下身段,能用得上的手段不拘形式,能爭取到的機會決不放棄。劉邦贏了不張揚,一鼓作氣“投注”;輸了不沮喪,一門心思“翻本”。只要有成功的可能,他都愿意接受指點,并敢于試上一試。這樣的心態,使得劉邦能夠在困境中熬過對手,反敗為勝,最終問鼎天下。
比起劉邦,不論在膽略上還是本事上,在威望上還是底牌上,項羽不知高出多少倍,且他屢戰屢勝,事實上已經接近成功,到頭來卻“一著不慎,滿盤皆輸”。雖然可以給出很多原因,但既非項羽自嘆的“此天之亡我也,非戰之罪”,也不全是韓信概括的“匹夫之勇,婦人之仁”。項羽并非輸給了劉邦,而是輸給了自己。他太自負,太愛面子了。由于他的自負,放走了韓信,氣走了范增,使得他在一意孤行的狹路上越走越遠。即使鴻門宴留下后患、垓下之圍窮途末路,也并非沒有翻牌的機會,可惜一錯再錯之后的他仍然顧惜面子。突圍后本可渡江休整,徐圖東山再起,但他卻以無顏面對江東父老為由而自暴自棄。要面子要到這個份上,誰又能救得了他呢?只能徒喚奈何了。
在中國歷史上,除去神話傳說,沒有哪位英雄能像項羽那么豪情萬丈。他的存在,無疑是華夏大地上彪炳千秋的史詩級人物之一;他的隕落,也無疑是歷代名人著文詠嘆、賦詩詠懷、憑吊懷古的不二題材。且不說司馬遷視其為帝王,以“本紀”的規格為其立傳,僅從詩詞中那些壯懷激烈的名句,就足以領略到項羽的人生結局是多么悲壯。李清照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意在贊頌項羽的英雄氣概,無意中卻點到了項羽的死穴。其實,不獨李清照,杜牧的“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同樣是覺得項羽兵敗后有可能東山再起,只是他把顏面看得太重了。但是,反過來說,項羽若肯回江東,那他就不是項羽了。
能成大事的人,最忌從心所欲、感情用事、過度自負、一意孤行。項羽盡管治軍很嚴,但他有時過于率性。高興時,他容易放縱罪惡;憤怒時,他常常濫殺無辜。一支能打勝仗的隊伍,要有狼性,所謂虎狼之師。這一點,劉邦做到了,項羽也做到了。同時還需要有人性,所謂仁義之師。這一點,劉邦做到了,項羽卻沒做到。表面看來,輸贏只在一瞬間,事實上,卻是漸變累積起來的突變。
話又說回來,勝者自可為王,敗者未必是寇。勝利了的王者不乏陰險狡詐之徒,失敗了的英雄也多有光明磊落之輩。這也許就是后世對劉邦頗多微詞、對項羽常有悲歌的原因吧!